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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武器-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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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走了,华克太太。我现在想睡一下。”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房间里很凉爽,没有医院里那种气味。床垫稳固、舒服,我不动弹地躺着,几乎并不呼吸,腿痛减轻一点了,觉得很高兴。过了一会儿,我想喝水了,发现床边垂有一条按电铃的电线,便按按铃,但是没有人来。我睡去了。

醒来时我打量一下四周。阳光从百叶窗外漏进来。我看见那张大衣柜、空空的四壁和两张椅子。我的双腿扎着污秽的绷带,笔直伸出在床上。我很小心,两条腿动都不敢动。我口渴,又伸手按铃。我听见门打开,抬头一看,来了一位护士。她看上去很年轻,相当漂亮。

“早上好,”我说。

“早上好,”她说,走到床边来。“医生还没找到。他上科莫湖①去了。

谁也不知道有病人要来。你到底生什么病啊?”

“我受了伤。腿上,脚上,还有我的头也受了伤。”

“你叫什么?”

“亨利。弗雷德里克·亨利。”

“我给你洗一洗身。你的伤口我们不敢动,得等医生来。”

“巴克莱小姐在这儿吗?”

“不在。这儿没有姓这个的人。”

“我进来时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是谁?”

护士大笑起来。“那是华克太太。她值夜班,她睡着了。她想不到有病人要来。”

我们谈话时她替我脱去衣服,除了绷带以外,我的衣服全脱掉了,她就给我擦身,十分温和柔婉。擦了身以后,人很舒服。我头上扎着绷带,但她把绷带旁边的地方都洗了。

① 科莫湖位于意大利北部边境,长35 英里,宽3 英里,是著名的风景区。

“你在哪儿受的伤?”“伊孙左河上,在普拉伐的北面。”

“那又在哪儿啊?”

“哥里察的北面。”

我看得出这些地名她全陌生。

“你疼得厉害吗?”

“没什么。现在不大疼了。”

她在我口里放进一支体温计。

“意大利人是放在胁下的,”我说。

“别说话。”

她把体温计拔出来,看看,甩了一甩。

“几度?”

“你是不该知道的。”

“告诉我吧。”

“差不多正常。”

“我从来不发烧。我两条腿里边也装满着破铜烂铁。①”“你这话什么意思?”

“腿里边装满着迫击炮弹的碎片、旧螺丝钉和床的弹簧等等。”她摇头笑了一笑。

“你腿里边如果真的有这些异物,就一定会发炎,人发烧。”“好吧,”我说。“等着瞧吧。”

她走出房去,接着跟清早看到的那位老护士一同进来。她们俩一块儿铺床,我人仍旧躺在床上。这种铺床法很新奇,很可佩服。“这儿的主管是谁?”

“范坎本女士。”

“一共有多少护士。”

“只有我们两个。”

“岂不是还有人要来吗?”

“还有几位快到了。”

“她们什么时候到呢?”

“我不知道。作为一个病人,你问话问得太多了。”“我没生病,”我说,“我是受伤。”

她们铺好了床,我躺在那儿,身上身下都挨着一条干净光滑的被单。华克太太走出去,拿了一件睡衣的上衣回来。她们给我穿上了,我觉得又干净又整齐。

“你们待我真好,”我说。那个叫做盖琪小姐的护士娇笑了一下。“我可以喝杯水吗?”我问。

“当然可以。接着就给你开早点。”

“我倒不想吃早点。请你给我打开百叶窗好不好?”

房间里本来很暗,现在百叶窗一打开,变得阳光明亮,我望得见窗外的阳台,再过去是人家的瓦屋顶和烟囱。我望望这些瓦屋顶的上空,看见白云和碧蓝的天。

“难道你们不知道旁的护士们什么时候到吗?”

① 这句话可能是暗比耶稣的被钉十字架。



“你怎么老是问?难道我们待你有什么不周到?”

“你们待我很好。”

“你要不要用便盆?”

“试试看吧。”

她们帮我坐起来,扶着我试,但是不行。过后我躺着,从敞开的门望着外面的阳台。

“医生什么时候来?”

“等他回城来。我们设法打电话到科莫湖去找过他。”

“没有旁的医生吗?”

“他是本院的住院医生。”

盖琪小姐拿来一瓶水和一个杯子。我连喝了三杯后,她们就走了,我对窗外望了一会儿,又睡着了。中饭我吃了一点东西,午后医院的监督范坎本女士上来看我。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她个子小,麻利猜疑,当医院监督未免委屈了她。她盘问了我许多话,听她口气好像我参加意国军队是一桩丢脸的事。

“吃饭时我可以喝酒吗?”我问她。

“除非有医生的吩咐。”

“医生没来以前,我只好不喝是不是?”

“绝对不许喝。”

“你还是打算要把医生找来的吧?”“我们打电话到科莫湖去找过他。”

她出去了,盖琪小姐回进房来。

“你为什么对范坎本女士这么没礼貌?”她很熟练地替我做了些事情后,这么问道。

“我并不是存心这样的。可她太傲慢了。”

“她倒说你跋扈蛮横。”

“哪里。不过有医院而没医生,这是哪一种把戏?”

“他就要来了。她们打电话到科莫湖去找过他。”

“他在那儿干吗?游泳?”

“不。他在那儿有个诊所。”

“他们为什么不另外找个医生来?”

“嘘!嘘!你做个好孩子,他就会来的。”

我叫人去叫门房,他来时我用意大利语跟他说,叫他上酒店去给我买一瓶辛扎诺牌味美思和一尊基安蒂红酒,还有晚报。他去了,回来时用报纸包好酒拿进来,把报纸摊开,我叫他拔掉瓶塞,把红酒和味美思都放在床底下。他走了以后,我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看了一会报,看看前线的消息、阵亡军官的名单和他们受的勋章,随后从床底下提起那瓶味美思,笔直摆在我的肚子上,让阴冷的玻璃瓶冰着肚皮,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酒瓶底在肚皮上印上了圆圈儿。我看着外边屋顶上的天空渐渐暗下来。燕子在打圈子,我一边看着燕子和夜鹰在屋顶上飞,一边喝着味美思。盖琪小姐端来一个玻璃杯,里边是蛋奶酒。她进来时我赶快把味美思搁在床的另外一边。

“范坎本女士在这里边掺了些雪利酒,”她说。“你不该对她不客气。

她年纪不小了,在医院里负的责任又重大。华克太太太老了,无法帮她的忙。”

“她人很出色,”我说。“我很感谢她。”

“我就把你的晚饭端来。”

“不忙,”我说。“我不饿。”

她把托盘端来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我谢谢她,吃了一点晚饭。饭后外边天暗了,我望得见探照灯的光柱在天空中晃动着。我望了一会儿就睡去了。我睡得很沉,只有一次流着汗惊醒过来,随后又睡去,竭力避免做梦。天还远远没有亮,我又醒了过来,听见鸡叫,清醒地躺着一直到天开始发亮。我很疲倦,天真亮了以后,又睡着了。


我醒来时,房间里阳光明亮。我以为又回到了前线,所以在床上把身子伸了伸。想不到双腿疼痛,低头一看,看到双腿还包扎着肮脏的绷带,才明白身在何地。我伸手抓住电线按电铃。我听见走廊上的电铃响声,随后有个穿着橡皮底鞋子的人在走近来。来的是盖琪小姐,在明亮的阳光下,她看起来人苍老一点,而且不怎么好看。

“早上好,”她说。“你夜里睡得好吗?”

“好。多谢你,”我说。“我可以叫个理发师来吗?”

“方才我来看你,你正抱着这东西熟睡在床上。”

她打开橱门,举起那瓶味美思。差不多喝光了。“你床底下的那一瓶我也放在橱里了,”她说。“你为什么不跟我要个杯子呢?”

“我就怕你不让我喝。”

“我本可以陪你喝一点的。”

“你是个好姑娘。”

“单独一人喝酒不好,”她说。“你以后别这么做。”

“好的。”

“你的朋友巴克莱小姐来了,”她说。

“真的?”

“是真的。我不喜欢她。”

“你会喜欢她的。她人非常好。”

她摇摇头。“她当然是好的。你往这一边挪一挪行不行?好了。我给你洗一洗,预备吃早点。”她拿了块布和肥皂,用温水给我洗。“你把肩膀抬起来,”她说。“这样行啦。”

“早饭前打发理发师来行不行?”

“我给你找门房叫他去。”她走了出去又走回来。“他去叫了,”她说,一面把手里的那块布浸在水盆里。

理发师跟着门房进来了。他年纪约莫五十,留着向上翘的小胡子。盖琪小姐给我洗好了,走了出去。理发师过来在我脸上涂上皂沫,给我刮胡子。他人很严肃,一声不响。

“怎么啦?有什么消息没有?”我问。

“什么消息?”

“随便什么消息。城里有什么事?”

“这是战争时期,”他说。“到处有敌人的耳目。”

我抬头看看他。“请你的脸别动,”他说,一边继续刮胡子。“我什么都不说。”

“你究竟怎么啦?”我问。

“我是意大利人。我不和敌人通信息。”

我只好由他去了。倘若他是疯子,我的脸还是早一点离开他的剃刀好。

有一次,我想好好地看他一下。“当心,”他说。“剃刀快得很。”修脸后我付钱给他,给了他半个里拉做小帐。他退回了小帐。

“我不收。我没有上前线。但是我还是意大利人。”

“滚你妈的蛋。”

“那我就告退了,”他说,用报纸包好剃刀。他走了出去,把半个里拉留在床头的桌子上。我按按铃。盖琪小姐走进来。“劳驾把门房喊来。”“好的。”

门房来了。他竭力忍住了笑。

“那理发师是不是疯子?”

“不是,长官。他搞错了。他听不大懂,以为我说你是个奥国军官。”

“噢,”我说。

“嗬,嗬,嗬,”门房直笑。“他这个人真有趣。他说只要你动一动,他就——”他伸着食指划一划喉咙。

“嗬,嗬,嗬,”他竭力忍住笑。“后来我对他说,你并不是奥地利人。嗬,嗬,嗬。”

“嗬,嗬,嗬,”我埋怨道。“倘若他把我喉咙割断的话,那就更有趣了。嗬,嗬,嗬!”

“那倒不会,长官。他非常害怕奥地利人。嗬,嗬,嗬。”

“嗬,嗬,嗬,”我说。“滚你的。”

他走出去,我听见他在走廊上的笑声。我听见有人在走廊上走近来。我望着门。来的是凯瑟琳·巴克莱。她走进房,走到床边。

“你好,亲爱的,”她说。她看上去又清新又年轻,十分美丽。我以为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人。

“你好,”我说。我一看到她,就爱上了她。心里神魂颠倒。她望望门口,看是没有人,就在床沿上坐下,弯下身来吻我。我把她拉下,吻她,感到她的心在怦怦地跳。

“你这亲爱的,”我说。“你能够到这里来岂不是太奇妙吗?”“其实要来也不太困难。不过要呆下去,可能不容易。”

“你非呆下去不可,”我说。“噢,你真奇妙。”我爱她爱得疯了。我简直不相信她真的就在跟前,紧紧地抱住她。

“别这样,”她说。“你身体还没有复原哩。”

“哪里,我行了。来吧。”

“不。你还没十分好。”

“哪里。我行。我行的。求求你。”

“你真的爱我吗?”

“我真的爱你。我为你发疯了。请你快来吧。”

“我们的心在跳哩。”

“心我不管。我要的是你。我只是爱你爱得发疯了。”

“你果真爱我吗?”

“别老是说这个。来吧。求求你。求求你,凯瑟琳。”

“好,不过只能来一会儿。”

“好,”我说。“把门关好。”

“你不能这样。你不该。”

“来吧。别说话。请你来吧。”

凯瑟琳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门开着,外面就是走廊。疯狂劲儿过去了,我觉得空前愉快。

她问道:“你现在可相信我爱你吗?”

“噢,你真可爱,”我说。“你非呆下去不可。他们不能打发你走。我爱你爱得发疯了。”

“我们得十分小心。刚才那真是发疯。我们不该这么做。”“夜里来还是行的。”

“我得十分小心。你在旁人面前要留个神。”

“我会留神的。”

“你得小心。你讨人喜欢。你真的爱我,可不是吗?”

“别再说这个了。你不知道那对我的影响是多么厉害。”“那么我以后小心就是了。我不想对你再干什么了。我现在得走了,亲爱的,真的。”

“就要回来啊。”

“能够来时我就来。”

“再会。”

“再会,亲爱的。”

她走了出去。天知道我本来不想爱她。我本来不想爱什么人。但是天知道我现在可爱上她了,当我躺在米兰一家医院的房间里的床上时,百感交集,涌进了我的脑海,不过我感到非常愉快幸福。最后盖琪小姐来了。“医生快来啦,”她说。“他从科莫湖打来了电话。”

“他什么时候到?”

“今天下午。”
这以后没发生什么事,直到下午。那医生是个瘦小沉默的人,战争似乎搞得他很伤脑筋。他以一种轻巧、文雅而又显得嫌恶的态度,从我两条大腿中取出了几小块钢弹片。他用一种叫做“雪”①或是什么别的名称的局部麻醉剂,使肌肉组织麻木,免得疼痛,直到他那探针、解剖刀或是钳子穿透了麻醉的肌肉层才觉得痛。病人可清清楚楚晓得什么地方是麻醉的地方。过了一会,脆弱文雅的医生受不住了,他于是说,还是拍爱克司光片子吧。探伤的方法不大满意,他说。

爱克司光片子是在马焦莱医院拍的,那个拍片子的医生为人容易兴奋,很能干,愉愉快快。他设法把我的两个肩膀高抬起来,以便病人亲自从爱克司光屏幕上看到那些比较大的异物。他说洗好片子就会送来。医生请我在他那袖珍札记簿上写下我的姓名、部队番号和感想。他说那些异物丑恶、卑鄙、残暴。奥地利人根本就是混蛋。我杀了多少敌人?我一个都没有杀过,但是为了讨好起见,就说杀了许多。当时盖琪小姐也在场,医生就用胳臂搂着她说,她比克娄巴特拉还要美丽。她懂吗?克娄巴特拉是古埃及的女王。是的,她果真比女王还要美丽。我们搭救护车回小医院,给人家抬了好一会后,终于又躺在原来楼上的床上。拍好的片子当天下午送到,那医生曾指天发誓,说他当天下午就要,现在果真拿到了。凯瑟琳·巴克莱拿来给我看。片子装在红色封套里,她取了出来,就着光亮竖起来给我看。我们就一同看。“那是你的右腿,”她说,把片子仍旧装进套子里。“这是你的左腿。”

“拿开,”我说,“你到床上来。”

“不行,”她说。“我只是拿来给你看看的。”

她走出去,丢下我躺在那儿。那是个炎热的下午,我躺在床上躺得厌烦了。我打发门房去买报纸,凡是买得到的都买来。

门房回来前,有三位医生到房间里来。我发现凡是医道不高明的医师,总是喜欢找些人来会诊。一个开阑尾也不会开的医师,必定会给你推荐另外一位医生,而他所推荐的那位一定是割扁桃腺也不会割的。现在进来的就是三位这一类的大夫。

“就是这位青年,”那做手术很轻巧的住院医师说。

“你好?”医生中一位瘦瘦的高个子说,他留着胡子。第三位医师手里捧着那些装有爱克司光片子的红封套,一声不响。

“把绷带解开吧?”留胡子的医生问。

“当然啦。请解开绷带,护士小姐,”住院医生对盖琪小姐说。盖琪小姐解开绷带。我低头望望腿。在野战医院,我的两腿有点像那种不大新鲜的汉堡牛排。现在两腿已经结了痂,膝盖发肿变色,小腿下陷,不过没有脓。

“很干净,”住院医师说。“很干净,很好。”

“嗯,”胡子医生说。第三位医生则越过住院医师的肩头向我探望。“膝头请动一动,”胡子医生说。

“不能动。”

“试试关节吧?”胡子医生问。他袖管上除了三颗星外,还有一条杠杠。原来是个上尉。

① 指可卡因。



“当然行,”住院医生说。两位医生谨慎地抓住我的右腿,把它扭弯。

“疼,”我说。

“是的。是的。再弯下去些,医生。”

“够了。再也弯不下去了,”我说。

“部分联接不良,”上尉说。他直起身来。“医生,请你再给我看看片子行不行?”第三位医生递了一张片子给他。“不对。请你给我左腿的。”

“那就是左腿啊,医生。”

“你说得对。方才我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观看的。”他把片子递回去。把另外一张片子端详了一些时候。“看见吗,医生?”他指着一块异物,在光线的衬托下显得又圆又清楚。他们共同研究了一会儿片子。

“只有一点我能说,”胡子上尉说。“这是时间问题。三个月,也许六个月。”

“关节滑液到那时候必然又形成了。”

“当然。这是时间问题。像这样一个膝头,弹片还没有结成胞囊,叫我就来动手术,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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