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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物-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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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大声说道:
  “对你来说,什么是幸福?是女人的爱情,金钱,还是实现了抱负?”
  “啊!爱情,那个嘛,很容易得到……金钱,按照从前的意思来理解,在战后,我觉得它已经不存在了。嗯,我的意思是说,在金融领域不再有传奇故事,不是吗?”他一边说一边寻找合适的词语,费了老大的劲才找到而且是如此苍白无力的词,他显然很生自己的气,“今天,只有政治。”
  “你母亲跟我说你要去里奥姆生活。”
  “是的。”说完,约瑟叹了一口气。
  “不错啊!”让…卢克说道,“在那里,抱负也是可以实现的。只是有一点点差别,成功也一样,只有一点点差别。”
  “你是在取笑我吧?”
  “没你讲的那么严重。”
  到了巴黎,让…卢克带弟弟进了香榭丽舍大街上的一家餐厅,请他喝酒。餐厅里有许多女人,是那种,他心想,是那种可以讨男孩子喜欢的女人。但他忘记了在约瑟的那个年纪他自己有别的愿望。他把弟弟介绍给一些女子,但约瑟显得无动于衷。
  时候不早了,让…卢克看了看时间。
  “现在走吧。你想要汽车把你送回维希纳吗?”
  “噢!不,我求你了……”
  “那你睡在哪里?去我家里睡吗?”
  “不,不,你不用担心这个……我有一些朋友,他们会借我一张床过夜的。你还有急事,我们走吧。”
  “我还要打个电话。”让…卢克说道。
  约瑟在电话亭门口停住了,哥哥轻轻地把他推了进去。
  “进去吧,没关系的。”
  他叫人把电话转到卡里克特…兰昆那里。他和兰昆交谈了一阵子后,突然发现约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是女人,不是发财的迹象,不是汽车,约瑟羡慕的是这个,是他与兰昆的亲密关系,是进入那个掌握权力和财富分配权的世界。
  当他们走出电话亭时,约瑟说道:
  “你一定会觉得这很可笑,但我万分羡慕你。我前面的生活是那么艰难,那么狭窄,而你……可你是怎么做到的?秘诀是什么?……有没有秘诀?……靠工作、机遇,还是才智?需要什么?……告诉我……我也一样,我想成就一番事业,想出人头地。噢!我这么跟你说话,是因为你让我喝了酒。否则,我是不敢说出口的。你会嘲笑我,是吗?那可不好。也不要跟我说这样的话:‘我成功了——但得不偿失……’”
  “那你想要我告诉你什么?”让…卢克耸了耸肩膀说道,“要认得人。这,可能就是惟一的秘诀。但这是学不来的。凭着本能去认识人,要么永远不……”
  他把手伸给约瑟:
  “晚安,小家伙……”
  约瑟低下眼睛,喃喃道:
  “晚安……”
  让…卢克看着他慢慢地走到香榭丽舍大街上。在茫茫黑夜中,在雨中长时间地漫步,在那些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熟悉你的面孔的行人中被唤起的梦想,有朝一日扬名天下的炽热的希望,对啮咬着你的心灵的成功和行动的渴望,这种渴望从今往后任何爱情都不能与之相比……黑暗中的小酒吧,朋友,跟你一模一样的男孩子,狂热的漫漫长夜,温柔的梦乡,所有这一切都是约瑟现在拥有的财富。
  3
  不久前,在蒙帕那斯的一家咖啡馆里,让…卢克见到了杜尔丹过去的情妇玛丽 · 贝朗热。杜尔丹是他的隐痛……“我这一生惟一的懦夫行为,”他心想,“不可饶恕……”然而,他还是走到了玛丽身边,跟她攀谈起来,但没有提到杜尔丹,而是谈她本人,希望从中了解杜尔丹的近况,他的苦难是否已经结束。玛丽同样没有提到他的名字!……让…卢克得知她还住在费鲁街,他好想再回去看看那间房子。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也许跟他想去他生活过的拉丁区一样,跟他想去蒙帕那斯的这家咖啡馆一样(曾经多少次他在这里吃一个羊角面包、喝一杯牛奶咖啡),跟他想回维希纳一样。只有在那里,在那条走过的路上来回踱步的时候,他心中那种不由自主的深深的不满足才会平息下来。于是,当他跟着一个在街上遇见的女子,当他跟她一起上楼走进那个阴森森的出租屋,他试图通过对过去苦难的回忆,来刺激现在的快乐。红棉布窗帘,冷冰冰的被单和退了色的壁衣,使他想到等会儿,他就会回到那个舒适漂亮的房子,见到从前那个他那么想要的爱蒂……他心想,也只是在这个时候,爱蒂的形象才重新变得美丽娇贵……
  玛丽是个娇小柔弱的女人。她的胸部和腰都很瘦,脸上不施脂粉,双颊瘦削,微笑时眼睛里看不到喜色,大笑时眼睛更深、更加焦虑不安。这第一个晚上,她穿着一件很不起眼的黑色外套,外套的皮翻领已经旧了,镶边是红棕色的,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贝雷帽,就像四年前她第一次到让…卢克家一样。
  从那以后,他们又见了好几次面,他又和她一起回到费鲁街。那条长长的黑黢黢的走廊,走廊的一头被煤气灯照亮,当他看到这条走廊的时候,他感到时间被废止了,感到他走进去将见到躺在炉火前的那张小沙发上的爱蒂。他在门口停留了片刻,像从前一样注视着走廊里的那一道苍白细小的火光,一股从各个方向吹来的看不见的微风时不时地把那道火光吹弯,然后又变直了,直直地一动不动地燃烧着。就是在这里,在这扇门前,他把两只沉重的银烛台放到地上。那一天是多么的冷啊……他是多么悲惨,穿得多寒碜,心是多么沉重啊……也是在那天晚上,他决定把爱蒂弄到手,想把她作为跳板来利用,而她差点就成了毁灭他的祸根。也许,假如他放弃了爱蒂,另一个女人,现在……
  年轻的时候,他从来也没有表现出如此卑下的对幸福和宁静的需要。那个时候,对于宁静,与其说他渴望,不如说很恐惧。就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只渴望战斗,渴望成功。他想到约瑟,羡慕他的那种年轻人的火热的力量,惟有那种力量可以用不着幸福。
  那天晚上与约瑟告别后,他去了玛丽家。当他敲响她家的门、她问是谁、声调里充满期待和恐慌时,他清楚地猜测到她等的人不是他,而是另一个男人。


家族的标志(4)


  当她打开门时,他低声问道:
  “您在等谁啊?”
  但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走了进去,她叫他坐下,用一盏酒精灯为他准备茶。两个人都不说话,后来,她突然问:
  “您过去常来这里见爱蒂 · 撒拉,是不是?”
  “是的。您认识她?”
  “以前认识她……现在她是您的妻子了……你们一定很幸福吧……”
  “我不知道……也许吧。”他漫不经心地说。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想让人同情,向这个他几乎不了解的女人诉说自己的忧愁和对生活的失望。然而,他羞于启齿,没有说出来。
  她说道:
  “我也一样,我嫁给了一个我爱他、他也爱我的小伙子。但我并没有觉得特别的幸福。”
  她的两眼紧盯着敞开着的、漆黑一团的窗户。她凝望着张大嘴巴的黑暗,带着渴望,带着绝望。
  他问道:
  “您现在没有家吗?您没生过孩子吗?”
  “我没生过孩子,我离婚的时候与家人闹了矛盾。现在独自一人。”
  “您工作吗?”
  “是的,我做秘书,打字员,顾问律师,什么都做……在一家小小的律师事务所。他们给的薪水很少,不定时给,但他们到底还是会给我钱。我可以生活下去。在这个年月,这已经很不错了……”
  “我可以帮您。”
  一开始她没有回答,而后她说道:
  “我什么也不需要……”
  他惊讶地看着她:这种消极状态与他自己的心态是那么的泾渭分明,但他不知道这个女人身上的什么东西把他打动了。有一些女人——他想到爱蒂——是那么难以击败,是那么轻率,是那么自鸣得意。而另外一些女人,在经历不幸、破产、社会灾难之后,不知所措,放任自流,然后自生自灭。而这个女人看上去是被遗弃了,没有亲朋好友……
  他问道:
  “您允许我过来吗?”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她没有笑。她定定地看着他,但好像没看见一样。她仿佛在内心深处寻觅对一副面孔的记忆和一个已经沉寂了的声音。
  4
  达格尔纳一家三口住在一栋崭新的白色建筑的最高一层,在布瓦森林边上。住在那么高的房子里,一到晚上,在巴黎大街上听不见的浪涌般的声音,便在窗前呼啸起来。走到玻璃窗户边,能感觉到自己呼出的冷气。天空是恬静的,布瓦森林里的黑黝黝的树梢几乎一动不动,但在这里,在阳台上,在客厅的门边,风不停地游荡、呻吟、呼啸。
  那天晚上,就像出了奇迹一样,达格尔纳家里没有客人。
  这套公寓,前面的四个大房间,阳台,白色方纹帷幔,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举行酒会,为了说话声和笑声而专门设计建造的。房间里寂静得就像是在举行葬礼的时候。酒会对让…卢克来说,是深思熟虑之后采纳的一种生活方式,尽管他不喜欢上流社会,但他认为那是必不可少的。在吃完美味佳肴之后,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么易如反掌。为了各自利益的小交易,相互吹捧一类的事情在两扇门之间是那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人们到他家里来,为的是见到一些政治家和兰昆,尤其是兰昆总是被固定安排到场的。真是奇怪……这种社会上的成功从某些方面看来,他觉得那么缓慢。但对于金钱,却是如此唾手可得,都让他觉得厌恶。他没有财富,但职位、工作,这些对凡人来说代表了神奇的机遇的东西,于他却是触手可及,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更多的是出于友谊,出于仁慈,出于彰显权力的欲望,而不大是出于阴谋诡计。这些政治家爱打趣,爱开玩笑,满不在乎,他们最大的缺点是需要别人崇拜,哪怕是被一个在他们眼里还是个孩子的让…卢克的崇拜,还有就是显示他们的权力。一句话,一个微笑,一口吐出来的烟……令人垂涎三尺的职位比辛勤劳作更容易到手。那离财富还差得远,但每月这里弄个三千法郎,那里拿个四千法郎,接待客人,着装打扮,扩大社交圈子,增加制造这些关系网的机遇,这些活动所需要的经费就都有了。获得权力和实现雄心壮志的梦想在那里充当什么角色呢?……成功,当它遥不可及的时候,富有那种梦幻般的美丽,但是一旦它出现在现实层面,就显得很肮脏很渺小。
  在让…卢克的对面,被一盏灯照着的白色沙发上,爱蒂半卧着,露出宽大衣袖里漂亮而光溜的胳膊。她长得美极了,身形有些笨重,动作有点迟缓,但她的脸蛋光彩照人,肤色无与伦比。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缎子晨衣,露出丰腴的、像大理石一样纹理细密光滑的肩膀。她那一头金发束在颈脖后面,她时不时地抚摸着它们,动作漫不经心,就像抚摸一只宠物一样。
  “真是个漂亮的尤物!”让…卢克想。
  他的心中对这个女人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意,没有任何感情了——这个从前他那么渴望得到的女人。
  当初他来到她的身边时,心中可是充满了爱啊!他永远也不会原谅她。现在,他心想,她就是自己幻想深度破灭的罪魁祸首。一个人年轻的时候生活圆满,经历过火热的激情,心灵充实了,就会万事顺遂,就能达到一种内心的平衡,可是现在……这场爱情因为报复的念头,因为利益和算计,早早就变味了……也许他也错了,错在只愿意爱值得爱的人。也许不求回报的自我牺牲才是爱情惟一明确的标志。他皱了一下眉头。爱情……起码,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这是一种与成人不相配的感情。现在,他是个成人了,但在他钟情爱蒂的时候,在自己的青春岁月,爱情,对他那样一个孩子来说,应该有自己的位置,应该存在,并且至高无上,而现在幻想破灭了,酒足饭饱后,其他的忧虑和别样的激情自然就占据了爱情的位置。但他还是有一个渴望,一种欲念,一个梦想……
  他气愤地叹了一口气后,站起身来。爱蒂慢慢地把目光移向他,看见他时显得很吃惊。他自己也一样,常常忘记她的存在,就像被惊醒一样,心里想:
  “这个女人,她来这里干什么?”
  他俩彼此都不适应对方。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一起经历过苦难,有过夫妻间的肌肤之亲,有了孩子,但他们彼此却并不习惯。而且,当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他们并不觉得放松,倒是无意识地感到一种拘谨,两人都希望一个不速之客突然出现,让他俩获得解脱。
  她用微弱的、很不情愿但还是发出来了的生气的声音说道:
  “你还不睡觉吗?”
  “不。还不睡。”


家族的标志(5)


  “把那盏灯关了……不,是另外那盏。你没发现它刺到我的眼睛了……”
  他照她说的把灯关了,然后走到阳台上。待在家里的时候,本能地,他所有的心思都到了外面,到了大街上。那些黑暗沉寂的大街,年轻的时候,他长时间地在那些大街上游荡,那么孤独,那么凄惨,却又那么无牵无挂,满怀一切希望。他叹了一口气,把白布窗帘放下。爱蒂任性地只穿白色,周围的装饰也无一例外地选择白色。这时,她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他突然心想,她是多么像阿贝尔·撒拉啊,当然不是说她长得像,而是那种专注,那种不动声色的本事,两人都能沉得住气。但他俩内心深处的秘密是不可告人的,这个女人的秘密和那个死去的人的秘密没什么两样:他们的心中只有虚荣和肉欲。
  他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小洛朗,他的儿子住在最里面的卧室里。他走进儿子的卧室,看着他睡觉。孩子的块头很大,很漂亮,气色很好但像动物一样,没有灵气,没有表情,就像是爱蒂的翻版。他从来也没有喜欢过这个儿子,总是暗暗惊讶地打量着他:“这个奇怪的种子,是我播的吗?”
  那个穿着白色罩衣的瑞士籍保姆正在灯光下缝补衣物。他问了问孩子的身体是否好、孩子是不是很乖这些日常问题,但他没有听她的回答。啊!这个孩子过早地来到他的生活中;他太执著于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因而不能分出精力来给他,为他付出而不求任何回报……
  这也许一直是他和这孩子之间的屏障,就像他和爱蒂一样,他的本能是付出,但却期待、要求得到最大程度的回报。而且,在这一点上,他和爱蒂是没有区别的。他俩总是担心受骗上当,担心在爱情中吃亏,担心信赖对方,牺牲自己。……他们在算计爱情,在爱情的斤斤计较上是何等地顽强啊!……他们的爱情……由于他突如其来的一个动作,孩子被惊醒了,捋开盖在前额上的金发,目光转向让…卢克。那个瑞士女人马上示意让…卢克出去。但他没有走,他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儿子把头埋进枕头里。让…卢克走了出去。
  才十点钟。也许,在蒙帕那斯的一家咖啡馆里,在烟雾中,在一张他非常熟悉的偏僻的桌子边,他会见到玛丽,她孤身一人……他微微打开门,对动都懒得动一下的爱蒂说:
  “我出去……”
  他走到大街上,惬意地舒了一口气,就像他旅行结束后回到家里一样。
  5
  接下来的那几周里,让…卢克多次和玛丽 · 贝朗热一起去巴黎郊区,在那里待上几个小时。她总是很乐意地接受让…卢克的计划,总是默默地顺从他,他喜欢她的这种百依百顺。一个星期六,当他问她喜欢去哪里时,她不让别人察觉地略略犹豫了一下之后,用令他吃惊的颤抖的声音回答道:
  “巴尔比松……不知您想不想去?”
  那一年的春天冷极了,5月的树上已经长出了新叶,在冷冰冰的大雨下流泪。整个森林都在流水,天空又低又暗,在平原上能听见大风呼啸而过,而森林里每一根树枝,每一棵灌木上都有小溪般湍急的流水声。汽车缓缓地往前走着,在车辙中颠簸着。他们关上了车窗,雨水轻轻敲打着玻璃,不停地发出簌簌声,如泣如诉。
  “什么鬼天气啊!”让…卢克生气地说道,“我们回去吧!……”
  她摇了摇头。
  “不,不,我求您了……”
  她贴着车窗,全神贯注地看着外面。在绿色的亮光中,穿行在湿透了的树叶中间,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肌肤差不多是透明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与爱蒂白皙冷静的美反差太大),在凝视她那纤细的面颊和黑色的眼圈时,他感觉到某种欣慰,这欣慰中有怜爱和说不清的柔情。
  他们吃午饭的那家酒店的大厅里空无一人,灰蒙蒙的。窗前种着一棵丁香花,花枝紧贴着窗户玻璃,盛满雨水的树叶沉甸甸的。玛丽推开窗扇,用手轻轻地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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