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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汽车。
玛蒂尔德 · 达格尔纳低着头在那里缝补衣物,她那中间分开、紧贴于两鬓的长发布满了银丝,以前它们可都是乌黑发亮的。时不时地,她停下手中的活计,叹口气,皱着眉头,定神地看着前面,两片紧闭的薄嘴唇嚅动着,低声挤出一些数字:
“十二法郎七十五生丁……十二和八……果然不出我所料……二十多法郎……”
她长着一个又瘦又直的大鼻子,一双深陷在眼眶里的忧郁的眼睛。她那天生干燥的皮肤从来都没接触过脂粉,就像因缺少食物而营养不良一样。她的容貌并不缺少姿色,但却过早地憔悴了。从身材来看,这是一个高挑靓丽的女人,身段无可挑剔,她那凋谢的面容和完美的身段形成非常奇怪的对比。
结婚的那一天,她给过她的继子让…卢克一份礼物,让…卢克当时才八岁。让…卢克被父亲推过去亲吻她向她表示感谢,亲完后没多久,不知道是出于好玩还是害羞,他再一次把嘴巴伸过去,她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可是,你已经亲过我了,让…卢克……”
她刚说完这句话便抬眼瞅见让…卢克的眼神,心里想:
“我在说什么呀?……我疯了吗?……”但是,这些刻薄的话和责备是在一股无名力量的推动下脱口而出的,而她原本只是有些不安,心意是好的,觉得这种爱是徒劳的,是白费劲。这天晚上,她还在想:
“养另一个女人的孩子真难啊!”
让…卢克现在都二十三岁了。可怜的洛朗魂归西天的那一天一定会是个悲惨的日子,到那个时候,全家人除了让…卢克,就没有别的依靠了。
洛朗 · 达格尔纳在德国被囚禁的那段时间,得了一种腰部痉挛的疾病。最后一次手术之后,他的病已经变成不治之症了。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的男人,面色苍白,眼神疲惫,深陷的眼眸似乎是朝里面转的,对现实世界漠不关心,这种眼神显示出他是一个快要死的人。
唉,过不了多久,家里的主人就变成让…卢克了。他将是他那年幼的弟弟和异母妹妹(玛蒂尔德 · 达格尔纳第一次婚姻生下的女儿,被她现在的丈夫收养了)的法定监护人。可是,他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她心想:
“他是铁石心肠。”
她把缝衣针举到灯光比较明亮的地方,大声说道:
“他今晚不会回来。”
“你问过他了?”
“我可不敢问他。他会让你明白,你这么问他会惹他不高兴。这种事不用对方细说我都明白。”
洛朗不能忍受让…卢克被妻子责备,不管是从她嘴里说出的话,还是在心底里掖着的,所以他焦虑不安地喃喃说道:
“我肯定他会回来。”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会回来的,我的朋友……别担心。”
阅读带给他的,是忘却生活(2)
洛朗已经在责备自己这么想儿子太儿女情长。他无意地通过想象把让…卢克与约瑟,以及那个虽然不是他的骨血但他还是尽力去爱的小克洛蒂娜区分开来。他把那只轻微得几乎察觉不到的颤抖的手伸过去,抚摸着约瑟纷乱的头发和克洛蒂娜的前额:
“你们怎么样,孩子们?”
他俩没有搭话:父母的声音很少能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克洛蒂娜十六岁了,约瑟十二岁。在这种年龄段的孩子,身体外面围着一堵无形的墙,把他们的感官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有时候,他们的母亲说到某些话时,用尖厉刺耳的声音叫他们,传到他们的耳边时,他们的身体战栗着,就仿佛从梦中惊醒一样,但洛朗 · 达格尔纳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坚实的影子而已。
克洛蒂娜,一个已经发育成熟的胖乎乎的小女人,长着一头黑发,粉红色的脸颊上堆满了沉甸甸的肌肉,一副矮胖、壮实、冷漠、神秘的样子,她正在那里缝一件内衣。她无所事事,无精打采地看着周围,内衣搁在大腿上,手里玩着她的银手镯。约瑟坐在她旁边,正低着头,兴奋地翻着一本书,他的头发落在宽阔的前额和美丽的眼睛上。他并没有中断阅读,只是猛地一甩头,把头发甩到后面去,然后他把拇指塞进耳朵里,把指甲扎进脸颊。他的皮肤还很细嫩,像女孩子一样,手指压过后红一块紫一块的。洛朗心里想,他长得像让…卢克,但他得到了很好的照顾,面色红润,很幸福……让…卢克从来就没经历过这样的日子……他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八岁就被关进了学校,总是那么苍白、消瘦,套着一层外表冷漠的护甲。学校都是清一色的男老师授课,同学也都是男孩子,接受这样的教育使他对自己充满怀疑。洛朗又看见长子那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他那双细小明亮的眼睛,他那两片漂亮的嘴唇仿佛在坚强意志的作用下紧紧地抿着。他的声音很轻柔,但他说话时使用的是短促的句子。洛朗想到他时很伤感,很害怕……“当一个人的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他心想,“他对一个孩子的感情就像对一个心爱的女人一样。让…卢克那些最简单的动机对我来说都显得很神秘莫测。他现在在哪里?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吗?哪个女人?我儿子会喜欢一个女人吗?还是和一个朋友在一起?……我记得我在他那个年纪,随便哪个男孩子,最笨的最粗鲁的男孩子都很亲近我,在我眼里他们比我自己的父亲更加重要。多少时间都浪费在那些窝囊废身上了,对那个即将死去的人却是那么蔑视、那么不放在心上啊,我现在也像那个快死的人一样。让…卢克可以从我的嘴边听到多少苦涩而又沉重的经历啊,可他却想都没想过这回事……对他来说我算老几啊?我能给他什么?什么也不能给他,确确实实不能给他什么。两年来,他的学费我都拿不出来,甚至连吃饭的钱都给不了他。他在做什么?他怎么生活?他不说,我也不敢问……我害怕知道他不幸,害怕知道他缺吃少喝,害怕知道这些,因为我怎么可能帮他呢?自由吗?他当然是自由的……可是,除了这可怜的自由,我还能给他别的什么呀?他谨小慎微,过早地成熟了。可他幸福吗?自由只是在人们对它充满期盼的时候才美丽,才会让人热烈地渴望,但像这样作为礼物,它有着别样的名字:遗弃,孤独……”
可是,洛朗又能怎么样呢?他上一次做完手术后,就不再工作了。他仅靠国库、税务机关留给他的一点可怜巴巴的年金生活。他现在领的是最后的息票了。他死后将给家人留下一份他以前订立的人寿保险,和维希纳的那栋卖不掉的小楼;小楼卖不掉,因为那是在1932年年底,一场史无前例的经济危机开始了。让…卢克的前途非常暗淡……
他轻轻地阖上眼睛,为的是在想象中更清晰地看见儿子亲爱的面孔。今天晚上他会回来吗?……从礼拜六到礼拜一,让…卢克住在维希纳,但其余几天,他住在巴黎。今天晚上,房间里还散发着让…卢克存在的气息。他留了几本书在桌子上,扶手椅的扶手上还有他的手表,表带是皮的,太短了,因为箍手腕,他不得不经常摘下,随后就忘在那里了。玛蒂尔德看见丈夫的目光停留在那块手表上,就站起来,拿起手表,放进一个抽屉里。让…卢克抽过的香烟味已然散去,只剩下雨水、秋天和湿漉漉的地面上那些从花园里弥漫上来的难闻气味。几只猫在黑暗中凄厉地号叫着。洛朗心想,他再也不必接受这些老掉牙的痛苦想法……害怕明天,担心家人的一日三餐和将来的生活?今天哪个男人幸福得足以做到来去无牵挂?他就像许许多多别的父亲一样……这是做父亲的悲哀,它压在他们中的千千万万的人身上……他叹着气,满怀柔情地看着书,那是一本封面已经破旧的薄薄的英文书。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安慰他的话,他最喜爱的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诗歌可以带给他一些慰藉。他读着:
My soul like a ship in a black storm
Is driven I know not within…
“我的心,就像黑暗暴风雨中的一条船,不知道会被席卷到多深的地方……”
他抬起头,心情沉重地看着浸沐在雾气中的杉树,和照在树上、映着他们和墙面的苍白的灯光。到了又病又老的时候,谁能凝视着这些一动不动的黑色树木,呼吸着秋季泥土的气息而不瑟瑟发抖呢?……
他问了一句:
“克洛蒂娜,你能把百叶窗关上吗,我的孩子?……能把窗帘拉上吗?……我觉得冷。”
“克洛蒂娜,听见你父亲说的话吗?”达格尔纳太太说道。
克洛蒂娜站起来,拉上了窗帘。
阅读带给他的,是忘却生活(3)
读初中上晚自习的时候,还是个孩子的让…卢克经常这样想:
“将来,当我喜欢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当我第一次把她抱在怀里(他想到‘裸体’两个字的时候,脸因为害羞和欲望而涨得通红),我会特别想起这些黑黢黢的墙壁和雨声,以增强我的快感。”
这天晚上,在一个温暖阴暗的房间里,睡在爱蒂身边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古老的往事又涌上心头,但它那么遥远,那么甜蜜,并且很好地去掉了邪恶的成分,以至于他对这件事只是稍微想了一下,并报以微笑。他是那么幸福……他们把灯熄掉了,一个小煤油炉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燃烧着,炉子的红心照着有花枝图案的壁衣,壁衣上印着因为潮湿而已经退了色的帆船。让…卢克是在蒙苏里公园边上的一个小餐馆里发现这种小包房的,由一道不引人注目的楼梯和一扇暗门进出。
他就是在那里与爱蒂幽会。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季节,公园和整栋房子都好像是空的。露台上的铁桌子倒在一个挡雨披檐下面。夜晚抹去了印在门上的“婚宴”两个字。一盏点亮的路灯把灯光倒映在一片黑漆漆的湖水中。雨水轻轻地流淌着,这种水流潜进水里的声音在独自估算和安排着时间。秋天的夜晚,寒气袭人,给人一种苍凉的感觉,但在这个房间里,爱蒂的芳香体味把墙壁都浸透了。房间里有一种闷热的感觉,但很温馨,使身体和灵魂昏昏欲睡。桌子上有一瓶干白葡萄酒,浸泡在满满一桶冰块中。但他们滴酒未沾,他们甚至都没有接吻拥抱。只是紧紧地依偎,一动不动,手紧紧地盈握在一起,爱蒂的手腕都捏出了红印。时间停歇了。一扇门轻轻地关上,一个女人的说话声,一阵抑制住的笑声穿墙而过,然后一切又都沉寂下来。雨,下得更大了,这也是洛朗 · 达格尔纳此刻正在谛听的敲打着屋顶锌皮屋檐的雨。
“天气多好啊。”让…卢克低声说道。
他伸手去摸桌上的香烟。爱蒂点亮了位于两副餐具之间的那盏小灯。
他们充满渴望地凝视着对方,没有一丝微笑。他脱下了西服上装,去掉衣领后,那年轻白净、壮硕有力的脖子露了出来,那一头蓬乱的棕色秀发把他那紧凑苍白的前额遮住了一半;他那头浓密的头发,太茂密,太富有生命力,生长在瘦削的面孔上,就像热带地区燃烧的大地上长出的茂盛的草一样。他用手猛地把它们拢到后面去。他的一些动作还像个未成年人一样稚气未脱,但他的目光已经像个成年人一样大胆、明亮了。当他低下眼睛,那长长的睫毛使他的面容变得很温柔。
她喃喃道:
“很晚了。”
“不晚。”
“晚了,让我走吧。都快午夜了。家里人不许我午夜后才回家。”
“我不在乎你的家人……”
“我在乎呀,我该……”
“那好吧,走吧!”
她站起来,但感觉到男孩的双腿和她的双腿缠绕在一起。他们又慢慢地倒下去,紧紧地搂在一起。
她二十岁了,长着一副专横、精致的脸和一双绿色的大眼睛,几乎没怎么化妆。她的头发半长,用两只玳瑁发夹束在耳朵后面,发夹上镶嵌了钻石。让…卢克摘下她的发夹,散开的头发倾泻到肩膀和脖子上。她的头发是金色的,比她那琥珀色的肌肤还要明丽。她那清丽的面容,纤细的手臂,尤其是那头轻盈的头发,使她有时候看上去还像个孩子。他们天真地微笑着,这种天真在他们的脸上已经很少见了。一面倾斜的镜子映着他们,那是一面老镜子,镜框很重,镀了金,可能是1880年制造的,就像这座房子里的所有家具一样,镜面上划了许多文字和陌生的人名。此时此刻,两人最强烈最美妙的愿望就是像这样,一动不动地呆着,永远这样,紧紧地搂抱着进入梦乡,永远也不要再见到他们的父母亲,也不要感受凄清大街上的气息。他们嘴对着嘴说话,凑得那么近,以至于话还没说出来,这些话还是呢喃细语,还是未成型的半语半吻时,就被嘴唇吸了进去。他们好幸福啊。年轻的时候,很少有人懂得品味幸福的滋味,他们甚至都不去追求这种幸福,仿佛觉得这么年轻,还要额外增加幸福,对上帝的要求也太过分,可这无声的狂喜是他们所能了解的最接近幸福的画面。他们不是情人。他爱她,他想把她变成他的妻子。
突然,他们觉得冷了。虽然他们的脸颊热得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但他们的身子却冷得直打哆嗦。他们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小煤油炉边坐下,默默地吸着烟。然后,爱蒂把包里的镜子拿出来放在地上,背靠着让…卢克的膝盖,开始慢条斯理地梳头发。他抓起她放下的香烟,送到嘴唇边。
“没有你很难活下去。”他终于吃力地说道。
像往常一样,在内心激动的时候,他的声音就会变得低沉。他转过头去,为的是不让他的眼神背叛他的激动情绪:年轻而充满活力的灵魂是耻于谈情说爱的。他的脸已经变得冷峻和平静。当他带着热情亦或是真诚说话时,他的脸上变得没有表情,冷冰冰的,捉摸不透,可是当他的每一个表情都平静下来,则会出现相反的情况,他的脸会由于嘲讽、思考和极度专心而变得生动;他的双眼闪烁着,嘴唇因为平息他的激动情绪而不耐烦地挛缩着,但这种激动的情绪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就像死灰复燃后继续燃烧的大火一样。
她紧紧地靠着他。他摇了摇头,说道:
“我不会和你一起呆在这里。你是那种让我觉得害怕的女人。你太光彩照人了……而我以前想象的那种女人……”
他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默默地注视着她那往后仰着、靠在他的膝盖上的裸露的颈子。房间被煤油炉的火光照亮,暗淡的玫瑰色的火光将爱蒂的身体留在阴影中,但却给她的脸和圆圆的金色脖子抹上了一层彩妆。
“亲爱的……你想象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啊?你真是忘恩负义啊……而我,自从我看见你,我就在想:‘我喜欢这个人……’你还记得吗?索邦大学的长廊里,我在那里等向达尔 · 德斯克莱。天已经黑了,到处都亮起了灯。我们周围没有一个人,而你……我发现你是那么英俊……你想跟我说话,却又没那个胆。”
“从你的装束来看,我就知道你不是大学生,但我假装弄错了。我问了你一个愚蠢的问题……”
“你显得非常自如。我以前一直在梦想找一个像你一样的小伙子……是的,你那瘦削的面孔和美丽的眼睛……那么你,你小的时候,渴望的是另一个女人吗?那是什么样的女人?”
“既是‘拉辛的公主’,又要跪在我的面前。”他微笑着说道。
她立即跪在他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他摇了摇头。
“这可能还不够……你想想……我需要她忠实于我,听命于我,除了我不依赖任何人,只属于我一个人,把我视为她全部的幸福,她全部的安逸……而你是富家千金,一个年轻的女子,你的全部生活与我天差地远的……可是很快……”
阅读带给他的,是忘却生活(4)
他一手托着女孩歪着的颈子,轻轻地捏着,然后慢慢加大力量,直到她发出痛苦的叫声。他并不问她:“你爱我吗?你永远也不会爱上另一个男人吗?我们永不分离吗?”他很少使用爱的语言,在他这种年纪,爱的语言仍然是那么庄严,说出了就无法收回,他们还没有滥用爱语。最后,他说道:
“我的朋友……”
这是他毫不费力就可以脱口而出的惟一充满柔情的词语,惟一不让他觉得耻辱的词语。
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一语不发。爱蒂突然站了起来:
“好啦,够了,该走了……来吧。”
当她重新梳好头发的时候,让…卢克站了起来,走到紧闭的窗户边。他朝蒙在窗户玻璃上的水汽吹了一下,餐馆露台上一盏锌皮路灯苍白的灯光从窗户那里透进来。
“公园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已经是深更半夜了。”
让…卢克看着那些一动不动的树,它们向大地俯下身子,专心致志地聆听着树液上升的声音,但它们没有快乐得发抖,没有春情荡漾,而是很沉着,很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