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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卧,审客膝之易安。公子一向草栖露宿受苦多了,见了这一间清净房室,器服整洁,吃惊问道:“这是那个住的?”张三翁道:“此即看守后门之房,与你住的了。”公子喜之不胜,如入仙境。张三翁道:“你主母家富,故待仆役多齐整。他着你管后门,你只坐在这间房里,吃自在饭勾了。凭他主人在前面出入,主母在里头行止,你一切不可窥探,他必定羞见你!又万不可走出门一步,倘遇着你旧家主,你就住在此不稳了。”再三叮嘱而去。公子吃过苦的,谨守其言。心中一来怕这饭碗弄脱了,二来怕露出踪迹,撞着旧主人的是非出来,呆呆坐守门房,不敢出外。过了两个月余,只是如此。
上官翁晓得他野性已收了,忽一日叫一个人拿一封银子与他,说道:“主母生日,众人多有赏,说你管门没事,赏你一钱银子买酒吃。”公子接了,想一想这日正是前边妻子的生辰,思量在家富盛之时,多少门客来作贺,吃酒兴头,今却在别人家了,不觉凄然泪下。藏着这包银子,不舍得轻用。隔几日,又有个人走出来道:“主母唤你后堂说话。”公子吃了一惊,道:“张三翁前日说他羞见我面,叫我不要露形,怎么如今唤我说话起来?我怎生去相见得?”又不好推故,只得随着来人一步步走进中堂。只见上官氏坐在里面,俨然是主母尊严,公子不敢抬头。上官氏道:“但见说管门的姓姚,不晓得就是你。你是富公子,怎在此与人守门?”说得公子羞惭满面,做声不得。上官氏道:“念你看门勤谨,赏你一封银子买衣服穿去。”丫鬟递出来,公子称谢受了。上官氏分付,原叫领了门房中来。公子到了房中,拆开封筒一看,乃是五钱足纹,心中喜欢,把来与前次生日里赏的一钱,井做一处包好,藏在身边。就有一班家人来与他庆松,哄他拿出些来买酒吃。公子不肯。众人又说:“不好独难为他一个,我们大家凑些,打个平火,”公子捏着银子道:“钱财是难得的,我藏着后来有用处。这样闲好汉再不做了。”众人强他不得,只得散了。一日黄昏时候,一个丫鬟走来说道,主母叫他进房中来,问旧时说话。公子不肯,道:“夜晚间不说话时节。我在此住得安稳,万一有些风吹草动,不要我管门起来,赶出去,就是个死。我只是守着这斗室罢了。你与我回复主母一声,决不敢胡乱进来的。”
上官翁逐时叫人打听,见了这些光景,晓得他已知苦辣了。遂又去挽那张三翁来看公子。公子见了,深谢他荐举之德。张三翁道:“此间好过日子否?”公子道:“此间无忧衣食,我可以老死在室内了,皆老丈之恩也。若非老丈,吾此时不知性命在那里!只有一件,吃了白饭,闲过日子,觉得可惜。吾今积趱几钱银子在身边,不舍得用。老丈是好人,怎生教导我一个生利息的方法儿,或做些本等手业,也不枉了。”张三翁笑道:“你几时也会得惜光阴惜财物起来了?”公子也笑道:“不是一时学得的,而今晓得也迟了。”张三翁道:“我此来,单为你有一亲眷要来会你,故着我先来通知。”公子道:“我到此地位,亲眷无一人理我了,那个还来要会我?”张三翁道:“有一个在此,你随我来。”
张三翁引了他走入中堂,只见一个人在里面,巍冠大袖,高视阔步,踱将出来。公子望去一看,见是前日的丈人上官翁。公子叫声“阿也!”失色而走。张三翁赶上一把拉住道:“是你的令岳,为何见了就走?”公子道:“有甚面孔见他?”张三翁道:“自家丈人,有甚么见不得?”公子道:“妻子多卖了,而今还是我的丈人?”张三翁道:“他见你有些务实了,原要把女儿招你。”公子道
“女儿已是此家的主母,还有女儿在那里?”张三翁道:“当初是老汉做媒卖去,而今原是老汉做媒还你。”公子道:“怎么还得?”张三翁道:“痴呆子!大人家的女儿,岂肯再嫁人?前日恐怕你当真胡行起来,令岳叫人接了家去,只说嫁了。今住的原是你令岳家的房子,又恐怕你冻饿死在外边了,故着老汉设法了你家来,收拾在门房里。今见你心性转头,所以替你说明,原等你夫妻完聚,这多是令岳造就你成器的好意思。”公子道:“怪道住在此多时,只见说主母,从不见甚么主人出入。我守着老实,不敢窥探一些,岂知如此就里?元来岳丈恁般费心!”张三翁道:“还不上前拜见他去!”一手扯着公子走将进来。上官翁也凑将上来,撞着道:“你而今记得苦楚,省悟前非了么?”公子无言可答,大哭而拜。上官翁道:“你痛改前非,我把这所房子与你夫妻两个住下,再拨一百亩田与你管运,做起人家来。若是饱暖之后,旧性复发,我即时逐你出去,连妻子也不许见面了。”公子哭道:“经了若干苦楚过来,今受了岳丈深恩,若再不晓得省改,真猪狗不值了!”上官翁领他进去与女儿相见,夫妻抱头而哭。说了一会,出来谢了张三翁。张三翁临去,公子道:“只有一件不干净的事,倘或旧主人寻来,怎么好?”张三翁道:“那里甚么旧主人?多是你令岳捏弄出来的。你只要好做人家,再不必别虑!”公子方得放心,住在这房子里做了家主。虽不及得富盛之时,却是省吃俭用,勤心苦肌,衣食尽不缺了。记恨了日前之事,不容一个闲人上门。
那贾清夫、赵能武见说公子重新做起人家来了,合了一伴来拜望他。公子走出来道:“而今有饭,我要自吃,与列位往来不成了。”贾清夫把趣话来说说,议论些箫管;赵能武又说某家的马健,某人的弓硬,某处地方禽兽多。公子只是冷笑,临了道:“两兄看有似我前日这样主顾,也来作成我做一伙同去赚他些儿。”两人见说话不是头,扫兴而去。上官翁见这些人又来歪缠,把来告了一状,搜根剔齿,查出前日许多隐漏白占的田产来,尽归了公子。公子一发有了家业,夫妻竟得温饱而终。可见前日心性,只是不曾吃得苦楚过。世间富贵子弟,还是等他晓得些稼穑艰难为妙。至于门下往来的人,尤不可不慎也。
贫富交情只自知,翟公何必署门楣?
今朝败子回头日,便是奸徒退运时。
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续前缘
诗曰:
生死由来一样情,豆茸燃豆并根生。
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阋墙亲弟兄。
话说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个侍御李十一郎,名行修。妻王氏夫人,乃是江西廉使王仲舒女,贞懿贤淑,行修敬之如
宾。王夫人有个幼妹,端妍聪慧,夫人极爱他,常领他在身边鞠养。连行修也十分爱他,如自家养的一般。一日,行修
在族人处赴婚礼喜筵,就在这家歇宿。晚间忽做一梦,梦见自身再娶夫人。灯下把新人认看,不是别人,正是王夫人的
幼妹。
猛然惊觉,心里甚是不快活。巴到天明,连忙归家。进得门来,只见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闷坐着,将手频频拭泪,
行修问着不答。行修便问家人道:“夫人为何如此?”家人辈齐道:“今早当厨老奴在厨下自说:”五更头做一梦,梦
见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了,恐怕自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行修听罢,毛骨耸然,惊出
一身冷汗,想道:”如何与我所梦正合?“他两个是恩爱夫妻,心下十分不乐。只得勉强劝谕夫人道:”此老奴颠颠倒
倒,是个愚懵之人,其梦何足凭准!“口里虽如此说,心下因是两梦不约而同,终久有些疑惑。
只见隔不多几日,夫人生出病来,累医不效,两月而亡。行修哭得死而复苏,书报岳父王公,王公举家悲励。因不
忍断了行修亲谊,回书还答,便有把幼女续婚之意。行修伤悼正极,不忍说起这事,坚意回绝了岳父。于时有个卫秘书
卫随,最能广识天下奇人。见李行修如此思念夫人,突然时他说道:“侍御怀想亡夫人如此深重,莫不要见他么?”行
修道:“一死永别,如何能勾再见?”秘书道:“侍御若要见亡夫人,何不去问‘稠桑王老’?”
行修道:“王老是何人?”秘书道:“不必说破,侍御只牢牢记着‘稠桑王老’四字,少不得有相会之处。”行修
见说得作怪,切切记之于心。过了两三年,王公幼女越长成了,王公思念亡女,要与行修续亲,屡次着人来说。行修不
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从。
此后,除授东台御史,奉诏出关,行次稠桑驿,驿馆中先有赦使住下了,只得讨个官房歇宿。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
行修所得“稠桑”二字,触着便自上心,想道:“莫不什么王老正在此处?”正要跟寻间,只听得街上人乱嚷。行修走
到店门边一看,只见一伙人团团围住一个老者,你扯我扯,你问我问,缠得一个头昏眼暗。行修问店主人道:“这些人
何故如此?”主人道:“这个老儿姓王,是个希奇的人,善谈禄命。乡里人敬他如神!故此见他走过,就缠住问祸福。”
行修想着卫秘书之言,道:“元来果有此人。”便叫店主人快请他到店相见。店主人见行修是个出差御史,不敢稽延,
拔开人丛,走进去扯住他道:“店中有个李御史李十一郎奉请。”众人见说是官府请,放开围,让他出来,一哄多散了。
到店相见。
行修见是个老人,不要他行礼,就把想念亡妻,有卫秘书指引来求他的话,说了一遍,便道:“不知老翁果有奇术,
能使亡魂相见否?”老人道:“十一郎要见亡夫人,就是今夜罢了。”
老人前走,叫行修打发开了左右,引了他一路走入一个土山中。又升了一个数丈的高坡,坡恻隐隐见有个丛林。老
人便住在路旁,对行修道:“十一郎可走去林下,高声呼‘妙子’,必有人应。应了,便说道:”传语九娘子,今夜暂
借妙子同看亡妻。‘“行修依言,走去林间呼着,果有人应。又依着前言说了。少顷,一个十五大岁的女子走出来道:”
九娘子差我随十一郎去。“说罢,便折竹二枝,自跨了一技,一枝与行修跨,跨上便同马一般快。行勾三四十里,忽到
一处,城阙壮丽。前经一大宫,宫前有门。女子道:”但循西廊直北,从南第二宫,乃是贤夫人所居。“行修依言,趋
至其处,果见十数年前一个死过的丫头,出来拜迎,请行修坐下。夫人就走出来,涕泣相见。行修伸诉离恨,一把抱住
不放。却待要再讲欢会,王夫人不肯道:”今日与君幽显异途,深不愿如此贻妻之患;若是不忘平日之好,但得纳小妹
为婚,续此姻亲,妾心愿毕矣。所要相见,只此奉托。“言罢,女子已在门外厉声催叫道:”李十一郎速出!“行修不
敢停留,含泪而出。女子依前与他跨了竹枝同行。
到了旧处,只见老人头枕一块石头,眠着正睡。听得脚步晌,晓得是行修到了,走起来问道:“可如意么?”行修
道:“幸已相会。”老人道:“须谢九娘子遣人相送!”行修依言,送妙子到林间,高声称谢。回来问老人道:“此是
何等人?”老人道:“此原上有灵应九子母祠耳。”老人复引行修到了店中,只见壁上灯盏荧荧,槽中马啖如故,仆夫
等个个熟睡。行修疑道做梦,却有老人尚在可证。老人当即辞行修而去,行修叹异了一番。因念妻言谆恳,才把这段事
情各细写与岳丈王公。从此遂续王氏之婚,恰应前日之梦。正是: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
古来只有娥皇,女英妹妹两个,一同嫁了舜帝。其他妹妹亡故,不忍断亲,续上小姨,乃是世间常事。从来没有个
亡故的姊姊怀此心愿,在地下撮合完全好事的。今日小子先说此一段异事,见得人生只有这个“情”字至死不泯的。只
为这王夫人身子虽死,心中还念着亲夫恩爱,又且妹于是他心上喜欢的,一点情不能忘,所以阴中如此主张,了其心愿。
这个还是做过夫妇多时的,如此有情,未足为怪。小子如今再说一个不曾做亲过的,只为不忘前盟,阴中完了自己姻缘,
又替妹子联成婚事。怪怪奇奇,真真假假,说来好听。有诗为证:还魂从古有,借体亦其常。
谁摄生人魄,先将宿愿偿?
这本话文,乃是:元朝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人姓吴,曾做防御使之职,人都叫他做吴防御,住居春风楼恻,生有
二女,一个叫名兴娘,一个叫名庆娘,庆娘小兴娘两岁,多在襁褓之中。邻居有个崔使君,与防御往来甚厚。崔家有子,
名曰兴哥,与兴娘同年所生。崔公即求聘兴娘为子妇,防御欣然许之,崔公以金凤钗一只为聘礼。定盟之后,崔公合家
乡到远方为官去了。
一去一十五年,竟无消息回来。此时兴娘已一十九岁,母亲见他年纪大了,对防御道:“崔家兴哥一去十五年,不
通音耗,今兴娘年已长成,岂可执守前说,错过他青春?”防御道:“一言已定,千金不移。吾已许吾故人了,岂可因
他无耗,便欲食言?”那母亲终究是妇人家识见,见女儿年长无婚,眼中看不过意,日日与防御絮聒,要另寻人家。兴
娘肚里,一心专盼崔生来到,再没有二三的意思。虽是亏得防御有正经,却看见母亲说起激聒,便暗地恨命自哭。又恐
怕父亲被母亲缠不过,一时更变起来,心中长怀着忧虑,只愿崔家郎早来得一日也好。眼睛几望穿了,那里叫得崔家应?
看看饭食减少,生出病来,沉眠枕席,半载而亡。父母与妹,及合家人等,多哭得发昏章第十一。临入殓时,母亲手持
崔家原聘这只金凤钗,抚尸哭道:“此是你夫家之物,今你已死,我留之何益?见了徒增悲伤,与你戴了去罢!”就替
他插在髻上,盖了棺。三日之后,抬去殡在郊外了。家里设个灵座,朝夕哭奠。
殡过两个月,崔生忽然来到。防御迎进问道:“郎君一向何处?尊父母平安否?”崔生告诉道:“家父做了宣德府
理官,殁于任所,家母亦先亡了数年。小婿在彼守丧,今已服除,完了殡葬之事。不远千里,特到府上来完前约。”防
御听罢,不觉吊下泪来道:“小女兴娘薄命,为思念郎君成病,于两月前饮恨而终,已殡在郊外了。郎君便早到得半年,
或者还不到得死的地步。今日来时,却无及了。”说罢又哭。崔生虽是不曾认识兴娘,未免感伤起来。防御道:“小女
殡事虽行,灵位还在。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也使他阴魂晓得你来了。”噙着眼泪,一手拽了崔生走进内房来。崔生
抬头看时,但见:纸带飘摇,冥童绰约。飘摇纸带,尽写者梵字金言;绰约冥童,对捧着银盆绣悦。一缕炉烟常袅,双
台灯火微荧。影神图,画个绝色的佳人;白木牌,写着新亡的长女。
崔生看见了灵座,拜将下去。防御拍着桌子大声道:“兴娘吾儿,你的丈夫来了。你灵魂不远,知道也未?”说罢,
放声大哭。合家见防御说得伤心,一齐号哭起来,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连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泪。哭罢,
焚了些楮钱,就引崔生在灵位前,拜见了妈妈。妈妈兀自哽哽咽咽的,还了个半礼。
防御同崔生出到堂前来,对他道:“郎君父母既没,道途又远,今既来此,可便在吾家住宿。不要论到亲情,只是
故人之子,即同吾子。勿以兴娘没故,自同外人。”即令人替崔生搬将行李来,收拾门侧一个小书房与他住下了。朝夕
看待,十分亲热。
将及半月,正值清明节届,防御念兴娘新亡,合家到他家上挂钱祭扫。此时兴娘之妹庆娘已是十七岁,一同妈妈抬
了轿,到姊姊坟上去了,只留崔生一个在家中看守。大凡好人家女眷,出外稀少,到得时节头边,看见春光明媚,巴不
得寻个事由来外边散心耍子。今日虽是到兴娘新坟上,心中怀着凄惨的;却是荒郊野外,桃红柳绿,正是女眷们游耍去
处。盘桓了一日,直到天色昏黑,方才到家。崔生步出门外等侯,望见女轿二乘来了,走在门左迎接。前轿先进,后轿
至前。到崔生身边经过,只听得地下砖上,铿的一声,却是轿中掉一件物事出来。崔生待轿过了,急去拾起来看,乃是
金凤钗一只。崔生知是闺中之物,急欲进去纳还,只见中门已闭。元来防御合家在坟上辛苦了一日,又各带了些酒意,
进得门,便把门关了,收拾睡觉。崔生也晓得这个意思,不好去叫得门,且待明日未迟。
回到书房,把钗子放好在书箱中了,明烛独坐。思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寄迹人门,虽然相待如子婿一般,终非
久计,不知如何是个结果?闷上心来,叹了几声。上了床,正要就枕,忽听得有人扣门晌。崔生问道:“是那个?”不
见回言。崔生道是错听了,方要睡下去,又听得敲的毕毕剥剥。崔生高声又问,又不见声晌了。崔生心疑,坐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