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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此情形,市长毅然决定修滨河路。
滨河路有两三丈宽,一路绿树成荫,并塑有通州地界历代文人和科学家的像,
有力地发掘出从蛮荒而走向文明的艰难历程。最显眼的,当数那一组题为“巴山魂”
的浮雕,这是展示红军英姿的大型雕塑,愤怒的眼睛,紧握的双拳,直立的大刀,
以无声的语言,表达着通州人民的信念和决心。
从此以后,滨河路就成了通州城最热闹的地方了。
姚江河一踏上那怖有花纹的工整的石板路,一股清凉的河风便及时地送了过来
。
他觉得自己仿佛从魔窟里逃了出来。
他在滨河边坐了许久,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悲哀,二十余年来苦心孤诣垒造起来
的神圣殿堂,差不多就在那一个多小时里坍塌尽净了。人是多么可怕啊,如果失去
了羞耻感,失去了灵魂,与最低等的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姚江河尽量不去想这些,为了让思想完全脱离那耻辱画面的干扰,他开始注意
滨河路的风光来。这正是晚上接近十点钟的样子,由于天气并不太热,一些年纪大
的人,已陆续续续地往回家的路走了,不一会儿,长长的滨河路上,就只剩下稀稀
落落的人群。姚江河在石栏上坐了一会儿,惮于这突然降临的清冷,便缓步向西而
去。秀发式的垂柳,时时拂到他的脸上来,他轻轻地拨开与行人抢道的枝叶,怀着
一种落寞的心境,想一些遥不可及的事情。走了大半公里,他觉得腿有点酸麻了。
这让姚江河心里涌起一阵对生命力衰竭的哀婉。想想读大学的时候,他与同寝室的
几个朋友,总要在通宵教室看书至晚上十一点,然后到四百米跑道上狂奔一阵,再
回来看书,往往是深夜才睡,第二天照样精力旺盛。虽然只过去了几年时间,体力
和脑力却大大地衰减了。生命力在衰减,事业却一无建树,这让人感到多么悲哀啊!
他分开一丛低矮的道旁树,想寻一张水泥凳坐一坐。水泥凳上雪白的一片,他
以为是谁放了垫座的纸或塑料薄膜,正在庆幸,那雪白的东西却发出娇嫩的嗲声:
“好烦罗!”
姚江河吓了一跳。
紧接着,是一个粗壮的男人的声音:
“朋友,物各有主,都是本城人,何必呢?”
说毕,那男人递过来一支烟。
很明显,这是对苟合的男女,他们把姚江河当成抢食的野狗了。
姚江河奋力一掌,把烟击得远远的,气急败坏地冲到了滨河路的尽头。
他不想从原路返回,而是沿石级一直下到河滩。
从这里渡河过去,就是宽广的镜花滩了。
此时,水吼的声音较前些日明显地大了许多,但并没真正地涨起来。清清流水,
倒映着高楼上的灯光,水底便如迷宫一样,充满了神秘的魅力。姚江河用脚小心翼
翼地探了探,河沿处只没了他的小腿。他估计,最深处也不过齐胸,只要小心,是
完全可以过去的。由于一直闷闷不乐,倒促使他生出一副英雄的豪胆,他向后看了
看,见没有人注意自己,滨河路上的霓虹灯照到这里,也只是一线模糊的阴影,他
便脱了上衣和长裤,仔仔细细地缠在头上,把腰带扯下,串了皮凉鞋,挂在脖子上
。他下水了,正准备前行,突然想到自己内裤弄湿了怎么办?他睡觉时是不大喜欢
穿内裤的,总觉得那东西捆住身体,身心都不能自由放开,但平时非穿内裤不可,
否则,他就有一种被暴露的恶感。他退了回来,索性将内裤脱下,赤条条地向水里
走去。
有一些小鱼儿在啄食他的脚背,他觉得痒酥酥的,有一种奇异的惊惧。当流水
淹没了小腹的时候,姚江河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同时生出一些怪异的想法:
如果我就这样死了,是一点也不悲壮的;而且,这么赤条条地漂流下去,不被捞上
岸还好,要被捞上岸了,送往通州大学,简直有些丑陋了。人的裸体,只有在充满
生命力的时候才有美感,一旦血液凝固,生命力消失,那实在是非常丑陋的。他正
这么想着,发现自己已经登上对岸了。
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可是并不急于把衣服穿上,而是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干
净的卵石上,那种被按摩的感觉,是非常惬意的。
河道虽然很窄,可对岸的滨河路似乎显得非常遥远了。
姚江河凝视着这一段河道,突然想起两句诗来:水流不断乃成其远,高山直上
乃成其高。就是这么一条河,千万年来,不知走了多少里路程,不知唱了多少曲壮
歌,不知送走了多少回人生。回想自己,便不寒而栗。
事实上,他的确感到有些冷了,河风一起,他牙齿就咯咯地打起架来。他等身
上的水珠已完全干去,便穿了衣裤回学校去。
走过宽广的滩面那一块土坎的时候,他又看见一对男女,拥抱着坐在一棵杨柳
树下说着话儿。姚江河无心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在心里愤愤地骂道:“他妈的,这
古城的文明当真衰落了么!”
他加快了脚步……
姚江河回到寝室,一点睡意也没有。今晚的经历,无疑留给他异常沉痛的回忆
。他在这寂寞的生活中,变得卑琐起来了,距离崇高的东西越来越远了。他原以为
自己虽然读先秦文学研究生的第一动力是为了改变环境,可自己的心性,与中国古
代文比应该是亲近的,自己的血脉,与那神秘的远古应该是相通的。可现在看来,
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俗人,一个地地道道的俗人!
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随之有人说话:
“喂,夏兄,才回来呀?”
“呃”
“你家伙笑咪咪的,是不是有搞头哟!”
夏兄嘿嘿地痴笑。
姚江河完全想象得出夏兄笑起来的模样:多肉的脸显出蠢笨的神态,肿泡泡的
单眼皮,像高耸的土窑一样将黄黄的眼珠完全罩住“大家都在说你跟明月干上了?”
“嘿嘿嘿。”
“光笑!到底是不是真的?”
“嘿嘿嘿。”
“看你那副高兴劲儿!你家伙是老来福噢,人都他妈大半截入土了,还有这等
艳遇,羡煞我等!”
姚江河再没听到夏兄的笑声,他大概已经回到那间臭不可闻的小屋了。
姚江河的心态更加灰暗。
他无所适从,端坐许久,才顺手摸出一本书来。是那本明月大学时着过迷的,
姚江河已读过两遍的《屈原经》。
姚江河久久地凝视着封面。封面简洁、素雅,淡红的底子上,三闾大夫傲首站
立,深邃的眼睛,悲伤地望着远处。这大抵是屈原投江前的心境,屈原望着的地方,
一定是他的楚国!
屈原啊,你以自己的忠贞和高尚,为中华民族创造了一段永不泯灭的历史佳话,
可是,普天之下,谁又是你的知音呢?高山之高,流水之深,谁又能如子期一样深
识其中奥妙呢?
姚江河顺便翻开一页,恰是遭劓鼻之刑的魏美人的悲鸣:朝采花会一斗光,夕
采花会——残阳;奴婢采花会——血泪,花儿为奴会——惆怅!
朝采花会——寒露,
夕采花会——薄霜;
奴婢采花会——悲命,
花儿为奴会——断肠!
姚江河禁不住潸然泪下。
第二天中午,姚江河买好了饭,并不回寝室去吃,而是径直走到了假山附近的
棕榈林。他想躲一躲覃雨。只要他不在,覃雨自然会离开的,这样,吃完了饭,他
就可以回到寝室,独享那一份安谧和孤独了。
事实上,他离这一切已经很远很远,过去的那一份心境,已经不是那么轻易就
能寻找回来。
棕榈林里,已有三三两两的人占据了座位。
姚江河在靠边的一个位置上坐下来,掏出废纸,擦了面前肮脏的石桌,就把碗
放了上去。总共算起来,在这所大学已呆五年多了,好象还没有一次到棕榈林吃过
饭。这里是情人的世界,与他是无缘的。今天还好,与他邻桌的,是几个男学生在
喝酒,猜拳行令的喧闹虽十分令人讨厌,但总比一对情人坐在旁边要自在得多。
遗憾的是,姚江河并没自在多久,几分钟之后,他就看见明月和夏兄端着碗径
直走了过来。
姚江河如坐针毡。
明月夏兄从浅浅的几级石梯上下来,就开始张望,寻找恰当的位置。姚江河尽
量躬着腰,垂着头,并下意识地扯过一片大的棕榈叶挡住脸,留出一只眼睛以便觑
着他们的去向。明月二人望了一阵,似乎没有在意傍角的这个位置,绕过喝酒的几
个男学生,紧依着他们坐下了。
那个石桌,本来是有一对男女的,可他们在这关键时刻离开了。
这让姚江河浑身的毛孔闭塞起来,闷得他喘不过气。明月坐的方向。与自己正
对,只要她随便抬一抬头,就可以看见自己的。
这是多么要命的事情!
姚江河扯着棕榈叶的手不敢松开,饭也不敢吃了。他的一双眼睛,却没有离开
过明月坐的地方,时刻关注着他俩的动态。他看见愚蠢的夏兄把一片凉拌肚条之类
的东西殷勤地送到明月的碗里,明月拈起来就吃,边吃边异常亲切异常温柔地微笑
着。他们似乎在说着话,但声音极小,加上酒徒们的狂呼滥叫,姚江河是无法听得
见的。
这让姚江河心里涨起一股愤怒的潮水。
你谈你的恋爱,又有谁在乎呢?不要说你找夏兄,你就是找一个六旬老头儿,
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你有什么理由躲着我呢?同在一个师门之下,相互之间该有
基本的友谊吧?你为什么见了我如同路人呢?姚江河想起那只破窗而人掉落在黑板
上的小鸟,它是那么无助,那么惹人怜爱,它以自己重重的受伤,无声地唱着生命
的悲歌,引起人的同情。当时,姚江河以为明月就是那只小鸟呢,所以才把许多的
力量给予了她——这种来自异性的奇异的力量,姚江河甚至是没有给过自己的妻子
的!现在想来,那只不过是空虚女性的把戏而已。多么讨厌的把戏!
说穿了,我姚江河是不会在意的,我有妻子,贤淑而美丽,她给我的感觉,就
像明丽的清溪河水,不干涸,不暴涨,永远以一双安谧的明眸,给我柔情,给我清
凉的慰藉。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一个女人可以与她相比呢?没有,绝对没有!你明
月不能比,比你好十倍的女人照样不能比!
这么一想,姚江河心里充满了自豪感,胆儿也放开了。他几乎是带着绝决的情
绪,将那片棕榈叶松开,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
饭菜已经凉了,可姚江河却吃得十分香甜,并故意弄出吸溜溜的响声,像是在
给谁示威似的。
明月终于看见他了。
一刹那间,明月的脸变得血红。
姚江河分明知道明月已经看见自己了,他向那边看去的时候,明月翻起眼睛,
极快地看了姚江河一眼,随后,她的耳根都红透了,鬓发也似乎变得血红血红的。
姚江河感到一种极大的快意,血液也异常通顺地奔流着。他本来已经吃完饭,可以
离开了,覃雨一定早就回了自己的寝室了,可姚江河偏不,他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
惬意地看着周围的景色,轻快地哼着歌曲。
这校园多么美丽!花园里的太阳花、一串红,还有布于道旁的浓密的夹竹桃,
在正午的阳光下喧喧闹闹地开放。透过棕榈林向天空一望,几朵悠闲的云,分了又
合,合了又分,像在做着人间并不懂得的神秘游戏。那些平日里使姚江河看起来甚
觉浅薄的男女学生,此时也在他的心底里激起温馨的波澜。即便是邻座的猜拳行令
声,听起来也像唱歌一般。是呀,他们都是自己的校友,有什么理由不感到亲切呢?
古人言: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那就是说,我与这里的每一个男女同
学,至少修了百年的缘份了。想起来真不容易,应该好好珍惜,再不应以挑剔的目
光去看待他们了。
明月的头再也没有抬起来,可是,她身边的夏兄,却一个劲儿地在给她夹菜呢!
明月一点也没有吃。
姚江河觉得尽兴了,可以离开了。他端起空碗站起来,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
以极响亮的声音,吐纳着正午的空气。他本来可以直接从石梯上去,穿过刚刚培植
的“共青团林”回寝室的,可是他偏不,而是绕过喝酒的桌位,从明月、夏兄旁边
的石梯朝下去,过了草坪,再绕中国槐林回去。朝下走的石梯似乎很少人走,路上
长起了浅浅的青苔,姚江河由于步子轻浮,差点拌了一跤。这多少坏了他的好心情
。
姚江河刚过草坪,看见黄教授走了过来。他走得很急,很精神,虽有满脸的汗
珠,却遮不住他对生活的热情和信心。
“黄教授哪里来?”姚江河扬声问道。
“噢——你好。我刚从省上回来。”
黄教授极快地止了步,亲切地和姚江河问好。实际上,他对姚江河并不太熟悉,
但不管哪个学生,只要认识他,只要给他打招呼,他就感到亲切。
最近,学校里四处张贴着大红喜报,祝贺黄教授被推选为省人大代表。姚江河
估摸着他是去开省人大会的,便问道:“人大会上又提了哪些新议题?”
黄教授眼睛里洋溢着自豪,纠正道:
“人大会么?那是明年三月份的事,早着呢!我这次去省上,是去领一个奖。”
“黄教授高中了?”
姚江河这句话却使黄教授的眼睛突然黯淡下来,他几乎是带着愤怒的口吻说道
:“高中个屁!我看现有评奖越来越没水平了!”
“噢?”
黄教授见姚江河不明白,便解释道:
“我的那本新著,可以说在国内是绝无仅有的新发现,但评委不知是拿的哪杆
秤量人,竟只给了个三等奖!可是,有人哗众取宠地写一部什么《楚辞之批判》,
却得了头奖!”
姚江河一惊:《楚辞之批判》是闻教授的著作,可从未听他说起过得奖的事啊,
而且,他这几天一直在学校,没有到省城领奖。
但姚江河装着不知道,也不点穿自己正是闻教授的学生。他知道黄教授的性格
和为人。
“这次评奖是国家组织的还是省上组织的?”姚江河漫不经心的问道。
“省上。评九四年度社科类著作奖。哼,有些人熬牌子,没有去领,组织者叫
我带回来,奖状是可以随便带的么?弄得不好,人家还会自我欣赏地以为你是在巴
结呢!再说,我老了,也没那个体力了。”
姚江河酸涩地笑了一下,随后说:“黄教授,你累了,快回去休息吧!”
“好好好,以后再谈,以后再谈。”
说毕,黄教授又快步向前走去了。
姚江河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绿树丛中。黄教授真的老了,像一枝可怜的灌
木,背已明显地佝偻了,加上他出奇的瘦弱,就显得更加弱不经风。他实在是活得
太累了,把大部分的心思,放在琢磨人的上头,另一方面,又不敢在学术上落伍,
时时地要推出新著,并希望自己的著作引起公众的好评,压倒自己的竞争对手。可
越是这样,越是注定了他著作的肤浅,越是落后于自己的对手。然而,他又不承认
这现实,于是就更增加了一层痛苦。
他太好胜了!
好胜可以成就人,同时也可以扼杀人。
姚江河的心里涌起一阵悲凉。
同时,他更加由衷地敬佩自己的导师了。
他走出草坪,不经意地朝棕榈林望了望。明月和夏兄坐的位置,不知何时已空
空如也了。一排座位上,只有那几个猜拳行令的人,还在大张旗鼓地浪掷着美好的
青春。
姚江河就这样惆惆怅怅地往寝室走去。
走到寝室门口,见到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覃雨端着满满的一碗饭,饭的上头,
盖着至少两份红烧肉,背靠着门在那里站着。
“你——”姚江河歉意地说。
覃雨露出凄然的微笑。
姚江河掏出钥匙,抖抖索索地将门打开了。覃雨把饭碗放在书桌上,两行长长
的泪珠儿,顺着美丽的脸颊流淌下来。
“你等我多久了?”
“差不多一个小时了……”
“你为啥不自己吃?”
“我给你买了红烧肉。”
“我有时是有事的,出去了要很晚才回来,你完全没必要等我。”
覃雨没有做声,看着姚江河空空的碗,知道他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姚江河摸了摸覃雨的饭碗,饭碗已凉,饭菜早已没有了热气,便说:“我给你
热一下吧。”说着就到床底去找电炉。
“不用了。”
“热一下吧,吃凉的是要坏肚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