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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闻先生没有缩短时间,也没有拖延时间,恰好讲了两个小时,他的话也
就完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在学子面前铺展了一汪宽广无垠的海洋。他的话句
句是哲语、警语,你只觉得那么贴切,那么生动,那么深入骨髓,却无法捕捉到它
。他刚刚讲完的一句话,你要去全面地领悟它,也注定只是徒劳,而且会耽误下面
的词句。它就像深涧里的水流,只引着你走向外面的世界,却不让你抓住它!因此,
那些一开始就刷刷刷地记笔记的人,听了十来分钟就自动地停了下来。
可是,闻先生破解的有一首词却给姚江河留下极深的印象。
这首词是李清照的《声声慢》。
闻先生以略带尖沙的声音唱了这首词。作为中文系的学生,姚江河自然知道现
在能“唱”词的教授已不多见了,他们对那种古典的韵味已经淡忘,或者是出于省
而随意简化了。实际上,古词非唱不足以表达其情其性。闻先生把词唱得十分悲切,
字字句句仿佛在稠稠的血水里泡过,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像锭子一样刺破微带寒意的
空气,带着温暖的情感,触摸着千余听众的灵魂。听众被他的唱腔迷住了,深深地
沉味于古典女诗人发自骨子里的哀愁。这哀愁也像一条河,从遥远的文明里汤汤而
来,把穿文化衫牛仔裤的学子完完全全地浸泡其中了。闻先生唱后,发出一声学子
们完全陌生却恸彻肺腑的啸声,算是对那条哀婉河流的一个收束。他开始破解:寻
寻觅觅。寻,从大处找。听到丈夫赵明诚突然病死的消息,李清照第一个反应是:
不相信!不相信丈夫已死,那么大夫在哪里呢?女诗人犯了踌躇,经过短暂的思索——
能叫思索么?——她想起来了:丈夫在客厅!于是到客厅去找,没有;丈夫在花园!
于是到花园去我,也没有;丈夫在小路上散步!于是到小路上去找,还是没有;那
么,丈夫一定是在书房了!于是跑回书房去找,依然没有!这时候,我们的女诗人
完全进入一种朦胧的意识状态,经过一番自我质询之后,她笑了,她知道丈夫在哪
里了。嘿,你原来还在和我捉迷藏哩!觅,从小处找。我的丈夫在抽屉里!拉开所
有的抽屉,没有;我的丈夫在茶缸里!揭开所有的茶盖,没有;我的丈夫在笔帽里!
扯开所有的笔帽,没有!没有!!没有!!!寒风袭来,多情的女诗人浑身一阵抖
索。冷冷清清。冷,身体外部的肌肤冷;清,心冷。这时,女诗人从自我欺骗的迷
幻中走了出来,她的意识完全清醒:我的丈夫死了!我的丈夫真正地死了!于是,
泪水长淌。凄凄惨惨戚戚。
凄凄,泪水不停地往外流;惨惨,泪水流到心上;戚戚,泪水在心上凝成血块
。无尽的悲哀,把柔弱的诗人完全包围了……破解这首词,不过是两个小时精彩讲
座中的一点小插曲,然而,对姚江河的影响却是巨大的。他相信这种特殊的理解法,
绝对是闻教授的独有,查遍所有的字典,也没有说“凄凄”是泪水流出来,“惨惨”
是泪水流到心上,而“戚戚”则是泪水在心上凝结成血块的解释。那么,到底是谁
允许闻教授这么讲的呢?是智慧,是天才,是对普遍人性的洞察,当然,也是权威
。如此说来,任何一门学问都有其内在的生动性,都需要浪漫的天性赋予她新的内
涵。这就是创造。这很难说不是姚江河攻读先秦文学专业的一个潜在的原因。另一
点,他从闻教授的讲述中获得了对女性的新认识。如果说,仅仅从女诗人与赵明诚
深厚的夫妻情感去理解她的惶然若失,姚江河认为是不够的,甚至是肤浅的。他觉
得那是一种生命,一种在人生的风雨中渴求抚爱的生命,这生命带着女性的特质,
面对男性把持的世界在低诉,在哭泣,犹如一朵惹人怜爱的小花,在参天大树底下
反而显得孤独无助。那些树们,一个劲儿地争高直指,为的是达到最顶端,窃取不
多的阳光,何曾想过弯下腰来,吻一吻那朵柔软的、孤零零的小花!
一种怜香惜玉的柔情,春水一样拍打着姚江河感情的堤坝。
人们从大礼堂退出来,迅速地在各条道路上散去。姚江河双手交叉地抱着只记
了几句话的笔记本,在夜晚显得愈见宽阔的道路上慢慢地踱着。他的头脑里,洪钟
一样回旋着闻教授的声音。他企图把闻教授的每一句话都像贴布壳一样贴在脑子里
。道路的右侧,是绵延一里的松树林,深秋时节,淡红的松计雨丝一样飘飘洒洒地
落了下来,被强烈的路灯光一照,显示出惝悦迷离的梦幻神光;路的左侧,是密密
的夹竹桃,夹竹桃的尖形叶片虽失去了春夏水灵灵的光泽,但依然浓绿着,顽强地
展示着生命的活力。由于天气转凉,时间虽不到十一点,但校园渐渐地安静下来,
只是稀落的六弦琴的歌唱从树荫的那边送过来,如梦境一般遥远而不可捉摸。姚江
河终于穿过林荫道,横陈面前的是两条交叉的十字路:向右走,过了食堂和阅报栏,
就是一幢五十年代修建的老式学生宿舍,连楼板也是木质的,走在上面发出咚咚的
闪雷一样的声音;向左走,百米之外便是假山,假山的周围是柔软如绒的青草地。
姚江河不自觉地向左边走去了。他大概是想借草地上吹来的清风,驱散闻教授
尖沙的嗓音对自己的笼罩,重新将自己寻找回来,再回屋去休息。
刚走出几步,浑身一阵强烈的震动令姚江河猛然停住了脚步。
天呀,今晚不是要约会的么?
他抬腕看了看表,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比约会时间足足晚了近三个小时!
他顿时害怕起来,不敢往前跨出半步,因为再绕过十余棵高大的中国槐,假山
就露出真容了。他怕为他的真情落泪的女孩还坐在那里孤零零地等候,那么,他的
罪恶将是不可饶恕的。他靠住一棵槐树,伸了脖子怯怯地向假山那边探望,除了望
见假山顶上雾一样的霓虹灯,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知道那女孩是坐在假山四周的哪
一块草地上等他,更无从知晓她此时的心情。
过去寻找么?他问自己。与此同时,内心里涌起一种冲动,要走到那女孩面前
去,向她道歉,并把今晚从闻教授那里获得的新鲜的见解讲给女孩听,她一定会像
自己一样感到震惊,并从灵魂里生出一种对知识的崇敬的。他几乎就要向前迈进了,
然而,一种潜意识的力却束缚了他。那女孩或许根本就没有来!或者正躲在角落里
看着他的蠢样子发出咯咯的讥笑,甚至可能正与别的男人幽会呢!这么一想,姚江
河果然听到隐约而来的蟋蟀声响。他知道那不是蟋蟀,而是恋人的软语。算了吧,
不要再自作多情了,现代的女性,真的如团支书说的那么知心吗?她们是一枚枚成
熟的果实,长在富有弹性的树枝上,不管哪个男人在树下经过,她们都在你头顶发
出灿烂的媚笑,待你伸手去摘她,她却轻轻一纵跳得老高。如果你还不知趣在地上
猴急,她就开始讥笑你的蠢样子了。
姚江河几乎是带着愤愤不平的心情转过身去了。
在女人面前,他实际上是有点羞涩和自卑的。
几年之后,他才知道那次轻率的行动是自己人生历程上无法弥补的遗憾。不管
怎样,那是他读大学时唯一的一次有可能与女人亲近的机会,可他轻而易举地错过
了。更何况那女孩是真正让自己心旌摇荡的,爱她是自己主动的选择。当然,在问
题挑明的一瞬,女孩似乎占了主动,这多少败了他的胃口。他时时刻刻梦想着有一
个袅袅婷婷的女孩主动闯进他的生活,可真正有女孩这么做了,他是不能容忍的。
他对付这种女孩的方法,一是根本不理,一是肆意破坏。
从那之后,姚江河仿佛就再没有看到过那女孩了。
他在一片灰暗的色彩中读完了大学。
现在,他是闻教授的研究生了。闻教授授课,远没有开讲座时那么生动和精邃,
他只是懒洋洋地传达一些一般学者的平庸观点,有时甚至照本宣科,名教授的锐利
锋芒和思想的穿透力荡然无存。
这让姚江河大为失望。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闻教授不近情理地压制自己的研
究生搞学术研究。他所带的三个研究生的任务,除了听他催眠音乐一样的讲课,就
是为他查找资料,为他抄稿,除此,什么也别想做。他不失时机地正告他的门徒:
目前,你们还没有从事科研的能力,不要去做那些无用功。开始,三个研究生都把
这种忠告当成恩师的高标准要求,十分理解而且尊重,同时发奋攻书,希望早日被
导师认定“具有研究能力”的资格。可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他们痛心疾首。
惹事的是女研究生明月。
三个先秦文学研究生中,明月年龄最校她是由南方师大毕业后直接考入通州大
学研究生班的。一个成绩优异的女孩子选定先秦文学作为自己终身研究的目标,除
了热爱几乎找不出任何别的理由。她个头不高,但身体饱满结实,胸脯前冲,臀部
后翘,皮肤微黑,性情活泼奔放,一看就是一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人。她第一次与
夏兄和姚江河坐在一个客厅一样的小教室里听课,姚江河是没有把她看上眼的。他
认为除了那双扑闪着的黑眼睛,师妹的面部毫无生动之处。师兄师妹,应该说比出
生入死的战友更多了一层特殊的含义,可这个师妹太平凡了。姚江河的心里掠过一
丝遗憾,这遗憾直达他的内心深处,使他认定了三年的研究生学习生涯必定缺乏浪
漫的情调和丰富的色彩。夏兄自然是不管这些的,在他的心里,压根儿就没有性别
。据说他在乡村教书时曾有人给他介绍过一个女朋友,媒人兴致勃勃地带着那家境
富有、一脸春色的女孩到他宿舍去见他,他二话不说,从枕间摸出一本泛出黄色斑
点的《九九乘法表》,扔到姑娘面前,冷冷地说:“背一遍吧。背不得的地方可以
查,但只允许查一次,否则免谈。”那姑娘当即满脸通红,放出嘹亮的哭声跑了出
去。等着吃猪头肉的媒人,气得青筋暴露,咬牙切齿,之后扬声怒骂:“你算个啥
东西!猴头鼠眼,老气横秋,不过就是他妈个臭老九嘛,有啥了不起!人家还是村
支书的女儿呢!能答应跟你见一面,已是你八辈子修的福了!
眩《九九乘法表》有房子金贵?有票子金贵!像你这号人,要打一辈子光棍,哼!”
媒人骂毕,把《九九乘法表》撕得粉碎,然后扬长而去。……明月丰富的想象力很
快显露出来,并同时引起姚江河、夏兄和他们导师的注意。在读研究生之前,明月
没有听过闻教授讲课,不会像姚江河那样抱着近乎不切实际的希望值,也就不会像
夏兄那样麻木和迟钝,她从闻教授的每一堂课里,都能获得新鲜的见解和鲜为人知
的材料。实际上,闻教授所讲的那些内容,大学教师几乎都已经涉猎了,但那只不
过是晴蜒点水毫无血肉的铺陈,只有在闻教授这里,才让它们活跃起来。因此,她
对闻教授佩服得五体投地。
唯有其佩服,才希望在他面前有所表现。
这天,闻教授讲先秦文学的经典之作《离骚》。
闻教授在破解题目时,废除了司马迁、班固、王逸等大师的释义,直接了当地
认为“离骚”就是“牢骚”的意思。
明月举手发言了。
“请讲。”闻教授冷冷地说。视其表情,他大概是不喜欢或者不习惯被学生打
断的。
“导师,我认为你的释义欠妥。”
“请讲。”闻教授毫无表情。
“《离骚》洋洋二千余言,申述的都是作者远大的政治理想,诉说在政治斗争
中所受的迫害,批判现实的黑暗,并借幻想境界的描绘,表达自己对祖国的热爱之
情,对理想的积极追求和对反动势力毫不妥协的斗争精神。正因为它的这种博大的
思想境界,加上出神入化的艺术魅力,才使这篇伟大的作品千古流传,若以‘牢骚’
解题,无疑是降低了作品的格调。”
闻教授两边脸部的肌肉同时跳动了一下,那情形仿佛是在微笑。
明月果真把闻教授奇异的表情当成是微笑了,因而,没等他发话,便兀自滔滔
不绝地说下去:“司马迁、班固、王逸的解释,都着眼于一个‘忧’字,这是屈原
当时特殊处境的外化表现;导师释为‘牢骚’,是人们通常的具有的情绪化表现。
在我看来,这些解释都不着要领,是没有扣住诗作者的个性特征而作出的主观臆断
。‘离骚’之意,应为一种体裁。据我考证得知,屈原作此诗时是没有加这个标题
的,标题是后人所加。
后人将这首意境开阔气势磅礴内蕴深厚的长诗视为‘骚体’的经典作品,又想
不出一个恰当的标题可以涵盖之,便干脆以‘离骚’命名,以明文体而已。”
明月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圆润而富有磁性,仔细辨析,你会觉得有一种青春和
肉感的扑鼻香味,夹在她的声音里四处飞扬。
听完明月的阐述,夏兄的表情是麻木的。他相信的是书本和导师,压根儿就不
喜欢创造。姚江河却被她深深吸引。他坐在明月的右侧,视线稍稍转一下角度,就
可以把她看得清清楚楚。他首先看见了明月精致的耳朵,像贝壳似地装饰在她的头
上,初秋温暖的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使她的耳朵显得晶莹透明。接着,姚江河审
视着明月脸部的侧影。她的的确确不算漂亮,五官平板的构图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
能与“漂亮”搭界。然而,她的胸脯起伏着,随着这波浪的汹涌,带动她的全身作
一种轻微的颤栗。在这颤栗的音乐里,姚江河发现她身体的曲线是如此美妙,从颈
部开始,流畅下坠的线条直接与她臀部隆起的阴影相连结。她的臀部多么美,丰实
而匀称,像一座经打磨过的圆形的丘陵,既不小气也不夸张地在线条的中部构成一
道迷人的风景。它绝不像时下绝大部分女人的臀部,或者小气得如钮扣,或者肥大
得如磨盘,让你在那里获得的不是美感,而是人类奇形怪状的丑恶的印象。姚江河
从明月的身体里,嗅到了一股如她声音里夹带的那种青春和肉感的扑鼻气息。
很难说姚江河是被明月的见解所吸引的。
他觉得在学术问题上,这个不安份的师妹不过只是年轻气盛,哗众取宠,甚至
是凭着她女性的优势跟导师开开玩笑。这多少有点坏了姚江河的胃口。他把目光收
回来,一心一意地望着导师,看他如何裁决。
闻教授脸部的肌肉猛烈地跳动起来,像是在发出无声的大笑。
明月黑亮的眼睛看着导师,导师却根本就没看她一眼。他在讲台上踱来踱去,
黑板上那朵阳光之花被他矮胖的身躯隐来隐去,那情形就如他在与那朵淡白色的花
捉迷藏。
大约过了两分钟,闻教授突然问道:
“完了?”
“完了。”
明月的回答是恳切而自信的,导师的情绪似乎根本就没有影响她。
“尊敬的明月小姐,你大抵可以作诗人了。”
闻教授终于面无表情地说,“若干年之后你将明白,你选择先秦文学作为自己
的研究对象,将是你人生的一次历史性的错误。”
堂下哑然无语。
那堂课,闻教授没再讲下去。在明月坐下之前,他夹起讲义,迈动短短的步子
出了门。
紧接着,夏兄也出去了。
留下姚江河与明月二人。姚江河合上了笔记本,处于去留两难的境地。他想留
下来,安慰一下自尊心和自信心受到极大打击的师妹,又生怕自己的这种作法有些
冒昧,说不定明月根本不希望有人打搅她呢。而且,如此一来,必然在导师和那个
脾气古怪如石头一样的师兄心目中留下不良印象。那么,也如夏兄一样理所当然地
离开么?剩下师妹一人独自咀嚼她由于过度的自信酿成的苦果么?他觉得这不是一
个男人应该做的。他转过头去看了看坐下来的明月,依然只能看到她的侧影。她似
乎显得异常平静,端正的姿容溶在初秋的阳光里。姚江河大胆地凝视她。他现在毕
竟是有妻室的人了,女人所有隐秘的篇章他都翻阅过,因而,孩童时代在女人面前
显露出的莫名其妙的羞涩淡去了许多。明月分明知道有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可她没
有看他。她只在心灵的深处,对这个人表达着深深的感激。
姚江河误解了明月貌似冷漠的神情,他以为她是在藐视着一个男人可怜的同情
心。在这个聪明而又刚毅的女孩面前,他再一次感到自卑了。这种讨厌的性格,常
常在紧要关头显示它的威力,使他错过了许多良机。他终于拿起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