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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之旅-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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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出场,全场就爆出了热烈的掌声,尤其我们楼上,口哨声、呼叫声此起彼落,“亲爱的卡洛”更是不绝于耳。
  她微笑着,向我们招招手,那黜黑的眸子,剎时钻进了我的心坎,我被她迷住了。
  可是她的琴艺却并不出色,充其量不过是熟练而已,有时几个生涩的音符跳出来,同学们都不禁同声一叹。不过,她在我的印象中并没有因此减色。我开始幻想,如果进了音乐学院,今后起码又有心灵的寄托了。
  几天的比赛下来,在成绩还没有宣布以前,我就先认定了前三名的名次。大致上我们几个人的看法很接近,只有我把那个十六岁的孩子列为第一,很多人表示那只是我个人偏爱。他们所钟意的是个女孩子,已有二十岁,成熟稳重,弹的是贝多芬的“皇帝”。我认为她弹来气派不足,不像皇帝,倒有点像皇后。
  他们是科班出身,我这样一个外行,说出“标题音乐”似的感受,他们当然不服。直到放榜时,前三名果然全部被我说中,这才得到他们的认同。
  简单的笔试以及音感、节奏的测验,我就进入了“先修班”,学习小喇叭及声乐。不到一年,我又通过了考试,进入“研究班”,专攻理论作曲,指导教授是威德曼先生,也是音乐学院的院长。
  在这段时间里,充满了平安与快乐,是我一生之中,少有的值得夸耀的日子。只惜命运弄人,在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七年时,因父亲病危,我不得不中辍学业,兼程返台。以至于我永生与音乐都只能保持着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
  音乐学院在“卡内纳”区侧,一座小山丘的边缘,面临一个宽约数十亩的谷地。绿荫中点缀着无数红檐素墙,充满拉丁民族的风味。校园是一排依山临坡的两层建筑,四周环绕着高达丈许的阔叶树,优雅宜人。蜿蜒向左,有一条小径通往巴伊亚大学的医学院,以及音乐院的演奏厅,再过去,就是卡内纳市区的广场。
  一进学校,我就认识了一位满面胡须的青年,他名叫瑞纳多,我们谈得相当投契。过不了久,才发现他竟然是我的和声学助教,负责指挥学校的学生合唱团。
  学校里另有一个远近驰名、职业性的“牧歌合唱团”,由威德曼先生亲自指挥。甫入学,就听到他们的演唱,那音色之优美,合声的齐一,令我向往不已。因此,当我加入学生合唱团后,便拚命表现,仗着音量奇大,音域也广,我以唱歌剧的架式,一心想打动威德曼先生,让我加入牧歌合唱团。
  想不到的是,威德曼一听到我的声音就摇头,可是学生合唱团人数众多,水准不一,正需要我这种“带唱”的角色。因为我的读谱能力很强,由女高音唱到男低音,哪一声部弱了,我就唱那一部,立刻把学生合唱团的水准拉拔了上去。尽管如此,却始终得不到威德曼的青睐,越想表现,越是进不了他的合唱团。
  我为了想进牧歌合唱团,特别选了威德曼夫人的课,她也教声乐。学了一段时间,威德曼夫人说要办一个师生演唱会。我们共有五个同学,我学龄最浅,她叫我选唱一首中文歌曲,不论好坏,反正巴西人也听不懂。
  我选了赵元任的“教我如何不想她”,练了些时,自觉颇有歌王卡罗素的神韵。只是临场经验不足,想起在捷豹康乐队丢人的往事,很怕忘掉歌词。此外,我也自觉有个缺点,这首曲子本该带着抒情意味,但在我扯开嗓门后,倒像“教我如何不杀她”!
  有一天,威德曼夫人病了,而演唱会在即,威德曼便叫我们到他家中去练。我一听兴奋得不得了,这个机会太好了,一定要好好表现一下!
  到了威德曼的家,果然他夫人病情很重,只好由威德曼陪着我练。他先看了看谱,对旋律相当欣赏,又叫我解释歌词的内容,也频频点头,最后说:
  “不错!不错!你们中国人很懂得含蓄,好!好!”
  他先把全曲弹了一遍,那种情调和我平时的感受完全不同。音乐之所以为音乐,绝对不是几个音符的排列组合而已,作曲者对音乐的认识,赋与了感觉的生命。诠释者要先能接受这种生命,再透过音乐的技巧,才能充分表达出来。
  听威德曼弹琴是一种享受,我听得呆了,完全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他弹完了,望着我一笑,说:
  “看你的了!”
  他轻轻地弹了前奏的那一个小节,是那样轻柔,彷佛在微风中期待着什么。
  完了,期待什么呢?脑中一片空白,词忘了!
  人一急,就胡涂起来,我告诉自己,威德曼这种诠释才是正确的,我千万不要唱歌剧,不能学卡罗素!
  可是,我应该怎样唱呢?第一句是什么呢?
  威德曼又从头起音,我更急了,看样子我多半进不了牧歌合唱团了!如果在一个重要的演唱会上,台上的我目瞪口呆,那会是什么情景?
  “中国人,唱呀?”
  我们在上课时,因为要接受指导,习惯上都是站在钢琴侧边,面对老师。不幸这个曲谱只有一本,放在钢琴架上,我什么都看不到。可是我怎能承认时到今日,连词都不记得?唱歌的记不得词,就表示练习不够,怎能表演?
  “教授,我在想,我平日的唱法可能不对!”人一急,就胡编理由。
  “怎么?到今天你才发现?”
  “因为刚才听了你的弹奏,我才发现!”
  “那不行,来不及改了,你就照平时练习的方法唱吧!”
  我乘机偷看曲谱,把“天上飘着些微云”背了下来。
  威德曼的琴音又响起了,“天上”!千万不要忘了!我一个劲在想“天上”,又想把音量压低一些,前奏一结束,我紧张得深吸了一口气:
  “天上……”
  如同“黄河之水天上来”,我一听就知道不妙,越想低,唱得越重。而且,天上以后呢?云完了以后呢?管它呢!我不是声乐家的料子!我也不喜欢上台,我为什么选修声乐呢?要想唱歌,自己躲在厕所里唱就是!
  “够了!够了!别唱了!”我正在引吭高歌,心中胡思乱想,却见威德曼痛苦地用手掩着耳朵,叫得比我的声音还要大!
  我连忙停了下来,威德曼气急败坏,无力地靠在钢琴上,说:
  “你不是说中国没有歌剧吗?”
  这次的演唱会被取消了,理由是威德曼夫人的身体不适。但是我心里有数,分明是威德曼怕我把音乐厅的吊灯给唱破了!
  日子一久,我发现连音乐界也是一个是非圈,那种争名夺利的现象,比我在台中农学院所见所闻差不到哪里去。学生合唱团原来没有人愿意负责,由于瑞纳多的人缘好,领导有方,自愿参加的人越来越多,水准也不断提高。我们经常应各界邀请出去演唱,在一致的好评之下,就有人开始设法争夺瑞纳多的位置。
  那是在我读研究院时,沙市正好有个盛大且隆重的弥撒,要演唱布拉姆斯的“镇魂曲”。参加的约有两百多人,几乎动员了全市的各个合唱团。
  照理这次演唱应由牧歌合唱团担纲,但是威德曼一向偏爱技巧性的小品,尤其是文艺复兴期的牧歌以及巴洛可时期的一些民谣。他能以轻柔有致的技巧,完美地表现出各种和声的神髓,其趣味与布拉姆斯的风格截然不同。因此,他不打算以牧歌合唱团主唱,遂叫瑞纳多以学生合唱团为班底,等我们练好了以后,再带领各合唱团全面排演。
  瑞纳多知道责任重大,他也没有把握能够练好,但是决定努力去做。他详细地研究过全谱后,便把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叫去,先讲解曲子的结构以及应该注意的重点,再教我们事先唱熟,负起“带唱”的责任。
  镇魂曲以莫扎特的最著名,但却以布拉姆斯的最优美,只因布拉姆斯犯了一项合唱上的大忌,就是常在无伴奏的情况下,在休止符的后面,突然用最强的合声,作大幅度的转调。因为转调时音阶已很难掌握,又无伴奏,在休止之后,唱者原来的音感已经消失,这时要能准确地唱出转调音符已是极难,还要用特强、整齐划一的合声,更是难上加难。
  瑞纳多特别教我们一种方法,就是在前一小节先将转调默记下来,休止时在喉间微微哼着,时间一到,就放胆高唱,别人自然会跟上来。果然,尽管进度很慢,一个多月下来,我们已经唱得有板有眼。
  这时谣传有人要取代瑞纳多的指挥位置,我们打听之下,竟是与我同班的佐治。他的父亲是本市的名人,有钱有势,他原来读医学院,因为喜好音乐,特别转学专攻指挥。他与我同在威德曼的“音感”课学习,据我所知,他根本没有音感。不论是固定调或是变调,他始终听不出主和弦与属和弦,更别谈什么大调、小调了。
  如果是别人,我还不敢说,但传说是他,我压根儿不相信。不幸的是,校方发布了公告,由佐治取代瑞纳多的指挥位置。
  同学们一见布告,莫不气愤难平。我仗着是外国学生,兼以对威德曼很有信心,不顾一切,闯进了他的办公室,劈口就问:
  “佐治凭什么取代瑞纳多?”
  威德曼看我气冲牛斗的模样,没有立刻答话,他身体往后一仰,靠在高背的座椅中,好整以暇地翘起二郎腿,不慌不忙地说:
  “为什么他不能?”
  “他学指挥才多久?这样难的大曲子,他能胜任吗?”
  “你进学校才多久?一年多吧?我不认为时间有多重要。”
  他说得不错,是我自己弄错了主题,我立刻改口说:
  “可是作个合唱团的指挥,音感总应该很强吧?我不相信他自己能唱这首曲子。”
  “又不是要他唱。”
  威德曼有这种看法我很失望,禁不住大声起来:
  “他得指导我们呀!唱得不好没有关系,音符总要唱准吧?我们唱走了音他总该听得出来才行,不然的话,他指导些什么?”
  “别急,别急,我以为中国人很有耐性,有话慢慢讲。”他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又说道:“我听说你们已经会唱了,还怕什么?”
  “教授,我们会唱是因为瑞纳多指挥得好,同样的道理,牧歌合唱团也是因为教授您在指挥,不相信让佐治取代您看看。”我也回敬了他一招。
  他耸耸肩说:
  “只要佐治愿意,我可以让位给他。”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们的责任是提供高水平的音乐让人们欣赏,佐治如果有能力,我绝不反对,为什么只因为他要,就可以为所欲为?”
  “为什么不?他有个好爸爸呀!”
  “有个好爸爸就可以成为好指挥?”
  “没有必要,他爸爸只要他当着全市的达官贵人,在大教堂指挥合唱,出出风头。”他微笑着对我挤挤眼睛,又说:“你是中国人,理应了解其中奥妙才是。”
  原来如此,我早该知道,只是我不相信威德曼也如此势利,最后我再问:
  “那您赞成他做我们的指挥吗?”
  “中国人,你以为我做院长有多大的权力?你想学音乐,要知道音乐家就是寄生虫。看看历史上,有哪个伟大的音乐家不是仰人鼻息?以前是王公贵族,现在是商人政客。你要追求真善美,他们要用你来装饰他们的地位和成就。如果不是你们这次表现得好,谁会来抢这个指挥做?你想知道,我不妨告诉你,除了佐治,还有不少人在打主意,可是在校董会上,佐治的爸爸出钱最多,没有钱,怎么办这样大的演唱会?”
  我颓丧万分,从小到现在,从中国到巴西,处处都是金钱在作祟。连音乐这么纯洁的最后一片天地,也逃不开金钱的污染,人世中还有什么干净的地方呢?
  现实的力量大于一切,我能不屈服吗?我又甘心吗?至少还有一种选择,我可以放弃学音乐,可以不参加合唱团。
  不仅是我,很多同学都忿忿不平,纷纷退出了合唱团。原来五十多人的合唱团,突然间只剩下不到二十位。我们三个带唱的都退出了,指挥棒依然挥动,但没有人敢先开口,人人都在等待他人,剎时,冷冷清清的,合唱团的声音寂静了。
  一个多星期以后,练唱的歌声消逝了,就像“镇魂曲”的原意一般。终于佐治自动地辞去了指挥的职位,音乐究竟是音乐,光凭财势,就算是手执一根纯金铸制的指挥棒,也不能把人的声音化为优美的音符。
  自从这次的事件后,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适合做个音乐家?就年纪来说,我已经快三十岁了,还只学到一点皮毛。我从头到尾分析过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其技巧的圆熟,结构的精密,令我难望其项背,充其量未来只能在音乐界混碗饭吃。然而自己性格太倔强,不肯向现实低头,如果没有过人的本事,有谁会将就我?赐我嗟来之食?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所追求的人生真理又在哪里?不论如何,音乐还可以给我一丝安慰。既然这个世界已经被金钱和权势统治,到最后忍气吞声,我还可以把头埋在音乐里,不理会这世上的一切噪音。
  我有很多新的构想,我一直认为中国音乐之所以落后,是因为语音已经占用了旋律的缘故。声音的排列原本有限,不过靠着喉管、口腔、齿牙与唇舌的些微变化而已。国语约有三百多种音,而全世界各种语系加起来也不超过五六百种。为了辨识,很多民族采用了复音,利用多重声音的组合使种类增多,也就是所谓的拼音法。
  中国因为象形文字发展得很成功,不能轻易放弃,因此在语汇增加,语音已经不敷辨识所需的变化时,便把音调加了进去,成为四声。有了四声后,单字的辨识率便增加了四倍,变成了一千三百多种音。后来随着文化的发展,词汇大量应用,竟走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在人类语言系统中独树一格,屹立于世界。
  这种牺牲音调而充实语音的作法,当然有得有失。所得者,在文字的表意上得以把由初民开始,最详实的思考痕迹成功地保留下来。文化的发展是渐进的,人智也在不断的开展中,尽管少数人具有莫大智能,但时机未到之前,人类理解能力的根本却难以知晓。
  此外,中国文字之精简,文义之丰富,蕴涵之广泛,也是举世无匹。更难得的是“书同文”的制度能把历史甚久、民族复杂的整个社会体系,成功地溶为一体。不论各地方、民族的语音如何,同文同源的结果,使得整个国家得以团结认同。
  牺牲了音调,音乐就难以发展,西方音乐源自于早期的吟游诗人。流浪四方的艺人,以歌唱谋生,他们传颂各种民间传说,或者是战争、灾难等故事。后来这种游唱分两支发展,一是“牧歌”,一是由多人组成、且演变成以表演为主的“悲剧”。
  仅仅是清唱,音调难以掌握,不适合于一般人,故有了四弦琴之类简单乐器的发明。乐器本来是为了伴唱,但是各种乐器广阔的音域与多变的音色,又启发了人们的创造力。使得更多更丰富的乐器应运而生,其中最重要的是“键琴”,可以同时发出多种音调。
  后来,德国人巴哈把这种键琴加以规范,将音阶依人感知的特性,分为十二个等比的共振频率“半音”,根据半音的不同组合成调,成为“十二平均律”。有了理论基础,调性、对位、和声、曲式等才逐步发展出来,音乐也有了完整的生命力。后人推崇他的贡献,称之为“音乐之父”。
  中国早期也有诗歌,但由于语音中已经有了音调,不需要刻意的“唱”,只需把音调的特性夸张一些,就有了抑扬顿挫的变化效果。这种“吟”法人人都会,也就没有发明乐器的需要,了不起一根棍子,一块石头,用以强调节奏即可。
  正因为不需要乐器,失去了“键琴”的发展背景,就没有“和声”的环境,无法产生半音阶的观念。中国音乐因此变得极为单调,不得不走上文人的写意音乐(有了毛笔和纸张后,书法盛行,由书而画,故国画也不重写实而重意境)。最后,“知音”者越来越少,永远停留在初民音乐的“五音阶”阶段中。
  中国音乐与诗歌的结合,大约始于商朝,太早脱离了叙事的色彩,便渐渐成为精致文化。于是,主政者以之作为行为准则教诲的工具,故有周公“制礼作乐”之举。既为社会的教化工具,人性受到陶冶,刻意地忽略了音乐的技巧发展。
  文化的断层就发生在这里,时到今日,我们处处模仿外国,传统的诗词已为今人所扬弃,新的理念又未建立。我们引进西洋的歌曲,嵌进了中文的音调,唱起来是一字一音,字音与曲音相混,除非是预先知道歌词内容,否则听者真不知所唱!
  一个落后的国家,百废待举,有谁会关心音乐呢?国家民族的兴衰在人,人的力量则来自自我,自我的力量系基于对文化、传统的信念,由此才能从生理的依赖中断脐而出,从而自我认知、充实,形成力量。
  这绝不是空话,俗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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