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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在台湾读的。”
“你生过什么病没有?”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淋病不好意思启口,也不知英文怎么说。事实上,不管哪一种病,我都不知道英语字汇,这不能算是欺骗吧?
“没有什么严重的病。”
“好,你结过婚没有?”
“没有。”
“很好。”她满意地说。我发动了车,正想问她要怎么走,她又问:“你家里有几个人在这里?”
“没有。我们怎么走?”我怕插不上口,忙抢着问她。
“什么?啊!很好。向前一直走。”几件事一气呵成,她显得很有魄力。
我最怕这种调查式的问答,想改变一下话题,便说:
“你对社会学很有研究吧?”
“现在不谈那个,你喜欢旅行吧?”
“是的。”我很识趣,谁知道?说不定她真是在做调查工作呢!
“很好。你喜欢音乐吧?”
“是的。”
“很好。你喜欢……”
不等她说完,我必须求证一下她所说的音乐是否与我所说的相同:
“慢着!我指的音乐是古典音乐,是二十世纪以前的。”
“啊?那些老古董?”她不屑地说。
“是的,我是老派的人。”我必须让她知道这一点。
她想了一会儿,决定撇开这个讨厌的问题,又问:
“你每个月收入多少?”
“大约八百元。”
“嗯,好。你工作多久了?”
我实在厌烦于这种谈话,怎么办呢?她想了解我,这是她唯一熟悉的方式,我没有理由拒绝。即使以后不再见她了,为了礼貌也应该应付下去才是。我想到车已开了很久了,不如先到保龄球馆,打打球也比这种采访有趣,于是问她:
“球馆到了没有?”
她蓦然醒悟,四下张望了一阵,说:
“过了头了,转回去吧。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哩!”
我实在受不了了,她仍然咄咄逼人地追问不止,我们在同一条街上转了三圈。最后我干脆把车子停在路边,不耐烦地说:
“现在你问吧!”
她可能自知有点失礼,便说:
“我很满意,该你问了。”
“我没有问题。”
“什么?你没有问题?你不想了解我?”
“这样的问答又能了解什么呢?”
“难道你不觉得这样最有效率?”她大为惊讶,天下居然有我这种笨人。
我无法回答,效率?难道我们在做生意吗?这时,街头有游行队伍经过,我看得出是反越战的活动。我突然灵机一动,她的政治立场应该是自由派,在那时,美国近代的政治人物我只知道一个尼克森,那是台湾舆论界最推崇的一个。如果她喜欢,我便表示反对,反之亦然。以她的个性看来,不大可能妥协,于是我问她:
“你对尼克森的看法怎样?”
“尼克森?哼,他是个失败者!”
好极了,我极力反击,我说他是英雄,世界的救星。我们和谐的关系彷佛冰山一样,瞬间就崩塌了,争了一会儿,她说:
“你送我去前面那间美容院吧,我要去洗头发。”
“好的,我在外面等你。”
“不必了,我会找朋友来接。”
感谢尼克森,否则我真不知道要怎样脱身。
到了八月,家里又来信,说父亲垂危,临终前想见我一面。
这是团结中国社会的基本力量,父母如果不能在去世前见到他们的儿女,可以称之为死不瞑目。当然逝者已矣,谁也不知道瞑不瞑目有什么分别。但是做子女的,长期在“百善孝为先”观念的灌输下,总不希望在脑海中存着一副永远睁着双眼、憋着最后一口气,老态龙钟的亲人的模样。
在一般人的眼中,我父亲待我太过严厉,使我丧失了童年快乐的时光。可是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不幸的遭遇、苦痛的过去,正是我一生中最丰富的资本。在当时我确曾怨天尤人、痛哭流涕,深恨命运对我不公平。到如今,我亲眼见到很多在父母呵护下成长的青年,一旦面临了无情的、竞争惨烈的社会,在没有心理准备下,弱者被强者残酷地欺凌,强者与强者则无休无止地做殊死战斗,以往赖以依仗的庇护呢?而今又在哪里?
历经了幼年深巨的痛苦磨练,我才成为真正的强者,除了我自己,天下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可以撼动我分毫。这种坚强的心理建设,不正是父亲的恩赐吗?不正是中国历代的先贤大德,累积了几千年的宝贵经验,赋与传统文化的精髓吗?
从功利主义者的立场来看,我一无所取,没有金钱、地位、事业,甚至连家庭都没有。然而,那些并不是我所要追求的,从古到今,人生生死死,又有几个勇于摆脱世俗的牵绊,禀持着明确的原则,迈向理想的未来?
我知道自己还有很多缺点,有时候也会迷失方向。但在黑暗里,在迷雾中,我总能借着过去痛苦的经验,找到一线光明。也能利用千锤百炼的理性,克服自己,继续前进。
直到这一刻,我还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唯一所能禀持的原则,就是不断地观察、学习。此外,更要摒除私心,顺应环境变化,最后希望能找到一种放诸四海皆准、有助于所有人类、彻底解脱痛苦烦恼的方法。
既然父亲要见我最后一面,不管目前情况如何,我都必须回去。
我向诺曼辞职,他大吃一惊:
“你是不是嫌薪水太少?我可以给你加薪,我们的工厂正在扩充,忙得要命,所以忽略了你的问题。”
“谢谢你,是因为我父亲病重,要见我最后一面。”
“见你一面?见到你,他的病就会好?”
“我想不会,他已七十九岁了。”
“那你回去干什么?”
“这是我的责任,我是他唯一的儿子。”
“那你要去多久?”
“很难说,可能回不来了,未知的因素太多了。”
“我不懂,你自己想想,这样做太冒险了。”
“我没有选择。”
“当然有,你不必回去,你看,我们的事业一天天在成长,将来也有你一份。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哪里有只为了回去看看他,而不顾自己前途的事?”
他不了解中国人,就像我不了解他一样。最后,他只好摇着头,送我两百元美金作为路费,还加了一个脚注:
“就因为这样,你们中国不可能强大起来。”
一回到台北,我就赶到医院,父亲已经又瘦又干,双目深陷,但却睁着双眼,躺在病床上,一动都不动。我走到他面前,说:
“爸爸,我回来了。”
彷佛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历经艰辛的跋涉,他缓缓的把呆滞无神的眼珠移向我这边,注视了很久很久。突然,最后一点生命的火花燃起了,干涩的眼眶中泛起了一丝泪痕,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他颤抖着乌黑的嘴唇,用着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吃过饭没有?”
我大声说:
“爸爸,我吃过了。”
他仍然看着我,苍老而枯皱的脸上,显出无比的劳累,却又平静而安祥。他可能有很多话要说,也可能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总之,在这一刻,一切都显得多余。渐渐地,他疲倦地阖上了眼睛,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睁开来。
我们把他接回家中,他如同植物人一般,不吃不喝,全靠点滴维持生命。一个月后,终于与人世永别。
人生的意义在哪里呢?他赋与我生命,教育我以文化,最后,他却成了一具枯骨。我是否也将步着他的后尘,在昏黄的晚景中期待着游子,一代一代地就此传衍下去?所传的又是什么?是生命?是文化?抑或还有其它我尚未了解的?
我们两代之间有一道很深的鸿沟,那是时代在人际关系上所刻下的痕迹,没有是非对错,只留下淡淡的惋惜。
父亲没有留给我一文钱、一片土,但是那看不到摸不着的影响以及人生的价值观,却如同生命的本质一般,与我同存。他并没有死,“死”只是一个很通俗的概念,代表一种生命力的移转。当毛虫结成蛹后,会变化成蝴蝶;当蝴蝶羽化了,又变成一粒粒精巧透明的卵。生命从来不曾“死”过,只是不断地开展。
人的生命期比较长,除了生命的更续之外,还有在生命过程中累积的许多认知。这些认知不是金钱可以买到的,也不是书本中可以提炼出来的。唯一的管道,即是每一个人自己亲身的体验。
“死”只是代表一个过程的终止,人体虽然化为尘埃,人的经历却永远存留。环境永远在变化,而生命需要生存,生存的经历便是生命生存最有价值的借镜。
人类千万年来所积累的认知,在一代一代之间不断地传衍,汇为长河、巨流,难道这不是一种生命,难道只有与草木同朽的身体才算是生命?
生命到底是什么?如果用逻辑来推论,正因为人“有”生命,所以人一定“不是”生命。人只是一种具有生命的机体,机体当然与生命有别。再进一步看,人有生命,人又有认知,是否“生命”与“认知”同是“人”的属性呢?
如果是的,那么在认知的立场,生命的意义就比较容易了解了。在大自然的进化中,许多现象基于环境的变化,随起随灭,消逝得无影无踪。唯有能永存在大自然中的现象,可视为“有意义”。而生命需要知识以增进延续生存的机率,所以,生命的意义可以说就是不断地追求、传衍所获得的认知。
目前,我的认知是:父亲的责任告一段落,以后就轮到我了。
办完父亲的丧事,我才发觉当前的第一个责任,就是维持家计。不管我愿不愿意,这个责任已自动地落在肩上,再也潇洒不起来了。
智慧之旅 (第二部) 六、惊蛰 丁丁、责任、商机、摸索家里其实只剩下继母和我,老实说,在这一生中,我最怕面对的就是我的继母。她是一个正常而平凡的女人,在与我父亲结婚以前,已守寡多年。据我的判断,她嫁给父亲的主要原因,是要把她的儿子送出国读书,以便老来有靠。
他儿子从生父姓马,年纪比我约大四岁,在我读大三那年,他也搬来家中。因为他学的是物理,我恰好也有一些物理上的问题,便常常向他请教,我们之间相处得很好。
他也喜欢古典音乐,而且有一套很好的音响。我告诉他,父亲不许我听音乐。他则鼓起如簧之舌,向父亲灌输音乐能陶冶性情的理论,还找了一篇报导贝多芬的事给父亲看。父亲最喜欢看书,来台湾后,因为薪资有限,买不起书,只好剪贴报纸,并装订成册(在他去世时,已经完成了一百多册)。在父亲的观念中,只要是报上刊登的,一定有价值,连生了病也去查剪报资料,自我治疗。
父亲看了有关贝多芬的报导后,便不再反对我们放唱片。有时,我们正在凝神倾听,他会走过来,也听一阵子,然后点点头,对马大哥说:
“是贝多芬吧?”
马大哥的父亲是军人,抗日时不幸阵亡,母亲任职政工,从小就把他送进遗族学校,很少享受到天伦之乐。大学毕业于中正理工学院,后来又在清华核子研究所读硕士。他受限于军人身份,虽然成绩优秀,却无法出国深造。父亲动用了很多关系,费尽心力才打通了关节,让他去德国,专攻激光。
在我毕业前,允许马大哥出国的公文核淮下来了,他打算到高雄去向几位父执辈辞行,并邀我同往。我们一起去玩了几天,住在他的朋友家。无意间,我发现了一位很特殊的女孩“丁丁”,她与马大哥从小一起长大,约有十七、八岁,当时在屏东师范读书。
那是一个阴霾的下午,一伙大约有十多个人,同去西子湾游玩。在回程中,我们坐在拥挤的公车上,由于风浪骤起,一个高约丈许的浪头,突然由海堤外扑进窗内。车里人人争相走避,一阵大乱,我被挤到车尾,压在人堆之下。
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一眼看到那大浪冲进来的窗口旁,有个孤单瘦小的人影,全身都湿透了,犹自稳稳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彷佛根本没有发生什么事。
我仔细一看,竟是丁丁,当下不及思考,立刻拿了条大毛巾,跨过东倒西歪的人群,披在她的肩上。她仍然静静的,两眼望着前方,如同梦呓一般地说:
“朱大哥,我的头发湿了没有?”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看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又勇敢得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概,却说出这样飘渺出尘的禅话。那一剎,在我的印象里,立刻塑造出了一个清新超凡的偶像。曾有一段时间内,我情不由己,仰慕不止。
经过这次的事件后,我便偷偷地观察她,发现她年纪虽然不大,却稳重娴淑,在家中俨然一副大姐姐的风范。她还有两个顽皮的弟弟、一个活泼美丽的妹妹。只要一听到她那温和又具威严的声音,便是天塌下来,也化为平和。
第一个进入我脑中的念头,就是娥姐那含糊不清的印象。撇开了时空的差异,我简直感觉不出她们俩个有什么分别。
直到回到台北,我才知道马大哥这次南下是专程去看丁丁,本来打算与她订婚。但是见了面后,又觉得她年纪太小,心里犹豫不决。
我很欣赏丁丁,也觉得他们相配,很想促成这段良缘,以满足自己的私心。经过一番考虑,我便写了封信给她,说了很多马大哥的好话,并劝她主动与马大哥联络。以后我们便经常通信,话题无不绕着马大哥转。
在我服兵役时,他们终于订了婚,马大哥也去了德国。
记得当我辞去了花莲的教职,返回台北后,有一天,我正要出门,继母把我叫住,她很愉快地说:
“你马大哥要结婚了,你知道吧?”
马大哥还在德国,难道丁丁也去了不成?平常我尽量避免与继母聊天,一来我不喜欢谈家务事,最怕别人抱怨这个、批评那个。二来她的思路很乱,各种不同的主题,时空颠倒的夹杂在一起,令人听来毫无头绪。可是我很关心他们俩的婚事,便问道:
“是马大哥回来,还是丁丁要去德国?”
“什么丁丁?马大哥女朋友多得很,根本就不喜欢她。”
糟了,怎么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呢?那岂不是我害了丁丁吗?我又问:
“那么马大哥要跟谁结婚呢?”
“一个德国女人。”
“丁丁知道吗?”
“你知道德国女人有多坏吗?她不许马大哥回来。”她要表达意见时,都不管别人的看法,也听不见别人说的话。她忿忿不平地,点了根香烟,狠狠地抽上一口,继续说:
“这怎么可以?我辛辛苦苦把他养大,弄他出国,结果却便宜了德国人!”
“不会的,马大哥不是那种人,他会回来的。”
“是呀,等他回来,我叫他再讨一个中国老婆。”
我知道无法跟她讲理,为了早点脱身,不能这样扯下去,便说:
“他拿到博士了吧?”
“台湾女人多的是,蓉蓉还在等他哩,你马大哥要跟丁丁订婚时,我就反对。”她只是要一个听众,好发泄心里的郁闷:“丁丁有狐臭,你知道吧?”
“不可能吧,我们在一起玩了好几天。”
“她搽了药!她妈妈就有。你马大哥是博士,又是留学德国的,丁丁哪点配?”
我没有搭腔,只想找机会开溜。她又抽了口烟,突然说:
“对呀!丁丁可以嫁给你呀,你爸爸很喜欢她哩!”
“不,不,丁丁喜欢的又不是我。”
“这样你就可以帮马大哥解除婚约呀,丁丁结了婚,马大哥就可以回来了……”她说了一半,觉得不妥,停了一会,又说:
“你放心,那个德国女人很爱干净,我才不会跟他们住在一起哩!我还是跟你们住,我最喜欢丁丁,从小就把她当作自己亲生的女儿一样。你们有了小孩,我这个老太婆还可以帮帮忙、照顾照顾。你看,我把你马大哥照顾得多好,受到最好的教育,成为人人尊重的科学家。”
“妈,我今天有点事,要早些出去,这些等我回来再谈吧。”我心中感慨万分,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实在听不下去,只好直截了当地说明。
“是呀,你爸爸就把我关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他又老,又没有钱。嫁给他,我的退休金也牺牲了,以前辛辛苦苦存的一些钱,也被你爸爸用光了。他还在想阿香哩!有一天我骂了他一顿,哼!他对别人很凶,可是就怕我。他就喜欢女人,他喜欢你妹妹,不喜欢你。我常说他,像你这样好的儿子,比马大哥也差不太多,到哪里找去?”
“妈!我要走了。”这种话匣一开,就永远没完没了。
“你也该结婚了,你爸爸也老了,将来生活怎么办?靠谁呢?你马大哥不会回来了,你又不肯教书,结了婚才会定下来……我们家这栋房子,将来还不都是你的?我也不会留给你马大哥。丁丁那样好的女孩子,比宫家的那个漂亮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