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地上到处是箱笼衣物,有人摔倒了,后面的人又扑上去。尤其是小孩子,有的就地号啕大哭,有的茫然地在街心打转。一时鬼哭神嚎之声,充塞圜宇。
我被眼前人间炼狱般的景象吓得楞住了,不知何时起,母亲已站在我身后,口中不断地念着: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一位警察看到我们,好心地过来说:
“太太,还不快逃?四面八方都烧起来了。”
“往那里逃呢?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那位警察摇摇头,无可奈何、踽踽地消失在火光中。
我觉得很热,更难受的是呛人的烟味,脑中一片空白。这时自发性的生命力发挥了作用,我不再问母亲,跑进屋里,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连抱带挟地,把我们仅有的四件行李都拿了出来。母亲充满怜惜地阻住了我,她说:
“儿啊!假如该我们母子死在这里,你逃得掉吗?”
我急中生智,迸出一句话来:
“如果不该死在这里,我们就逃得掉!”
母亲平静地望着我,说:
“我是活不久了,但你不是短命相,放心,菩萨会保佑的。”
看到母亲安祥的面容,我顿时平静下来,生死的问题在那时倒没有想到,只是受了眼前气氛的感染,不知不觉中想要拔足飞奔。由于对菩萨的信念,不论在多么恶劣的境况下,母亲都能维持着平和的心境,这一点对我的影响无与伦比。
在顺境中,人人都能发挥所长,而身处逆境,心一乱就失去主宰。母亲现身说法,一次一次带领着我脱离险境,不知不觉中,我已学会了她那处乱不惊的镇定态度,一再地让我渡过难关。
不久,传来阵阵杂乱的汽车喇叭声,街上又是一阵乱,我看到载着军人的大卡车,一辆一辆慢慢地驶过来。登时,人群像潮水一般挤到街旁,车队压过到处散布的箱笼,颠簸着朝银行街那边通红的火衖里驶去。
街头立刻活动起来,人们又燃起了希望,既然车队能开进来,就一定有条活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纷纷挤往车队前来的方向逃命。
在最后一辆车上,我看到了办事处的人,立刻高兴的大叫。车子一停,先跳下来几个军人,持着枪围在车前,不许别人过来。
办事处的职员急着对母亲说:
“夫人,时间不多了,我们是奉命来搬库存的,你们先上车吧!”
他们从库房中抬出很多沉沉的小箱子,听说里面都是银元。等车子装满了,那几个荷枪的军人慎重其事地或坐上车顶,或攀援在车旁。车子这才缓缓地穿梭在一些不知名的大街小巷中,沉重地鸣着喇叭,在人群里抢出一条活路。
我们彷佛是活在一个硕大无朋的火炉中,触目之处都是火光,只有天心是一个浓烟迷漫的黑窟窿。乍看无处可走,所幸有些军警守在转角的路口,车子时而向着火势最盛处,时而转向背火的方位,不断的绕来绕去,渐渐地远离了火场中央。
从母亲与办事处职员的交谈中,我才了解事件的全貌。原来这是共产党的攻心策略,他们打算把国民政府最后的基地烧掉,口号就是:“火烧重庆,血洗台湾”。而最主要的目的则是借着这次的“火烧”重庆,防止人们逃向即将被“血洗”的台湾。
因此这次大火全是预谋,全市有数十起纵火事件,而成功地燎原的有七处,先由朝天门的木屋起,沿着山势,由山下向上烧,最终目的是我家附近的银行街等金融重心。
国民政府未能洞悉在先,事起仓促,一时间手忙脚乱。最厉害的是共产党严密的布置,很多住家中早已准备好汽油、酒精等易燃物,只等一声令下,立时引火爆炸。更狠的是朝天门的火场,只是为了将全重庆的救火车都陷在其中。
当救火车到达时,他们的地下工作人员一律出动,有的割裂水管,有的扎破轮胎,尽一切可能来阻止救火行动。待水源枯竭后,再将救火车之回路堵塞,使之插翅难飞。然后在入夜之际,待救火系统全部瘫痪了,便在全市纵火,要烧得重庆片瓦不存。
共产党所没有料到的是,重庆市各地消防队指挥并不统一,各谋其政。朝天门大火烧起来时,所到的救火车并不多,因此其它各地的火势才能控制。等到十字路火起,国民政府得以调动全部力量,打开一条生路,将银行中的库存抢救出来。
言谈间大家感慨不已,时先总统已将主力撤至台湾,重庆民心涣散,人人都在期待共军之到来。不放这场火,人民将会欢欣鼓舞地迎接“解放”。而经历了这次残酷的浩劫后,虽然达到了阻止一些游离份子逃向台湾的目的。但在另一方面,市容的破坏不说,无辜百姓生命财产上的损失以及民心的创痕,恐怕永难弥补了。
随后我们搬到重庆南岸一处叫“黄角坳”的地方,重庆的余烬尚未熄灭,青烟袅袅,三分之一皆成为焦土,远远望去一片乌黑。据悉约有五十万人家破人亡,灾民处处,凄厉的哭号声,隔岸犹隐隐可闻。
我们的家在一个小山坡上,事实上这里举目尽是丘陵,羊肠幽径曲折起伏。由于没有水电,点的是油灯,喝的是山泉,对我来说倒别有一番滋味。
给我们挑水的是个姓冯的少年,年纪与我相若,就住在我们家对面的山坡下。记得曾有人对母亲提起,说他父亲是共产党,叫我们不要用他。母亲不以为然,反而对他更为宽厚,常叫我送些食物点心到他家去。
我仅仅见过他父亲一次,是在他们那阴暗的小屋里。起先我有点害怕,因为在人们的传说中,共产党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可是又禁不住好奇,仗着与他儿子交了朋友,相信他还不可能把我给吃了。
那是一个瘦长的老人,看上去一点也不特别,冯介绍我说:
“爹,这是朱少爷。”
他只嗯了一声,问我道:
“你父亲是朱怀冰吧?”
我有点不安,嚅嚅地应了声。他随即说:
“你们去玩吧。”
我如释重负,忙拉了冯出来,一时忍耐不住,我便问他:
“人家都说你爸爸是共产党,你知道吗?”
他很奇怪地反问我:
“什么是共产党?”
我无从解释,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里有一所小学,我刚进学校,就偷偷地喜欢上一位粗眉大眼的长发姑娘,她名叫辛举碧,住在冯家的山后。
冯天天为人挑水,没有读书。有一天,我等冯挑完了水,便邀他去逛山路。走到辛家门口,没见到她,自是有些失望。但又心有未甘,刚走过去,又找个理由走回来瞧瞧。
冯看出其中有些蹊跷,问我:
“你在干什么?走来走去的,人家会把我们当贼!”
我羞得无地自容,只好告诉他实情,他说:
“这个简单,是哪一家?我帮你去把她叫过来。”
我忙说:
“千万不要把她叫来,我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
冯轻蔑地笑了笑,说:
“真是大少爷,只想远远地看一眼!”
我随指向一间破败的茅屋:
“就是那一家。”
他一看,立即就说:
“听我的话,你不能和她来往。”
“为什么?”我被他弄胡涂了。
“因为她一家都是共产党。”他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
“我问过爹爹,”他解释道:“我爹爹说,所有的穷人都是共产党。”
有一天晚上,父亲又出现了,他的脸色从来就没有好看过,但这次更是阴沉。他和母亲关着门谈了很久,然后走出来,摸摸妹妹的头,又看了我一眼,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母亲在房里哭得死去活来,又咳了一盆血,气如游丝。大家都慌了手脚,一个个围在母亲身边,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母亲镇定下来,流着泪水,说:
“我们今后再也见不到爸爸了……”才说一句,母亲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停了一会,说:“他要和胡宗南一起去打游击。共产党已打到綦江,我们又要逃难了,姚伯伯明天会来接我们,上次留在恩施的行李,也都运到重庆了。”
“太太,你们就要走了?”老妈子问。
母亲喘了口气,点点头。
“去哪里呢?”老妈子又问。
母亲一听,又伤心地哭了起来,而且一直摇头不语。
晚上母亲把我和妹妹叫到房中,拿出两块小小的金子,眼中噙着泪珠,慎重地说:
“你爸爸从来不要钱,我好不容易省吃俭用,才存了这二两金子。现在我们又要开始逃难,很可能你们会走失,我的身体更怕撑不下去。万一有这么一天,你们年纪小,又没亲没故……这二两金子,我给你们缝在衣领子里,不到不得已,千万不要取出来……娘对不起你们。不能照顾你们长大成人……”说着,母子三人哭成一堆。
最后,母亲勉强忍住眼泪,小心地把我们的棉衣领子拆开,将金子藏在夹层里。并对我说:
“你该懂事了,不要怪你爸爸,他有他的责任,以后你的责任就是照顾妹妹。我这里还有五十块现洋; 如果我死了,你可以拿去用。”
第二天,母亲叫我去学校办理转学手续。这还是第一次我自己办,心里很清楚,以后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到了学校,我向老师说要转学,老师什么都没问,立刻带我到办公室,替我及妹妹填好表,只剩下姓名一栏空着。然后问我:
“你要改什么名字?”
我楞住了,不知道为什么要改名字。
“你父亲名气很大,共产党一定不会饶过你们的,最好改个名字。”
我脑筋一转,想到那北海牧羊的苏武,就说:
“那我就叫朱武吧。”
老师填了上去,又问:
“你妹妹呢?”
既然有武,妹妹就叫文,岂不是文武双全?我很得意自己取的名字。
回到家,母亲已坐上轿子,姚伯伯正搓耳挠腮等得不耐烦。一见到我,话都来不及说,急急忙忙就催着大家动身。
这时长江渡轮全被军队包了,所有大小船只也都被征用,姚伯伯来时,在重庆租了一艘小船,还是经过上级特许,才保留给我们。
江边密密麻麻的都是军人,一个个衣衫褴褛,神色疲惫。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则干脆睡倒。长江两岸辽阔,船只又少,看来这些部队要全数过江,起码得花个十天半月。
所以,当姚伯伯拿着特许公文,穿过重重部队时,两旁投来那么多羡慕的眼光,我真以为我们的渡船一定神气非常。
不料,竟是一条小筏子,勉强装下了我们一家人,船身吃水就几乎到了船舷。这一天长江风浪很大,船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颠簸不停。除了一波一波的浪头,我们什么都看不见,昏昏沉沉地,一种对未来莫名的恐惧,袭上我的心头。
才十二岁的年纪,天灾人祸、生离死别都经历过了。终年流徙不定,永远在搬家,不停地在适应新环境。虽然我并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样的人生,但我却开始羡慕冯家那样平静的生活,如果能那样过日子该多好,挑挑水,连书都不必读了。
上了岸,姚妈妈、爱珠,还有跟我们多年的长工吕庆友都来迎接。母亲见了他们,又是一阵伤心,加上途中的辛劳,衰弱得几乎无法动弹。
这时姚伯伯把我当做大人,大家一起商量何去何从。姚伯伯说:
“怀公交待省银行办事处留了一辆卡车,叫我们回汉口去,可是……”姚伯伯转过头去对母亲说:“以你目前身体状况,恐怕……”
母亲叹口气说:
“都是我连累了你们。”
姚伯伯忙说:
“我的看法是,先去北培,等你身体好一点再说。”
母亲知道别无选择,含泪不语,我们走到办事处前,行李已经装在车上。大大小小数十件,多半是父亲最珍贵的书籍,刚刚由家人吕庆友老远从恩施押运来的。
这时大约是下午两三点钟,重庆街上冷冷清清,与我数月前所见真有天壤之别。而且还有种奇怪的声音,彷佛是远处的雷鸣,轰轰不绝。
我问姚伯伯,他紧张地说:
“是共产党的大炮声,大概明后天他们就要到了,你看重庆的人几乎都逃光了!”
我们上了车,可是司机却不在,到处找不着。吕庆友急了,只好猛按喇叭,寂静的街道上,回音激荡,显得非常的刺耳。
过了一会,突然见到街头那端跑来十多个人,母亲紧紧地把我拉住,姚伯伯则站在车前头仔细观察。等他们跑近了,才看出都是办事处的熟人,大家不禁松了口气。
姚伯伯立刻迎了上去,谁知还谈不到几句,双方竟然争执起来,声调也逐渐提高,只听姚伯伯气愤地说:
“怀公待你们不薄,把你们由湖北带出来,不论如何,做人也该有点天良!”
其中有个人理直气壮地答道:
“天良?我们也是人,也有权逃命,这部车子是办事处的,我们当然优先!”
那边还在争吵不休,有几个人径自绕过来,叉着腰毫不客气地对母亲说:
“你们下去,我们要用车子。”
母亲气得发抖,说:
“我不下去,这是怀公留给我们的!”
“什么怀公不怀公?国民党都倒了,你们还神气什么?”
姚妈妈知道再闹下去吃亏更大,便对母亲说:
“我们就先下去,找到处长再说。”
姚伯伯见情形不对,急急地赶了过来说:
“车子还是让给他们好,我们另外再想办法。”
眼睁睁地看到以前对我们必恭必敬的职员,现在竟变得如此蛮横无理,我心中又气又恨。但是形势比人强,在这生死关头,凭我们几个老弱妇孺,又能把他们怎样?要是我有一身武功,或者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哼!我要把他们一个一个捏死,把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叫他们永世不能翻身…
等我白日梦做完,车子早开走了。母亲斜躺在路旁,脸色苍白,连声干咳不止。所有的箱子行李散落一地,吕庆友正忙着收拾。
我第一次产生了未能尽责的感受,为什么当时我没有挺身而出呢?所谓的英雄好汉,绝不是贪生怕事之徒啊!
姚伯伯四出奔走,想尽了办法,可是那时重庆已是死城一座,叫天不应,找人无着,急得真似热锅上的蚂蚁。反倒是母亲冷静地念着经,一面安慰姚妈妈,说菩萨会保佑好人,万事都已经由上天安排好了。
天色渐渐晚了,姚伯伯已经束手无策,目前唯一的希望是找一处能暂避风寒的地方。说不得,只好把办事处的大门打破,至少可以渡过今夜。
办事处外面有座铁门,上了一个大铜锁,吕庆友用尽了全力,也撼动不了分寸。正在忙时,街头有一部黑色轿车悠闲地慢慢开了过来,姚伯伯一见,赶忙迎了上去。开车的司机一见到姚伯伯,立刻伸出头来,高兴地大叫:
“姚秘书,您怎么还没有走啊?”
姚伯伯一时呆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那司机又说:
“您老不记得我了,我是陈局长的司机,小陈。”
“对了,对了,我真是老糊涂了!陈局长呢?我正要找他。”
“早都走了,公馆里只留下我一个人和这部车子。”
“真的?那好极了,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这有什么问题,”小陈痛快地说:“我每天闲得发慌,您老请吩咐吧。”
姚伯伯指着母亲说:
“朱怀公你还记得吧?这位是怀公的夫人,本来怀公留了部大卡车给我们,可是被人抢走了,现在……”
小陈立刻说:
“这是小问题,您说吧,您要上哪里?”
姚伯伯犹豫了一下,说:
“北培。”
“北培?”小陈吃了一惊,犹豫地说:“只要在重庆市内,去哪里都不成问题,可是北培实在太远了。”
“有什么分别呢?陈局长一时不可能回来,你也要生活呀,不如你送我们去北培,我给你一两金子,总比坐在家里好。”
小陈考虑了一会,慨然说:
“行,听您的!”
那车平常连司机只能坐五个人,吕庆友要押运行李,不能同行。我们母子三人,加上姚伯伯夫妇及爱珠,还勉强挤得下。只是母亲要平躺,我们拿了两个箱子,在后座搁脚的空处铺得与座椅等齐,倒有点像张床。
小陈考虑得很周到,为了怕路上买不到汽油,弄了好多桶放在行李箱中。忙到动身时刻,天色已经黑了。
重庆市内空空洞洞的,宛似鬼域。一出了城,景象立刻改观。先是看到稀稀落落,三五成群的人,有的背着家当,有的扶老携幼,宛如细细涓流,朝着同一方向走。再下去,人群越聚越多,渐渐地,像是洪水一般,汇为潮涌。但是汽车却不很多,间或看到几辆,也都陷入人海中,司机一面猛按喇叭,一面缓缓地往前挤开一条路来。
平常开车到青木关,大约只需二十分钟的路程,这时走了四五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