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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之旅-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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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个清晨,我和沉红莲走到故宫旁的原御花园(现已改为“工人劳动宫”),我打算了解一下人民的生活方式与想法。门票是二分钱人民币,进到里面,是个极大的花园。有假山假石,盆景花木以及各种雕梁画栋的建筑。但是一眼望去,黄土铺地,寸草不生,无法感受南国花园袭人的绿意。
  北京雨量不丰且多风沙,能有这么多花木已属难得。地上很干净,一定是常有人打扫,或是大家都有公德心。园中到处是人,多半是些老者,有的在练马步,有的打太极拳,还有人在树下或墙前半蹲半坐,双臂虚抱,彷佛怀中有个大缸。
  花丛之间有一些长条的座椅,三五成群的有不少人在休息。我特别想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因为这才是最真实的人生。
  我也找个空位坐了下来,身边有好几个老太太,大家多半是木然地呆望着前方,偶然回过头来,与旁边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上几声,也听不出什么主题来。
  这代表了什么呢?可能是人际关系淡薄,也可能是人与人之间没有信心。我知道,当人与人之间无话可谈的时候,就表示人已经被孤立了。对这些老年人而言,不论从哪一方面看,他们原本就所剩不多,如果连身旁的事都提不起兴趣,那又代表着什么呢?
  离开北京后,为了观赏祖国风光,我们要求搭火车南下。途经淮河平原,先到南京,再渡江去南通,探视沉红莲的奶奶。然后再去苏州、杭州,经上海回美国。
  我们坐的是“软卧”,四个人一间,倒颇为舒适。天一亮,我就注目窗外,连续几个钟头,尽目望去一片无涯的青葱,完全不是过去想象中荒凉残破的淮河平原。至少,我相信人民温饱应该不是神话了。
  在南京时,我们住进一所宁静的宾馆。参观拜会之余,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倒是南京市内大马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因为沈红莲是南通人,所以统战部特别在行程中安排了南通的拜访。南通在长江北岸,离开南京后,要坐渡轮过江。
  我们晚上八时离开宾馆,天气热得像是在火炉中一般(气象报告说是摄氏三十八度,实际上是四十二度,政府为了避免民众慌乱,特意少报),老林笑说南京正是长江三大火炉之一,我们来得不巧,正好挨烤。
  这真是世界奇观!只见南京大马路的路肩上,密密麻麻地睡满了民众,从宾馆到码头,汽车走了半个小时,我就没看到过一块空地。全世界大概也只有中国人有这种耐性,大家居然整整齐齐地,像是逃难,却又像露营,全城都露天而眠。
  一到码头更是人潮汹涌,看热闹的、等着上船的统统挤成一堆。谁都不知道谁要干什么,反正有人往这边来,也有人往那里去,大家挤来挤去。这时我早已汗流夹背,眼镜片上一层雾气,在人群中热得头昏脑胀。
  统战部南京的“部长”也来了,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以为部长一定是大官,他们告诉我,在编制上各地都称为部,头头都是部长。大概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之一吧,名义上不分阶级,但内部阶级分明。
  那位老部长在前开路,被挤得东倒西歪的,我见到有些人欺负他老,故意推他撞他,不由得火冒三丈。尤其是沉红莲,她那份侠情又被激发了,一副火山即将爆发的模样。顾不得自己是客,我连忙挤到那位部长的前面,打算跟那些恶客讲理。
  老林紧跟着我,看我神情不对,忙把我拉住说:
  “今天实在太热了,别急别气。”
  “可是,他们为什么一点也不尊重年纪大的人呢?”
  “唉!没有办法!文化水平不够嘛,原谅他们吧!”
  在台湾让贵宾免于困扰的方法是利用特权,任何贵宾都有相当特殊的优待。据我所知,当时去大陆的“高科技专家”并不多,我算是顶重要的贵宾了。而对我唯一的优待就只有住宿,因为旅馆严重不足,经常得安排在一些特别的招待所里。
  我还有什么抱怨的呢?难道希望有警车开道?保镖护卫?
  沈红莲的家人很平实,生活算得上是小康,逗留了一天,转程苏州、杭州,参观了留园、西湖,最后到上海搭机,于八月八日返回美国。
  刚回到RDI 公司,蒋先生又带来一封邀请函,请我参加九月底在北京召开的国际中文信息会议。蒋先生认为我应该回中国服务,我也颇有同感。尤其是中文计算机的技术正在转折点上,如果没有掌握到正确的方向,未来要付出的代价一定不小。
  由于蒋先生的关系,雷达公司没有刁难,只是比尔有个条件,如果大陆有意与我合作,他要分一半的权利,我很痛快地一口答应。不料比尔又提出一个条件,要我与他的律师同去,而且不管任何谈判,都要有律师在场!
  蒋先生悄悄对我说,不妨先答应他,大陆方面会为我安排。果然一到北京的机场,在行李通关处等行李时,突然有两个陌生人走到我们的面前。一位拦在那位律师前面,一位把我领到特别通行口,连行李都没有检查就出关了。美国律师只好傻傻地排着队,不知所措。到了北京,我住宿的旅馆也另行安排,一切对外保密。
  大陆称计算机为计算器,由四机部的计算器管理局掌管。我一去,就安排了一个星期的讲学,讲解我的中文系统观念。
  我将中文打字机的样品及蓝图送给计算器管理局,希望他们大量生产,以利中文之应用(不幸多年后我再去探询下文,该机竟然下落不明,不知所终)。我从他们的态度上发现到一些不正常的心理现象,他们一再强调在五○年代,其电子技术明显地优于日本。对于目前的落后,他们虽不否认,却流露出自卑与自傲夹杂的复杂情绪,我立刻警觉到,一不小心,就会戳破那急欲掩饰的怨恨。
  只要是重视技术的人就必然重利,因为技术就是利的结晶。急功近利的人如果能够做到“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就相当不错了。我不能怪他们,但又不能不表达我的看法,表达的结果与在台湾差不多。在台湾,有人打小报告说我是共产党,这里他们说得比较含蓄,只认为我上了国民党的当。
  我最关心的是他们的“国家标准码”,只收了六七六三个字。堂堂大中国的国家标准竟抄袭自日本的工业标准码(JIS Code)!如果说礼尚往来,过去日本自中原吸收了部分文化以及中文,如今物归原主倒也说得过去。可是连日本人都知道,文化用字难以规范,为了工业上的需求,收取了七千多字只做为“工业标准”。中国人大概以为日本人智能较高,再不然认为现代中国只需要工业就够了。所以日本的工业标准,摇身一变竟成为中国的国家标准!
  我告诉他们没有必要这样屈就,即使是收两万四千字,也可以设法与英文系统兼容共存。但没有一个人听得下去,工程师的心态和我在台湾所见一般,咸认为六千字已经太多了,多得他们都认不得。最好象英文字母一样,二十六个,最容易处理。
  另外一个错误的观念是放着大量无所事事的软件工程师,不让他们彻底了解系统观念,也不自行开发系统程序。却发动了中国科学院软件研究所的第六所与四机部合作,大搞各种“汉化”程序。
  所谓汉化是将原程序所显示之英文字符改为中文,如此而已。在技术层次上还赶不上我们当年在零壹修改其它的计算机,使之能处理中文。这样的不思从头研究,在未来的发展上,绝对是一条“此路不通”的死胡衕。
  为什么呢?软件的价值即在于程序技巧的应用,如果工程师只看程序的外表,而不深究其结构内涵,就得不到技术的精髓。把程序中的字符改成中文太容易了,而自行开发软件则非常困难。没有人不愿意做容易的事,到最后除了依赖抄袭之外,第一流人才真正的本事都浪费了。
  本来我还抱着一丝希望,如果有人支持我的看法,我会留下来,死心塌地把平生所学,报效给知人善用者。不幸,这一点点卑微的奢望,从台湾到大陆都行不通。似乎所有搞技术的,都得自行扬名立万不可。“文人相轻,自古皆然”,只要略作修改,把“文人”改为“同行”就传神了。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旅馆休息时,服务台打电话上来,说楼下有位我的亲戚来找我,我请他代为拒绝。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我来此,更没有什么认识的亲戚。上次我到北京来时,曾经有位香港的商人冒充是我的表弟,到四机部大做生意。所以一碰到这些事,我宁愿得罪人也懒得答理。
  不料那位“亲戚”很坚持,竟然找到我的房间来,服务人员阻拦不住。我开门一看,服务员旁边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和一位绅士。我遍搜枯肠,始终没有一点概念,不知是哪门子亲戚。那位妇人看我一脸神情茫然的德性,便说:
  “你是朱先生吧?我是先芙,蒋祥嘉的表姐。”
  听她满口的四川土音,我才恍然大悟,是邓小平的妹妹!我忙向服务员道了谢,解释说,的确是我的亲戚,同时将他们两位请进屋来。
  “蒋先生说你很爱国,很想回国为祖国效劳,所以我特别来看看你。”
  “不敢当,我是受到蒋先生的感召回来的。”
  “爱人在哪里?有几个娃娃?”倒底是女人,最关心的还是家事。
  “爱人在美国,有一个娃娃。”爱人两个字很不顺口,入境随俗吧。
  “娃娃多大了?”
  “十六岁,读高中了。”
  老实说,我不敢相信面前这位和蔼可亲的中年妇女,居然就是中国头号强人邓小平的妹妹!她穿著一件灰色的短上装、黑布长裤,头上是清汤挂面似的齐耳短发,脚上穿著一双布鞋。由她说话的态度以及我们交谈的内容来看,她完全是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而且执着于家庭、亲情,是不折不扣的中国传统妇女。
  她对我的生活垂询甚详,由于我的四川话还没忘掉,谈起往事时,真好象是亲人一般。我们谈到很晚她才离去。临走时还一再吩咐,有事可以找她。
  第二天我把这件事告诉统战部的接待人员,他们听了,摇头不信,说一定是骗子。因为以邓小平的身份,他的妹妹不可能这样随随便便地出来。
  我不认为是骗子,但心底未尝不在怀疑,邓小平的妹妹怎么会这样平实?我过去所接触的任何人,只要有三分地位,就必然有七分排场。我相信物以类聚,人以气集,她果真是邓小平的妹妹,那邓小平不仅是个政军奇才,更是一位品德高尚、志节出群的伟人。
  统战部的人打听了一阵子,回来对我说,那位邓先芙真的是邓小平的妹妹。而且早年就加入共产党,参加长征,建立过不少汗马功劳。但是生性不喜欢拋头露面,所以外界知道得不多。言下还很有些遗憾,错过了见识这样一位大人物的机会。
  至于中文信息会议的过程,不外一些应酬文章,乏善可陈。我已事先讲好,把座位安排在大陆各界专家这边,上海科委的刘建民也在座,我们曾在美国见过。他大感詑异地问我,是什么单位接待我的。我告诉他是统战部,他立刻向大会抗议,因为他认为我是他邀请的客人。
  我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我的邀请函果真是上海科委所发的。领事馆交给蒋先生,而蒋先生没弄清楚就通知统战部接待我。到了北京,统战部又认为我是计算机专家,便把我带到四机部的电子计算器局,成为局里的贵宾。
  原来不过是场误会,我答应再去上海,也讲学一个星期,这才把事情摆平。人生的机缘很难说,如果先去了上海,打字机可能付之生产了。缘在美国见面时,刘建民就看中了那部中文打字机,一听说我送给四机部,他失望得只是说:
  “可惜了!太可惜了!”
  “不会吧,我看他们也很重视。”
  “你等着看吧,北京都是些做官的人,绝对看不出打字机的价值!”
  我回到美国不久,突然有天半夜,电话声响起,那一端竟是联合报的记者!他开门见山的问我是否去了大陆,我承认是去开中文会议。他又问是否打算回大陆工作,我则老实告他,目前还没有计划。
  过了几天,台北公司的同仁寄来一份联合报,上面报导了我去大陆的越洋专访。同时又附上了一份旧的,那是在我离开台北的第二天,报上说我经营公司不当,欠了几百万的债务,最后只好一逃了之。我看了只觉得好笑,报纸的可信度不过如此,连当事人都搞不清楚,一般读者到底能知道几分真假是非呢?
  我开始在雷达公司上班,先把雷达的软硬件作了一番通盘的认识,然后再来研究应该如何动手。一研究之下,发现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为操作时人所看到的讯息都在一个“雷达绘图装置”上,也就是一个专用的监视器,只要能将显示的讯息改为中文,就一切都解决了。
  难的是硬件及软件都要能配合得恰到好处,所幸我早就想过这类问题,我的潜意识随时随地都在设法把看到的英文改成中文。
  我先研究硬件,发现监视器中的英文字符是7*15大小,这样两个英文字的空间(15*15)刚好可以凑成一个中文。此外其英文字符贮存的方式,是以ASCII 顺位连续烧在一片只读存储器中。由于雷达专用术语不多,沉红莲负责将之译成中文,而且限制在九十六个字以下。我只要再重烧一片中文字形,再将程序中的英文改成所译的代码即可。
  但是为了找寻显示英文字符的程序,花的功夫可就大了。程序部的经理自诩他们的说明文件准备得极为充分,所以程序一看就能了解。事实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在美国,软件程序员流动性很大,那些程序早已换手多次。而几位现职程序员,花了三天的时间,一直搞不清在那成叠的文件中,什么是什么。
  我等不及了,决定从头找起,我写程序一向都要求精简,沉红莲戏称我为朱 3K 。这是第一次接触到美国人写的应用程序,其臭其长几乎叹为观止。当我告诉他们希望有一份打印出来的全部程序时,那位经理面有难色,问我说:
  “什么时候要?”
  “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是为了争取时间,当然越快越好。”
  “快不起来,因为这个程序印一次要好几天,要好几箱打印纸。”
  “好几天?程序倒底有多大?”
  “大概有两三百万个字符?”
  “两三百万?不是用汇编语言写的吗?”因为汇编语言最精简,我写程序到今天,全部加起来还没有写到三万个字符。
  “那么只印控制监视器的那一段如何?”
  “怎么印?天知道那段程序在哪里!”他不禁恼羞成怒,一肚子怨气都倾了出来:“你们中国人为什么不用英文呢?我们做什么,你们用什么,省掉多少麻烦!”
  最后只好由沉红莲与我自行动手,幸亏上次她为神通改写中文字库时所用的系统就是眼前这一套。沈红莲一段一段有耐心地调出来,一段一段仔细地检查,找了一个多星期,只把有可能的几个档印了出来。结果印出来的程序,几乎有一个人高。
  我一面检查程序,一面感慨万分。这种程序可以说完全是垃圾,既无章法又无结构,大量利用一种美国人最骄傲的宏 (MACRO)形式,无限量地浪费宝贵的时空资源。宏形式原来是很好的构想,有些不断重复的手续写起来太繁琐,利用宏指令,程序员只要设计一次就可以随时取用。可是把宏用得恰当却不容易,因为工作的重复并不表示每次作法完全一样。懒人便用笨法,一次把要做的事都写在一处,要用时顺手就抓一个。
  这事好有一比,人每天要出门,便设计一个程序专写出门。但出门方向不一,没关系,程序先出门办完事,回来才发觉方向错了。方向错了又可以修正,于是又有一段修正程序……如此类推。程序员会说:
  “你看我多聪明!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到了!”
  只有一点他没有考虑到,真要出门的人不必先出去再修正,他的方向早就决定了!
  我提出了中文化的工作进度,认为两个人一个月可以完成。雷达公司内部开了一个协调会,没有人相信,因为不相信,就都认为我不是个骗子就是外行。可是没有中文不能交货,骗子也好,真功夫也好,反正损失不大,试试看有什么关系?
  关系在面子,因为硬件及软件部门的经理都坚持说天下不可能有这种技术,尤其中国人懂什么?找中国人做有损尊严!
  他们开了一天会,我则在场外备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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