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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蹉跎半生,我何曾享受过“舟摇摇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的境界呢?不是没有机会,而是过于执着于自己许诺的心愿。可是,就算我腊炬成灰,碎骨粉身,世事又能有多少区别?
为了证明中文的价值,我曾沉缅于技术,人为境缚,境随心迷。所幸在黄昏夕阳的导引下,盏盏明灯也能照彻九幽。今后我要给自己保留一点时间,把生平的认知整理出来。这个时代有着太多的迷惘,既然不能逃避,何妨尽些力量?
在陈老师的推荐下,叶隆雄先生同意将他的两栋别墅借给我们。这一来,至少不必再忧烦于寄居的外壳,减轻了不少生活的压力。
那是一个和暖的早晨,陈老师开着车,载着我们穿过了纯朴的台东市区,直奔滨海公路。在水泥建筑物的尽头,眼前突然开朗,扑面而来的,是一片湛蓝的汪洋!
乘着海面薄薄的雾翳,不知不觉地,我的心绪早已航向未知的他方。阳光撒着轻网,笼罩了整个海面,兜起闪耀的银色光芒。
在天的另一角,一团暗绿的影子,载浮载沉。那是什么仙山?是不是也长满了长生不老的药草?什么?绿岛!传说中一个充满血泪的地方。想是上苍的恩典,让失去自由的人们,还能得到一些宁静的报偿。
沿着海岸线北行,右侧是一条白绿相嵌的玉带。时而湛蓝,时而深碧,簇拥着暗黑的礁石,嬉戏在金黄的沙岸上。海面一望无涯,像是一整块的织锦缎,不时有银白的光华闪亮。海风带来潮湿而清新的咸香,迷漫在空气中,平静而安详。
放眼望去,广阔的遥空,疏落有致地飘浮着一层层的云絮,堆栈簇拥,东一团,西一片,嵌满在淡青的天心上。近处,浮云成带,远处,带状的云层密了,积结成为厚重的纬幕。当阵阵罡风撕破了天幕,拉开了它阴暗的纱网。剎时,缝隙中漏出了片片金色的箭芒,一束一束地,由天空一直散撒到水面上。
左侧深处是连亘的山峦,沉着稳定,眼前则是浓荫覆地,起伏飞扬。整洁的柏油路曲折蜿蜒,空旷无人,难得见到一两部车辆。
水往上流是当地的名胜,下行的路面旁,有一条农田灌溉用的水沟,水沟的崚线与路面交叉成为锐角,随着路面下降,视觉差越来越大,人就认为水沟的高度增加了。何必在意水流向何方呢?疲累的过客,善意的欺骗,也是一剂涤烦解忧的妙方!
过了水往上流的转弯回道,就到了纯朴的都兰村。这里有数百户人家,一条小街和通往都兰山麓的羊肠小径。
叶乡长伉俪正在别墅里,带着几个工人赶工。那是因为沟通上的误会,直到前几天,叶乡长才知道我们东来的行程。
能得识叶乡长是缘,而有缘住进这间别墅,更是巧得不可思议。
数年前,叶乡长就大力在地方上推展中文计算机,极有成效。一年多前,陈老师曾邀我来台东参观。那时他的别墅只有朝南的一栋,三房两厅。后来叶乡长想到停车问题,便又请人在朝东的空地上盖了约二十坪的车库。待车库盖好了,他很满意,一时心动,便在顶上再加盖一层楼房。
这次因房东要涨房租,沉红莲气不过,打算搬家。陈老师知道了,便建议我到台东来。我记得上次看过环境,我们一行近八人,除了住还要工作,显然不够用。
陈老师说,一定够用,不相信来看一看。
果然,车库正好可以改装成办公室,楼上则隔成两间,我和沉红莲各一间,其余的弟子们统统可以住进朝南的那一栋。
别墅座落在都兰山麓的缓坡上,向东南望去,绿岛正好在海的尽头,好象抹着一条淡淡的灰影。略略下滑的地形,铺了一片青葱,掩映在浓翠苍绿下的,则是点点的白墙红瓦。再往下延伸,海浪吐着白沫,狭长的岩岸上,镶出一片零乱的细沙。
西边,突然高耸着一道蓊蓊郁郁的翠嶂,那就都兰山峦,由平地飞拔而起。整个世界宛若分隔的两个天地,我们背顶着山峦,由北向南,将海洋尽收眼底。别墅正好跨骑在都兰山麓的坡腹上,朝可观海,夕可览山,入夜还有满天灿烂的星光。
山是青的,山顶的古木历历可数。时有白云飞起,常在转眼之间,幻化成为满目的银絮。有时那似有又似无的一片,在剎时之间,就挥洒出冥冥蒙蒙的苍凉。
海是绿的,海上时有渔船出现,不多时,又驶向茫茫的他方。
白昼的风云变化无休无止,入夜却是充满了无声的嘈杂。黄昏时,只要注目海天的角落,就会看到一颗明亮的疏星跃起。薄暮还拖曳着绵绵的细网,一转眼,就撒下满天明灭的碎钻。这时宇宙遥空的天籁,便开始摇撼着大地,浸透每一个微颤的灵魂。
都兰山相传是蓝宝石的故乡,人们为了那一颗颗坚实透明的石头,已经把故乡变成了坟场!蓝宝石!但愿你仍旧披着神秘的风衣,让卑微的我,献上卑微的礼赞。美丽是内蕴的德性,要焕发出永恒的光芒,唯有永远埋藏在地底!
伴着清风明月,枕着宝石蓝湛,耳中灌满了海涛声,心中是一片恬宁。这等福地仙山,对一个跋涉万里的游子,委实是太奢侈了。
叶乡长是个有心人,把公余的心神投注在园子里。园中种植了十几种四时的水果,释迦是台东的名产,一年两熟。在树上成熟后,只要一天就会腐烂。如果能及时采下,及时送进口中,那种又甜又香的滋味,真能让人心醉神迷。
波萝蜜是热带水果,叶乡长早有远见,十几年前就引进了很多不同的品种。如今一棵棵朝天耸立的大树,叶片肥厚,泛着墨绿的光辉。波萝蜜一年一熟,秋天采收。果实大得惊人,每个都有十来斤左右。
芒果、香蕉、石榴、木瓜到处都是,莲雾、水蜜桃、李子、梅子也参杂其间。最可爱的是满地蔓生的小蕃茄和小苦瓜,每粒蕃茄有扣子般大,红得剔透。小苦瓜也很娇小,有着黄金一般的颜色,一旦熟了,里面会蹦出两颗朱红色的种子。
记得儿时家住北京时,院子里就有各种水果,长大后一直梦想着能拥有一个果园。半个世纪后,经过了长途跋涉,居然这个梦想也能实现。
人生的认知,就在于经验的有无。我们平日买水果回来,洗了就能吃,吃的时候还要挑大拣小。现在自己院中有了果树,平日要浇水、施肥、除草,还要定时喷药。如果宅心仁厚,就必须忍受一些蠕动的小生命,在水果中突然冒出。
院子里的落叶天天要扫,地上的杂草经常要砍,树木要修剪,环境要整理。近二千坪的院子,八个人每天要花费一个小时。成天与计算机为伍之余,身体的运动加上心理的训练,一失有一得,一得也是一失。
院子里有很多剩下的木条等建材,在日晒夜露、风吹雨淋之际,变成了无用的垃圾。这又是很好的机会,我教学生们搭建了一个三角形的木屋,既是运动,又是工艺。再加上创意、娱乐,大家忙了一个多月,院子里多了一个胜景,搬家用的纸盒也有了归宿。
我采用传统的教学法,坚持“黎明即起,洒扫应对”。记得在中学时,我们每个星期轮值一次,负责打扫教室内外。绝大多数的同学都投机取巧,敷衍了事。其实这是一种非常重要、而最容易被人忽略的训练,在态度上能培养认真负责,按步就班的美德。在行为上可以配合肢体的劳动,学习效率与技巧。更大的意义是可以藉此克服人性中最大的缺失--懒惰,戒除投机取巧,专挑轻松工作的心理。
任何人如果对工作有所选择,只挑重要的或只选容易的,这种人可以说是一无用处。因为工作的重要与否,不是一般人看得出来的。一个没有判断力的人,凭什么选择工作呢?当然是凭私心!私心重的人,其成就越高,对他人为害越烈!
真正的技术其实就是观念,然而技术好学,观念难通。能力与能力之间,可以分成无限级次。能力差的人,彼此相差有限,主要的原因就是人在私心的动机下,所愿意学的,必系以满足感官为目的,这种人的一生不过随波逐流罢了。
观念的学习永无止境,有与无之间也如云泥之隔。因此观念的学习不是一般人所能胜任,既非常人,则必须先把自己的私心摒除。
我对扫地、擦桌子的要求和军队中内务检查差不多,我随时检查,随机查看,只要有一次两次不合格,我就会劝他不要再学下去了。
教学生要有原则,同是传道、授业、解惑,也要把“道”清清楚楚地宣示明白。我将“白鹿洞书院学规”刻了一面座右铭,作为我教学的指针: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右五教之目,尧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
学者学此而已。
其所以学之序亦有五焉,具列于左: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右为学之序。学问思辨四者,所以穷理也,若夫笃行之事,
则自修身以至于处事接物,亦各有要。具列于左:
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
右修身之要。
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右处事之要。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右接物之要。”
在新店时,最多曾经有十多个人跟我学习,就像夫子所说的“有教无类”。可是我不收束修,成立了一个公司却又不事生产,人一多,便难免开支浩繁。每个月的生活以及营业税金,总要十几万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这次来都兰,经过了筛选,只剩下五位。有王传宏,封家麒,刘金福,沉德昌和沉冰玉。此外,谢振孟仍住台北,他一时无法离开工作,便每周坐火车来台东上课。
学生们来来去去,我没有速成的计划,也不打算教导一些应景的工匠。我们固定每周上一天课,举凡生活琐事,家国大义都是俯手即拾的课题。但是有两本经书,却是我教学的入门概要,那就是《金刚经》与《六祖坛经》。
在大陆上,我教学三载,由各种观念入门,结果是失败了,学生们私心仍炽。这次我以《金刚经》作为“认识”的主题,让大家能充分体会到个人生命与群体生命的依存关系。《金刚经》是纲领,讲完了便讲《六祖坛经》。《六祖坛经》是细目,一点一滴,无不射向人的私心。即令学生们一时还不能明心见性,也要心中有觉,念中能悟。
佛经讲完了(在新店开讲,到台东讲毕,共讲了一年多),就开始老子的《道德经》。我一边讲,一边准备讲义,后来由时报出版,即《老子止笑谭》。
这时,为了协助叶乡长建设地方,我们向台东政府提出了以发展软件工业为主的“都兰计划”。不料这个计划引起了媒体的注意,一时之间,我们又成为新闻人物。
我很清楚,在台湾,计划永远是计划,人人所问的都是“牛肉在哪里?”谁会关心如何养牛呢?可是叶乡长是位可敬的有心人士,我之愿意来到这里,接受他的协助,正是因为他是个有心人。事实上,对任何养牛的人,我都保持着几分敬意。
我住在都兰两年多,我们仅互相请吃过一次饭,平时很少来往。我的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客套,但是也要有这种有远见、量大气宏的识者!不论怎样说,我是免费住在他的家中,而他们一家人却不得不挤在街头狭小的房子里!
媒体曝了光,各种奇怪的报导都出笼。有一天,院子里出现了一位脚踏拖鞋的老外。他名叫艾迪,太太是中国人,已在都兰定居多时。
他是法国人,以往做过律师,后来因与雇主意见不合,退出了是非圈,开始追求人生的真谛。他到过印度学佛,也曾在斯里兰卡学中国针灸,并曾主持过一项国际性的针灸会议。他有心于中国文化,但除了吃中国饭菜(他还是最喜欢法国菜)外,还想学中国语言文字(写有国中生的程度,听则不及小学程度),却不知如何入门。
为了他,我改用英语上课,也正好乘机学学英语。
艾迪非常用心,由于我们的讲义还是中文,他不得不在上课前勤查字典,下课后回去整理笔记。其实他对语言文化的追求倒在其次,主要还是人生的问题。回想当年在巴西,我也曾与那些西方的知识分子,共同徘徊在无所适从的人生边缘。
自从十九世纪,科学界宣称上帝死亡以来,西方崇尚人文的知识分子,既难从《圣经》中寻得源头,又无法接受物竞天择的残酷事实。科学是一种有效的实验方法,不幸的是,人类却不是理想的实验对象。
心理学兴起了,可是就像太早摘取的葡萄,入口还是酸涩不堪之际,人们就迫不及待地将它迎进了科学的殿堂。佛洛依德的梦境原本是一种人体的潜意识现象,过于重视的结果,早期心理学便成为精神分裂的前驱。
在哲学上,几千年的唯心、唯物之争消声匿迹了。在政治上,资本主义与共产思想分据了地球上的政治实体。但谁都没有想到,真正改变人类社会的却是地球表层之下蕴藏的大量石油,能源加速了生产,生产催化了经济。几乎在一夕之间,这个世界由物质的泛滥,感官的迷醉,急剧地迈向知识爆炸,导致信息时代的崛起!
人呢?一个新知接着另一个新知,一波的变化又引起另一个变化。人宛若一叶丧失了方向的扁舟,无助地漂浮在无边的大海上。勤劳的学者好不容易在早上有了一点心得,还没有等太阳下山,新的事物又呈现在眼前。
性解放了,学校家庭成为理想的实验室,保险套变成了五彩缤纷的气球。夫与妻不时讨价还价,男与女眼波一转即共效于飞。以往曾是十恶不赦的犯罪模式,现在连中小学生都在“学而时习之”的校园中,集体玩起了各种成人游戏!
失去了神秘、憧憬、追寻的过程,性还剩下什么呢?男人女人,大人小人都力求在自己的感官中,追求那永远得不到的谐和共鸣。身边一个一个的伴侣不停地换下去,人与人之间可以共享的私密越来越少,少到身心都淡淡地,薄得如同一层六月的水汽。
政体自由了,在重商的导向下,自己至上,金钱第一。每个人都高举着自己的诉求,只有自己才代表真理正义。利益既得的国家捷足先登,占有了土地、能源、矿产等资源。又藉技术、专利、资金等扼制了后继者的商机。更狠毒的是教育,美其名为培养人才,实际上却吸收了落后国家的人才资源,给他们洗脑,赠送他们自由竞争的观念。最后,穷困无能的国家永远不能翻身,任由强者为所欲为。
在资本挂帅的巨纛下,利益就是力量,力量所至,金石为开。在同一社会中,没有力量的弱者就变成了博物馆中的样本。嫌贫爱富的新贵族们在“人权”、“自由”的巧妙伪装下,国家民族的观念荡然不存。
思想变得虚无了,没有一个人能批判别人的对错,音乐、艺术、文学无一不是以商业利益为追求的目标。而最容易达到目的的手段,便是先利用媒体、宣传颠倒是非黑白。等着社会大众丧失判断力,最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时,成者自然为王!
是谁最容易丧失判断力呢?当然是社会上最不具判断条件的人。一种是白痴,他们也不需要判断,另一种则是儿童、青年,他们除了学习、模仿外,根本不知道如何判断。于是唯利是图的商人,扬弃了“理性教育”,代之以“爱的教育”,居然也蔚为时尚。在新教育下,放纵一无所知的青少年的感性,鼓励他们唯我独尊的私欲,自由思维、自由抗争,最后一个一个都成为物欲世界的忠诚仆人!
因为人性的特质,人在判断力形成之前所经验的一切,就是他们适应的基础。当一个社会上,成年人唯功名利禄是问,青少年自然以生理感觉挂帅了。这时野火方起,想控制火势尚且不及,再一煽火加油,立刻燎原。
家长有钱,青少年口袋当然不空,有了钱,唯一的乐趣就是购买。既然没有判断能力,分不清事物的好坏,行事也就全凭印象。广告最多者,印象必深,销售也越成功。于是,一种新的广告文明诞生了,其特色是只重包装而忽视实质。在广告文明下成长的青年,大脑中除了声光色相,其它的一概不知。
这并不表示说,他们相信广告,事实上,他们什么都不相信!他们也是广告的产物,举凡接触的环境,学习的对象,认知的事物,生活的指针等无一不是精密包装下的商品。他们不能缺乏广告,那是他们唯一的交通孔道,也是他们即将投入的远景!
这种现象与在威权统治下成长的青年,情况又有什么分别?不同的口号,不同的利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