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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好人早死光了。”莫太可笑道:“不能这么说。”章小红看了莫大可一眼,忙笑道:“对不起,不包括你。”莫太可笑了,自嘲地说:“我算鸟好人。”又说:“一下拿出三千五,家里该空了吧?”章小红说:“早空了,这三千五里面有一千七是借的。”莫大可同情地说:“这一千七够你一戗吧?”章小红叹口气说:“可不。吃萝卜,吃一截剥一截吧,指着他学出来,找个活儿,多少赚点儿。”
莫大可递给一个打扮入时、夜里仍旧戴着墨镜、说话侉里侉气的女孩子十串羊肉串,收完钱,才接上刚才的话茬儿,对章小红说:“等他学出来,也没别的好干,就是开出租,熬到够资格开出租,还要三年呢。”章小红又叹口气说:“到时再说吧。”
莫大可还想说什么时,忽见东边一阵大乱,许多人拎着背着搂着抱着各自的东西,满世界乱跑,莫大可一看就知道,准又是工商的查抄来了,忙招呼章小红快跑,自己兜住铁皮槽一头一掀,把炭火都倾在地上,蓬起一股热焰,就拖着空铁皮槽,拎上羊肉串往家里飞跑。与此同时,章小红也训练有素地把包袱皮的四个角往中间一兜,悠起来往背上一摔,驮上就往西边跑。莫大可忙喊住她,说你昏了头了吗,往网里撞,没看见往西跑的人又跑回来了吗,今天工商准是智取,而非力擒,采取的是两头包抄战术,就让章小红跟他上自己家去避避。
章小红听了,显得有些犹豫。虽然两人关系不错,但只是因为大家同是下岗人员,同病相怜,摆摊子又老是紧挨着,一来二去的熟了,互相照顾些,章小红可从没想过有一天上莫大可家去,莫大可也从未邀请过她上家里坐坐,虽然他家近在咫尺。
莫大可见她逡巡不前,说:“你站这儿是想等工商的来抓吗?我又不是狼啊虎的,你怕上我家,我会吃了你吗?”
这么一说,章小红倒不好意思不去了,何况她是真怕工商的把她的东西抄没了,对有地儿赚钱的人来说,这些破烂玩意儿虽然不值几个数,对她这个下岗女工来说,却是一笔大财产。
莫大可和章小红来到莫家。章小红没看见莫大可的妹妹莫晶晶,莫大可说莫晶晶上学去了。莫大可的母亲,一个精神矍铄、满面红光、身体发福的老太太,看见他们跑进来,问道:“工商的又抄来了?”莫大可嗯了一声。老太太说:“我看你还是上职工自立市场的好,这么三天两头像兔子似的,让人撵得满世界乱跑,算怎么回事。你虽一不偷二不抢,你没见左邻右舍看你的眼光,倒像你是一个贼似的。”
莫大可一边帮章小红放好东西,一边满不在乎地说:“他们爱咋看咋看,我不爱搭理他们。什么玩意儿啊,人模狗样的,好像他们就都是银行上了保险似的。他们将来怎样,我不瞎我都能看得见,没准儿到时候还不如我呢。你说对门那张永旭,厂子里半年没开工,一月拿二百七十块社会救济,还神气得什么似的,叫干这个嫌丢人,叫干那个嫌丢人,成天牵个跟他一样,癞头癞脑的哈巴狗,嘴里叼根牙签,东厢站站,西厢傍傍,活像个二流子,什么也不想干,本事没有架子老大,再过半年,等二百七十块也拿满了,我看他怎么办。成天价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社会主义不能看着他饿死,我呸,谁该他欠他的了!这种人不死都是祸,早死早了,饿死一个少一个,都饿死倒落得大伙儿眼前清净了。他在老子面前摆谱,老子现在是落难。想当年,老子也干过车间主管,当过市级劳模,奖状当擦屁股纸都使不过来,老子竖起一个小拇指都比他腰粗,他拿什么比老子,在老子面前扇大气儿?”老太太说:“你今天吞枪药了,这么大火气?”转头又笑着对章小红说:“你看,我刚说什么了,就招出他这一大篇来。”又掉头对莫大可说:“你别直眉瞪眼,鸡公似地扯着脖子跟我嚷嚷,跟我嚷嚷不管屁用,我不是叫你躺家里什么也别干,我是叫你上职工自立市场。你的营业执照不是办下来了吗,上职工自立市场不好,成天跟这儿像兔子似的,让人撵得满世界乱跑倒好?”
莫大可给章小红端了一杯水来,笑着对老太太说:“你根本不了解情况。”他又对章小红说:“市里面自作主张,说是照顾我们这些从前的劳动模范,给每位四十五岁以下、没有工作的市劳模都免费在自强职工自立市场办了一个营业执照,我也落了一个。我不爱去。我去那儿干什么?地方老远,还偏,离最近的公共汽车站至少也有三里地,快到村里了,现在市场这么丰富,谁没事大老远拐到那里买点儿东西,有病么?又是填了垃圾堆盖的,一个破塑料大棚,就算自立市场。天热点儿,就苍蝇乱飞,平时老鼠游行,见人不怕,人见了恶心还恶心不过来,谁上那儿买东西?什么鸡巴自立市场,整个一个糊弄人。”章小红羡慕地说:“不管怎么样,你们好歹还有人惦记着,可谁惦记我们呀?”莫太可笑道:“当了半天劳模,也就看见这点儿东西了。”章小红说:“有这点儿东西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又说:“我听说宣武区也有一个职工自立市场。”莫大可说:“说是职工自立市场,都招给有钱的个体户了,一间十二三平米的小隔间,一月租金四五千,不是有钱的个体户,哪个租得起?下岗职工只是个幌子。”章小红笑道:“好像下岗是什么好事似的,都抢着拿下岗职工做幌子。”
老太太在旁边说:“国家关心,电视上天天说下岗职工的事,谁家说要给下岗职工办一件事,报纸广播上就登得都是,事倒不见得做了,不花钱的广告可是打出来了。嘁,这日子的人都不知是什么变的,都鬼精,一点子心思全花这上面了。要不没人干正事呢。”
莫大可和章小红一听都笑了。章小红说:“还是大妈见得明白。”莫大可对老太太说:“妈一针见血。”老太太也笑了,说:“我活得年纪大了,什么都见过,啥也甭想逃过我的眼。”
莫太可连连说是,怕老太太再絮叨,就请章小红到自己屋里坐。章小红说不知工商的查抄完了没有,莫大可知道她记挂着做生意,就让老太太上街去侦察一下,看看工商的走没走,要是工商的走了,就回来喊他们一声。老太太去后,两人在莫大可屋里坐下。趁莫大可拿瓜子的工夫,章小红飞快地打量了一下莫大可的屋子。只见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床一桌一椅而已,余下环堵萧然,就是这一床一桌一椅,也都是掉了漆的旧货,只有莫大可床头上斜挂着的一张黑白大画片很醒目,看上去纤尘不染。画片上是个三十一的岁的女人,长得很漂亮,两只大眼睛深不见底,好像能把人淹死。
章小红剥着瓜子,问莫大可画片上的女人是谁。莫大可看了一眼墙上说:“是个唱戏的吧,我不清楚。”章小红看时,发现画片底下果然用很小的蓝色字体印着1995的旧日历,不留心不会注意。章小红说:“你很喜欢这个人吧?”莫大可说:“谁?”章小红指指墙上,笑道:“她呀。”
“嘿。”
莫太可笑了笑。
章小红斜睨着他说:“你不喜欢,为什么九五年的日历还不换下来呢?”莫大可说:“懒得费那事。”章小红说:“可是她真的很漂亮。”莫大可说:“再漂亮也当不得饭吃。”章小红笑道:“可以精神会餐嘛。”莫大可不禁笑出声来:“原来你还会这些酸词呢?”章小红让他弄了一个大红脸,低头喝茶不则声了。
一会儿,老太太回来说工商的已经撤了,收缴的东西乱七八糟装了两辆130,光三轮车就有七八辆。章小红说:“今天不知谁倒霉。一辆三轮车五六百,够赚仨月的了。”莫太可笑道:“管他谁倒霉,反正不是咱们倒霉就行。”老太太哼了一声,嘟嘟哝哝地说:“你等着吧,走多了反路,总会碰到鬼的。”莫太可笑道:“妈,你咒我。”瞅瞅桌上的石英钟,对章小红说:“已经几点半了,你还摆吗?我看不如明儿早点儿来,今天就此打住。”章小红说:“才九点半,至少还可以摆一个小时。”莫大可说:“你不要让你家里担心。”章小红说:“不要紧,我又不是三岁搭二岁。”
莫大可看她很坚决,就问老太太街上人多不多,见没见着人摆摊。老太太说闲人多,摆摊的也多。莫大可就和章小红来到街上,只见满地狼藉,地上尽是被踩烂的水果,还有许多豆腐皮儿。青菜串儿什么的,汤汤水水,弄得人没有下脚处。看来那些卖麻辣烫的安徽人今天也没逃脱厄运。莫大可看见自己倒掉的一堆炭也在地上,已经让人拿水浇灭了。他发现工商前脚走,许多小贩后脚又踅了回来。敌进我退,等敌退了,我再卷土重来,小贩们就像当年井冈山上下来的红军,在与工商、市容的拉锯战中,早把毛泽东的游击战术融合贯通了,使起来得心应手。
莫大可轰走了两个卖盗版CD的河北佬,在原来的地盘,帮章小红重新摆好摊子,就回去冲凉去了。冲完凉回来再看章小红时,只见章小红无所事事地坐在街边上,显得百无聊赖,显然生意不好。莫大可想过去安慰她几句,想一想,没有惊动她,站在远处望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回到家里,发现妹妹莫晶晶已经从外面回来了,见了他只顾鬼鬼祟祟地窃笑,莫大可让她笑得满头雾水,问她笑什么,莫晶晶笑得打嗝,边笑边说:“妈说你今天都把章小红领回家来了,看来你们关系有了重大进展。”莫大可啐道:“别乱嚼舌根子。”莫晶晶说:“我没乱嚼舌根子,是妈说的。”莫大可说:“妈老糊涂了,你甭听她瞎掰,人家是有夫之妇,孩子都上初中了。”莫晶晶说:“这日子法律可不禁止有大之妇红杏出墙。”莫人可冷笑道:“你这话好,真像个大姑娘说的。”莫晶晶脸上像蒙了一块红布,半晌不出一声。莫大可用眼角瞅着莫晶晶说:“不是你早已红杏出墙了吧?这我可得告诉马昊去,别让那傻瓜戴了绿帽子还不知道怎么戴的。”莫晶晶呸了一声,丢脸子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莫大可说:“你自找的。”莫晶晶大模大样地说:“你告诉马昊去吧,我还就红杏出墙了,他敢怎么着?”莫太可笑道:“他能找着我,算他运气。像我这样儿的,他打着灯笼再上哪儿找去。”莫大可嗤嗤笑:“有一句话,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今天才明白过来了,原来是这意思。”莫晶晶说:“哪句话?”莫太可笑道:“马不知自己脸长。”莫晶晶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这句话呀,咳,你早问我不就得了。”莫大可瞪着眼睛瞧了莫晶晶好一会儿,一言不发地回自己屋里去了。莫晶晶在他身后咯吱咯吱笑得险些没岔气。
第七章
星期天早晨,何舍之醒来没事儿,坐在床上看了一会儿报纸,没有什么新鲜事,无非是内塔尼亚胡和阿拉法特又掐了起来,美国又在找伊拉克的碴儿,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老调重弹,互不相让,看得多了早有些厌烦。心里又懒得看书,见无事可做,何舍之便开始沿环城路从东向西逛商店。从偌燕、仟慧、百老汇一直逛到长安、时代,最后来到位于瓜州市极西头坐落于瓜州大广场北边的城乡贸易中心。一路琳琅满目,看得眼睛作痛,心里却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穷光蛋,情绪忍不住有点儿消沉起来。
他在城贸中心的食品部买了个牛肉汉堡包,让服务员用微波炉烘热了,坐在城贸中心门口的台阶上就喝一听可口可乐,背靠着一张法国人头马干邑的大型招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汉堡包,就算是连早饭带中饭一气儿都打发了。
他在地上拣了一张包装纸擦掉手上的油腻,又在城贸中心的柜窗上坐了会儿,太阳晒得他有些发昏,他看着眼前熙煕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他有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
他起身用商场的磁卡电话呼白鹭。
陈白鹭正在瓜州饭店参加全市经济理论工作研讨会,他曾在瓜州饭店开过一次厂长经理会,知道那是一家四星级大饭店,有很多好吃好玩儿的东西。
陈白鹭很快回了电话,他欢迎何老师莅临指导,问何舍之要不要他找个车来接他一下。何舍之知道会务肯定有车,陈白鹭要车很方便,但他不想给陈白鹭这个显摆机会,婉谢了陈白鹭的好意。他告诉陈白鹭他有车,带车过去。
说完,他放下电话,搭上郊区大公共前往瓜州饭店。采访全市经济理论工作研讨会的任务,总编本来是交给他的,因为他与官丽丽约好要到大鸭梨酒楼吃饭,又知道像理论研讨会这种务虚性会议没有多大油水可捞,于是背着总编,像个掮客似地把任务转卖给了陈白鹭,价钱是陈白鹭的稿子上必须同时有他一个名字。
陈白鹭是刚分配到报社不到半年的大学生,身上还保持着只有刚毕业的学生身上才可能有的那种热血沸腾壮志凌云一心要干出一番事业来的劲头儿。由于资历浅,平时极少得到外出的机会,如今意外地得到这个差使,他对何老师的感激可想而知。所以,何舍之在大公共上,打老远就看见陈白鹭站在瓜州饭店门口恭候他。
何舍之忙将脸扭向陈白鹭看不到的一侧,同时将身子往下挫了一挫。大公共从陈白鹭眼皮子底下经过,陈白鹭果然没看见他的何老师在车上。其实何舍之的这些动作纯属多余,陈白鹭根本就没有想到他神通广大的何老师会坐大公共前来,他的眼睛根本就没朝大公共瞄上一眼,他全神贯注留意的都是打城里方向开过来的豪华小汽车。
何舍之多坐了一站地才下车,下车后他步行往回折。陈白鹭死心眼,仍在向城里方向跷足而望,他没想到自己的何老师会像游周队搞鬼子似的,打从后面摸过来。何舍之见陈白鹭没有看见他,就也不惊动陈白鹭。他悄悄绕过陈白鹭,站在饭店台阶上了才大声呼喊陈白鹭,看他的样子,好像已在饭店找了一满圈,最后才在饭店大门口找到他要找的人似的。
陈白鹭看见何老师竟出现在自己身后,脸上不由露出许多惊讶和迷惑不解来。何舍之不等他开口,抢先问他会上的情况。陈白鹭跟他汇报会上情况,果然就忘了问何老师是乘什么车打哪个方向过来的。
陈白鹭说:“上午市府张副市长过来作过一个报告,现在正在会议室作报告的是一个叫藏西贵的人。”他问何舍之认不认识藏西贵,何舍之不认识却不想在陈白鹭面前承认,就含不清地点了两下头,然后就告诉陈白鹭自便,不必招呼他。
陈白鹭走后,何舍之在会议室一个角落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尽管市政府早就颁布了严禁在公共场所吸烟的规定,但会议室仍有不少缺乏自制力的烟枪在吞云吐雾,弄得不大的会议室乌烟瘴气,不时有人被呛得咳嗽几声。
何舍之看见在圆桌东边顶头坐着正在讲话的是一个小胖子。该胖子红光满面,头发油光瓦亮,可以鉴人,他猜想至少抹了有半斤发蜡,小胖子鼻子上还架着副金丝边眼镜,显得好像有些文化。他身上那套藏青色西服套装何舍之上午刚在喜来登商城看见过,对它的标价记忆犹新,是一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元,比他自己身上那套也号称是十大名牌的浅灰色西服套装整整贵出二十倍不止。
他问过旁边的人,知道这位小胖子就是藏西贵,而且知道了该小胖子是本市近年来没有什么背景纯粹靠手法精妙炒作有价证券而发了横财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许是因为在座的都是名震一方的理论家,看得出藏西贵极力想使自己的发言多具一些理论色彩,但修养上的先天不足,使这种努力变成了牵强附会,生拉硬扯,让他的发言听起来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好在丰富的实践经验弥补了他理论修养上的不足,所以,惯于纸上谈兵的理论家们依旧听得津津有味,摇头晃脑。
何舍之新闻敏捷性很强,只听了几耳朵,就发现藏西贵是条很值得深挖的大鱼。他想约藏西贵好好谈谈,写篇报道。不过不是现在,他不想在这里谈,一则这里未免太乱,无法深入采访,二则,陈白鹭在这里,写出文章来少不得也要署上他一个名字,他是向来不愿跟任何人分享自己的劳动成果的。
因为有以后采访藏西贵的打算,所以他现在无须再听藏西贵的发言了。他起身拿上游泳器具想去游泳。他知道瓜州饭店有个很好的室内泳池,池水一年四季恒温,而且溶有中药,有很好的药疗作用。
何舍之走到泳池门口的时候,一个工作人员拦住了他,要他出示住宿证。何舍之找陈白鹭要了住宿证回来,工作人员一看是粉红色的住宿证就对不起,全市经济理论工作研讨会没交这项费用,所以不能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