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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房子闹得天翻地覆。
当文森特在画几张犁的时候,高更给他画了张肖像。文森特目不转睛地盯着肖像。他第一次清楚地了解到高更对他的想法。
“那的确是我,”他说。“不过那是发疯了的我!”
晚上他们上咖啡馆。文森特要了一杯淡苦艾酒。他突然连杯带酒朝高更的头上掷去。高更让过了。他双手抱起文森特的身子。带后者穿过拉马丁广场。文森特发觉自己躺在床上。
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亲爱的高更,”第二天早晨,他十分温和地说,“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昨晚冒犯了你。”
“我愉快地真心地原谅了你,”高更说,“不过,昨天的情报也许会再次出现。要是我被击中,我也许会失去自制,把你指死。所以请允许我写信给今弟,告诉他我要回巴黎了。”
“不!不!保罗,你不能走。离开黄房子?这儿的一切都是为你安排的呀。”
在这二天里,风暴没有停过。文森特拼命想把高更留下来。高更拒绝每一种口实。文森特恳求,哄骗,咒骂,威吓,甚至哭泣。在这场战斗中,他证明是一个强者。他觉得自己整个儿的生命全赖于把他的朋友留在黄房子里。夜色苍茫的时候,高更被弄得精疲力尽。他让步了,为了想休息一下。
黄房子里的每个房间都充满着晃荡的、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高更无法睡觉。快天亮时,他才开始打瞌睡。
一种奇怪的感觉惊醒了他。他看到文森特站在床边,在黑暗中瞪出双眼盯着他。
“你怎么啦,文森特?”他严厉地问。
文森特走出房间,回到自己的床上,倒头便睡熟了。
第二天晚上,高更又被同样的奇怪感觉惊醒。文森特站在床边,在黑暗中凝望着他。
“文森特!去睡觉!”
文森特转身离去。
第二天晚饭的时候,他们为汤发生了一场恶吵。
“在我不留意的时候,你把颜料倒进了汤里!”高更大文森特笑了起来。他朝墙壁走去,用粉笔写道:
我是精神上的圣徒我的精神健全无恙他安静了好几天。喜怒无常,闷闷不乐。一句话也不对高更讲。甚至不拿起油画笔。他不读书。坐在椅子上,呆望着面前的空间。
第四天的下午,刮起了一阵猛烈的西北风,他请高更陪他出去散步。
“我们到山上的公园去,”他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不能在这儿讲,这儿不是蛮舒服吗?”
“不,我没法坐着讲。我必须走走。”
“很好,要是你一定要去的话。”
他们沿着市镇左面的蜿蜒上山的车路走去。他们要向前走,就得戳穿犹如厚皮般的西北风。公园里的丝柏几乎被吹得歪倒在地上。
“你要对我讲什么呀?”高更问。
他得在文森特的耳旁叫喊。文森特还来不及听到,风就把话到走了。
“保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倘若我对你的绝妙的主意不感什么兴趣的话,那就请你原谅吧”“作为画家,我们都已经失败了。你知道是什么原国吗?”
叫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在我耳旁讲响一点。”
“你知道我们作为画家已经失败了的原因吗?”
“不知道。什么原因呀?”
“因为我们孤军奋战。”
“什么话呀?”
“有的东西,我们画得好:有的东西,我们画得不好。我们把好的坏的全扔进一张画里了。”
“将军,你讲得我稀里糊涂。”
“你还记得博特兄弟吗?荷兰画家。一个善于风景。一个擅长人物。他们合作绘制一张画。一个绘景。另一个添人物。他们取得了成功。”
“嗯,把一个没完没了的故事讲得不清不楚,令人费解。”
“什么?我听不见。靠近一点。”
“我说,讲下去!”
“保罗。我们必须那样做。你和我。修拉。塞尚。洛特雷克。卢梭。我们必须通力合作,共同绘制一张画。那将是一个真正的画家们的共产主义。我们都描绘自己拿手的东西。修拉空气。你风景。塞尚‘表面’。洛特雷克人物。我太阳、月亮和星星。我们合作起来,就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你看怎么样?”
“喷,喷,喷,我的尖帽子!”
他刺耳地狂笑起来。风把他的讥讽象海浪的水花一样飞溅在文森特的脸上。
“将军,”他叫道,在透过气来后,“那如果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主意,我就吃了它。原谅我大声喊叫。”
他踉跄地走下小路,捧住肚皮,开心得直不起身子。
文森特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群燕八哥掠过天空。成千上万只鸣叫扑翅的燕八哥。它们朝下猛扑文森特,碰撞他,包围地,穿过他的头发,飞进他的鼻子,飞进他的嘴,飞进他的耳朵,飞进他的眼睛,把他埋在一片鼓翼的、厚厚的、没有空气的黑云中。
高更走回来。
“来吧,文森特,我们下山到路易那儿去。听了你那无价之宝的好主意后,我感到要庆祝一番。”
文森特默默不语地跟他到里科莱特路。
高更和一个姑娘上楼。
拉歇尔在一间咖啡室里坐在文森特的腿上。
“你不和我一起上楼吗,疯浪子?”她说。
“不。”
“为什么不?”
“我没有五法郎。”
“那你肯把你的耳朵给我吗?”
“好。”
一会儿工夫,高更回来了。两人下山走回黄房子去。高更胡乱地吞下晚饭。他一言不发地走出前门。他差不多走尽拉马了广场的时候,听到背后熟悉的脚步声:短促,迅疾,凌乱。
他转过身去。
文森特朝他冲上去,手里待着一把掰开的剃刀。
高更直挺挺地站着,盯住文森特。
文森特在仅离高更二英尺远的地方站住了。他在黑暗中瞧着高更。他低下头,转过身,朝家里奔去。
高更走向旅馆。他订了一个房间,把门锁好,睡觉。
文森特定进黄房子。走上红砖楼梯,到自己的卧室去。他拿起镜子——他用这面镜子画过不知多少次的自画像。他把镜子放在梳妆台上,斜靠着墙壁。
他看着镜中的一双发红的眼睛。
末日已到。他的生活完了。他从自己的脸上觉察到了。
他最好来一次干净利落的了结。
他举起剃刀。锐利的钢使他的喉咙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许多声音在对他讲着奇奇怪怪的话。
阿尔的太阳在他的眼睛和镜子中竖起了一道刺眼的火墙。
他胡乱地斩下耳朵。
他只留下了一点点耳壳。
他丢下剃刀。用毛巾把头包好。血滴到地上。
他从面盆中捞起耳朵。把它洗净。用几张图画纸包好。再用报纸包了一层。
他在厚厚的绷带上套上一顶巴斯克软帽。下楼走向前门。他穿过拉马丁广场,爬上山,拉动一号妓院的门铃。
一个女仆来开门。
“叫拉歇尔来。”
拉歇尔立刻就到。
“噢,是你,疯浪子。你要什么?”
“我给你带来一件东西。”
“给我?一件礼物?”
“对。”
“你真好,疯浪子。”
“小心保存好。那是我的纪念品。”
“是什么呀?”
“打开来,自己看吧。”
拉歇尔把纸拆开。她恐怖地看着耳朵。倒在地板上,晕死过去。
文森特转身离去。他走下山来。穿过拉马丁广场。他关上黄房子的门,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晨七时半,高更回来的时候,发现一大群人聚集在门口,鲁兰绝望地绞着双手。
“你对你的伙伴干了什么呀,先生?”一个头戴瓜形帽的男子问。他的声调生硬严厉。
“我不知道呀。”
“哦,知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他死了。”
这使高更好一阵子才清醒过来。大群的人对他的瞪视,似乎把他撕成了碎片,使他窒息。
“我们上楼去,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上楼就会明白了。”
几条湿源流的毛巾掉在楼下两个房间的地上。鲜血染红了通向文森特卧室的楼梯。床上躺着文森特,裹着被单,象手枪扳机似地躬着。他好象断了气。高更轻轻地,十分轻地摸摸他的身子。身子还热。对高更来说,似乎一下子恢复了他的全部力量、他的全部精神。
“我恳请你,先生,”他低声地对警长说,“十分小心地弄醒他。如果他问起我,就说我已经上巴黎去了。他一看到我也许会致他的命,”警长去请医生,叫了一辆车。他们把文森特送往医院。鲁兰在车旁奔跑,喘着气。
费利克斯·雷伊医生是阿尔医院中的年轻住院助理医生。身材矮胖,八角形的头,一堆黑发从八角形的顶上竖起。他诊治文森特的伤口,然后让他睡在一个东西全搬空了的洞般的房间里。他走出去时,把门锁上。
傍晚,当他搭摸病人的脉搏时,文森特哑了。他望望天花板、粉白的墙、窗外一块墨蓝的天。他的双眼缓慢地在雷伊医生的脸上兜上一圈。“暇,”他轻轻地说。“喂,”雷伊医生回答。“我在什么地方?”‘你在阿尔的医院里。”一丝痛苦的表情掠过他的脸孔。他把手伸向右耳曾经存在过的地方。雷伊医生阻止了他。
“不能去摸,”他说。
“,……是阿‘……我记得……现在。”
门;要紧,伤口已经洗净,老兄。几天之内我就能让你起床。”
“我的朋友在哪儿?”
“他回巴黎去了。”
“……我明白…我可以抽烟斗吗?”
“还不可以,老兄。”
雷伊洗好伤口,包扎起来。
“那是无足轻重的意外,”他说。“一个人到底不是用粘在他头外的那些白菜壳来听的。
你不必抱憾。”
“你真好,医生。这房间为什么……空无一物呀?”
“我把东西全搬走了,为了保护你。”
“保护谁?”
“保护你自己。”
“……是的……我懂……”
“好啦,现在我要走了。我会叫看守人给你送晚饭。躺着别动。流体的血使你身体很衰弱。”
早晨文森特醒来的时候,泰奥坐在他的床边。泰奥的脸色苍白,眉赞嘴歪,双眼充血。
“泰奥,”文森特说。
泰奥滑下椅子,跪在床边,握着文森特的手。他毫不羞怯、情不自禁地哭起来。
“泰奥……总是…当我醒来的时候……需要你……你在我的身旁。”
泰奥讲不出后。
“叫你到这儿来跑一趟太不应该了。你怎么知道的时“高更昨天打了电报。我乘的夜车。”
“高更不应该叫你这样地花钱。你坐了一夜,泰奥。”
“是的,文森特。”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和雷伊医外谈过,文森特。他说是中暑。你一直不戴帽子在太阳底下画画,是吗?”
“是的。”
“嗯,你看,老兄,你不应该那样。将来一定要戴顶帽子。这儿阿尔的许多人中暑。”
文森特轻轻地握紧他的手。泰奥咽了一下口水。
“我给你带来一些消息,文森特,不过,我想最好是过几天再告诉你。”
“是好消息,泰奥?”
“我想你会喜欢的。”
雷伊医生走过来。
“哦,今天早晨病人怎么样?”
“医生,可以让我的弟弟给我讲讲好消息吗?’“我想可以的。哎,等一等。让我看看这个。好,很好,很好。痊愈得很快。”
医生离开房间后,文森特访泰奥把消息告诉他。
“文森特,”泰奥说,“我……嗯,找……我认识了一个姑娘。”
“晴,泰奥。”
“是呀。她是一个荷兰姑娘。若婀娜·邦格。她很象妈妈,依我看。”
“你爱她,泰奥?”
“对。没有你,我在巴黎孤寂死了。文森特。在你没来之前还不太坏,但自从我们一起生活了一年……”
“跟我在一起生活是倒霉的,泰奥。我怕我使你不愉快了。”
“噢,文森特,不知道有多少次,当我踏进勒皮克路公寓,我真希望看到你的皮鞋搁在食橱上,你的湿油画摊在我的床上。不过我们不能再多谈了。你应该休息。我们又能在这儿耽在一起了。”
泰奥在阿尔逗留了两天。当雷伊医生向他保证,文森特很快就会康复,他不仅把他的兄长当病人,而且亦作为朋友来护理的时候,他才离去。
鲁兰每天晚上都来,并带束鲜花。在晚上,文森特发生幻觉。雷伊医生在文森特的枕头下和床垫上放了些樟脑,以消除他的失眠症。
在第四天。医生看到文森特已经完全恢复理智,便不再锁房门,并将家具全搬回来。“我可以起来,穿衣服吗,医生?”文森特问。“倘若你感到体力够得到的话。呼吸一会儿空气后,请到我的办公室来。”阿尔的医院是一幢四边形的两层楼房,当中是院子,栽满五颜六色的花和羊齿植物,石子小径四通八达。文森特慢吞吞地踱了一会儿,便走向底楼的雷伊医生的办公室。“走走感觉到怎么样?”医生问。“很好。”
“告诉我,文森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文森特好一会儿缄默不语。
“我不知道,”他说。
“当你做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没有……想,医生。”
文森特又休息了几天来恢复体力。一天早晨,他在雷伊医生的房间里与后者谈天的时候,从脸盆架上拿起一把剃刀,把它板开。
“你该剃剃胡须了,雷伊医生,”他说。“你高兴让我给你剃一刹吗?”
雷伊医生退到角落里,张开手掌,挡在他的脸前。
“不!不!放下!”
“可是我真的是一个顶好的理发师,医生。我包你剃得很满意。”
“文森特2把剃刀放下!”
文森特笑了起来,把剃刀合上,放回脸盆架上。“别害怕,我的朋友。现在都已经过去了。”
第二个星期末,雷伊医生准许文森特画画。一个看守人被派往黄房子去取画架和画布。
雷伊医生为他摆姿势,顺顺他的心。文森特画得很慢,一天只画了很小一块。肖像画好后,他便送给医生。
“我请你把这画留作我的纪念品,医生。这是我向你的好心表示谢意的唯一办法。”
“你真好,文森特。我感到荣幸。”
医生把肖像带回家去,用它遮没墙上的一条裂缝。
文森特在医院里又住了二星期。他描绘在太阳下烘烤的院于。他作画的时候,头戴一顶大草帽。这花园费了他整整两个星期来描绘。“你应该每天到办公室来看我,”雷伊医生说,在医院的前门与文森特握手,“记住,不要喝苦文酒,不要兴奋,不要光着头在太阳底下画画。”
“我答应,医生。谢谢你的无微不至的关照。”
“我要写信给个弟,报告他现在你已经完全好了。”
文森特发觉房主已经与他人另订合同,要赶他走,把黄房子租给一个烟草商。文森特与黄房子相依为命。这是他在普罗旺斯土地上的唯一根基。他画过它的每一寸,里里外外。他已经使它完全适宜于居住了。尽管有这次意外,他依旧认为这是他的永远的家,他决定跟房主斗争到底。
起初,他害怕独自一人睡在屋里,因为他的失眠症甚至连樟脑也无法制服。雷伊医生给他演化钾来击溃一直威胁着他的难以忍受的幻觉。一直在他耳边絮晒着奇奇怪怪话语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只有在梦质中才复发生。
他还衰弱,没有气力跑出去作画。他的头脑恢复了镇静,但是很缓慢。他的生气逐日地恢复,胃例也开了。他与鲁兰一起在饭店里吃了一顿愉快的晚饭,兴致勃勃,不愁旧病复发。
他开始小心地绘制普兰的妻子的肖像,那张肖像在发生这场意外之前已经动手了,尚未结束。
他喜欢这样的安排:把红色从玫瑰红排列到楼红,上升通过黄色到柠檬黄,带着淡绿和深绿。
他的身体和他的绘画,慢慢地有了起色。他从前知道,一外人的手腿断了,会痊愈,现在,他吃惊地看到,一个人头中的脑子坏了,也会痊愈。
一大下午,他去探望拉歇尔。
叫。鸽子,”他说,“给你惹了麻烦,我向你表示歉意。”
“没什么,疯浪子。别担心。在这个镇上,这种事情算不上什么反常。”
他的朋友们来看他,叫他放心,在普罗旺斯,人人不是患热病,有幻觉,就是发疯。
“那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情,”鲁兰说。“在这儿诞担的乡野,我们全是破碎的废物。”
“嗯,嗯,”文森特说,“我们象一家人那样地彼此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