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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是临时从洒扫里调配到门房的,原先的门房王婆子陪夫人去了清泉寺,王婆的丈夫则在柳村帮陈秋娘家修房子。
“啊?客人?”小七十分惊讶从门房一路跑过来,蹦跶到陈秋娘屋外的廊檐下。
“是的,客人有事要走了,你打开门房送客啊。机灵点啊。”陈秋娘倚在窗边说。
“啊,小人多谢表公子教诲。”小七立刻很规矩地回答,随即又很疑惑地说,“可是,客人什么时候来的?”
“多嘴,我亲自给客人开的门。”陈秋娘沉了脸。
小七大约想说自己没有离开过工作岗位,但领导都说了自己开的门,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就立刻站在门外,对景凉说:“公子,请。”
景凉一张脸终于黑了下来,很不悦地看着陈秋娘,坐在凳子上一点都没挪动的意思。小七尴尬地喊了一声:“表公子。”
“哦,既然客人还想留一会儿,那你就去忙吧。”陈秋娘对小七挥挥手。
“好叻。”小七得令离开,院落里洒扫的小姑娘大约是瞥见了景凉的美貌,惊为天人,然后就开始磨磨蹭蹭地在院落里洒扫,也不嫌三伏天热得厉害。
陈秋娘瞧见那几个小丫头的举动,再看看景凉那一张阴沉沉的脸,心里暗爽:让你装逼,让你装逼。
“陈姑娘很任性啊。”景凉隔了好一阵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人生苦短,自然要活得率性了。”她笑嘻嘻的,神情眉目都是小姑娘的纯真。
景凉蹙眉,有些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不怕带来不必要的后果么?我明明是秘密来见你的。”
“有什么不必要的后果,也是你的。跟我没关系。何况我给过阁下机会了。”陈秋娘懒懒地说,尔后又说,“你有事快说啊。我一会儿还得出门一趟。”
她向来是率性而为,做事猖獗。
虽然戴元庆以前就宠溺地说过“你呀。做事太强势了”,外婆也曾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刚强易折”,但她就是没办法很憋屈地活着。那时,她也曾半撒娇地说:“我尽量克服了。不过,人总是有缺点的,我要这点缺点都没有了,不就太完美了么?”
戴元庆表示无语,外婆只是摇摇头。
陈秋娘知道这样的自己不好。但无奈她就是这样的性格,虽然极力克制,但还是免不了习惯。
“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何来找你?”景凉又问。
陈秋娘顺手将窗户关上,断绝了院落内几个小丫头的念想,缓缓踱步到桌边坐下来,扫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说:“初见景公子,感觉谪仙似的,不食人间烟火。那时,我以为你跟我承哥哥一样。一心只专注于医术,一颗仁心,悲天悯人。可昨夜挺让我失望的。昨夜的景公子,谪仙的气质全然不见,内心的*呼之欲出,甚至让人觉得可怖可悲。”
景凉一愣,随即抬眸认真地看着陈秋娘。他真不知这九岁的女娃为何有这么一双毒辣的眼睛,这么一颗让人感觉胆敢的心。他看过的可怖的人和事太多,但都是有迹可循。可是眼前的女娃,完全没办法掌控,还偏偏那么会猜度人心。
“你看我做什么。我这样的外人看出来了。二公子他们肯定能看出来的。”陈秋娘还是懒懒地趴在桌子上。
景凉略有尴尬。低头看着茶杯上简单的花纹,说:“我见过叶宣了。他说你不愿意嫁给他。”
“其实你也不愿意,对吧?”陈秋娘伏在桌上。瓮声瓮气地问。
“我——”景凉被说中心事,便不知怎么说下去。
陈秋娘感觉此刻的景凉没有之前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神情里反而有些许的迷茫。或者对于一个想要对抗祖训,对抗从生下来就要接受的命运的人来说,总会迷茫的。
“我不愿意嫁给叶宣,因为我不爱他。而且,嫁给叶宣看似成功避开让人怀疑张家,但又把叶家拖入危险之中。制盐家族,这是朝廷爱恨交织的一个家族。朝廷肯定早就想拿他们动手了的。”陈秋娘也不再冷嘲热讽。因为景凉没有再那样居高临下让人不爽,而且她认为自己处于景凉的位置,肯定也是属于要反抗的那种人。
“你看得很清楚。”景凉淡淡地说。
陈秋娘轻笑,说:“对于一个竭力守着祖训的人,又不愿意对救命恩人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袖手旁观的人来说,让我嫁给叶宣是他最能接受的。而你之所以同意,是因为你知道我嫁给叶家,效果是一样的。因为朝廷早就想动叶家了。一旦动叶家,九大家族同气连枝,就会都有行动。而我又在叶家,你认为我在他心中很重。届时,他也不会袖手旁观。就这样,你可以利用我的身世、还有与朱府的关系,把九大家族都拖进来。一旦入局,想要抽身就很困难。那么,到了合适的时候,就只能打破祖训了。景公子,我说的对吧。”
景凉神色一凝,眼神像是看怪物似的,整个人充满防备,喝道:“你是何人?”
“这句话,叶宣问过了。我现在回答你:姓江,名云,字丹枫。”陈秋娘笑嘻嘻地说。
景凉大约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便清了清嗓子,说:“你想多了,事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陈秋娘亦不戳穿,只是懒懒地说:“其实,叶公子未必不知道你的算盘。但也许,他也想要打破祖训看一看。但是,景公子,你们真的觉得打破祖训就会不打破祖训好么?你们祖上处心积虑要隐藏自己,到底为什么,你们又看过么?”
“躲躲藏藏,如同地鼠在地底生活,终日不见光;明明手持利器,却任由贼寇欺侮。秋娘。你明白那种感觉么?”景凉坐正了身子,很认真地问。
陈秋娘不能完全体会这种感觉,但她有过那种很压抑的时期。那时,觉得整个人都会憋屈死了。
“你不能理解吧?问题现在我们九大家族的子弟。全是这种感觉。”景凉一边说,一边笑。那笑是一种悲凉无奈的笑。
陈秋娘看到他的笑,想起了同为九大家族,肩负着九大家族兴衰荣辱、担负着家族使命的张赐。那个人不过十五六岁,看样子还没有这景凉的岁数大。他也是少年人,也会血气方刚,也定然有景凉这样的感觉。可是,他却要做祖训的守护者。做守旧的那一个。
他又会是如何的心境呢?在无人理解的岁月里,独自去承受家族传承下来的使命,以自身为一个饵,承受着随时毙命的命运,以此来麻痹那些懦弱恐惧凶残的贪婪者;同时,还有预防着家族里的蠢蠢欲动。他不能有太亲近的人,不能暴露自己任何一点的喜好,每分每秒怕都在计算周遭的敌人。
这样的人,注定没法长寿吧。陈秋娘想着张赐,就会有一种难以言诉的悲伤。没法名状的心疼。她人生这么多年,见过很多悲剧的命运,但那些人都是单纯的个人无法承受所导致的悲剧。而张赐的悲剧命运却太复杂,这个人承受得比任何人都多。
明明是三伏天,她想起张赐来,就觉得周身凉飕飕的,让心都觉得冷。
“所以,想要堂堂正正的生活。既然手握利器,可以改变这个世界,为何又要隐藏于世呢?我不能理解那样的祖训。”景凉见陈秋娘没有说话,便开始轻声吐槽。
陈秋娘没办法回答他的话。因为每种选择都有正负效应。守旧会让九大家族的子弟觉得憋屈,因为他们手持利器。却要面对比他们武器落后的帝王的碾压,而不能吭声。这不是每一个少年人可以忍受的;守旧却也保护着他们,让他们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发展,让外界只注意到张家,而将其余的八家隐藏起来,给予了最好的保护。若是革新,可能会让九大家族掌控的先进技术公诸于众,他们自己掌权,大快人心,扬眉吐气;但掌权之后呢?九大家族在权力之下,还能不能保持科技的先进性,还能不能保持九大家族最初最良性的形态不变呢?
这些是没法说清楚的事。陈秋娘便蹙了蹙眉,叹息一声,说:“景公子能成一代神医,也是极其聪敏之人,变或者不变,个中厉害,你比我更清楚。你怎么反而来问我这个局外人了。”
景凉也趴在桌子上,很放松地说:“我也没法跟别人说,好在你这个局外人什么都不了解,却又像是什么都了解。”
陈秋娘抬了抬眼皮看看同样很无聊模样的他,又垂眸继续盯着茶壶上的花纹瞧,略微想一想便了解他的意思了。他是从骨子里希望变革,希望扬眉吐气的。但变革这种事,九大家族中除了张家是没有任何一家可能发起的。原因很简单,八大家族在隐处,只有张家在明处,张家都没有要变革,别的家族更没有必要。而且,只有张家的继承人是随时都有着生命危险的。
当然,景凉这种变革的强烈愿望没法跟张赐谈,也许谈过,但张赐的地位在那里,必定是斥责了景凉,或者表示不会继续谈这种话题了。至于其余的执掌之人,就算内心里渴望变革,彼此之间也不太可能谈,毕竟谁都不愿意承担怂恿造反这种责任的,万一造反失败殃及九大家族呢?谁承担得了责任?所以这些家族子弟之间也只是委婉说说,还这个呵呵听不懂装傻,那个嘿嘿不明白装逼。
“昨晚听你们对话,加上推测,猜的。”陈秋娘懒懒地说,尔后又问,“景公子来这里,到底所为何事呢?”
“嫁给叶宣,救你,也是帮我,或者说帮张赐。”景凉说出来意。(未完待续)
ps:嗯,今天两章合并为一章,总共六千字,看得是不是很舒服啊。晚安,各位。。。。
第157章 纠结的命题
陈秋娘斜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景凉理了理垂落的青丝,眉目流转,曾宛若谪仙的神情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对她的殷殷恳求。
“嫁给叶宣。叶宣不会碰你,可以为你提供最好的环境与庇护,你仍然可以经营你的饭店。在叶家,你还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将来若是可以,你还可以仍然嫁给你想嫁之人。而朱文康,你懂的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淫邪之人,好色之徒,凶狠异常,对你也不可能有真心。这桩婚姻,利益多多。”景凉见陈秋娘没说话,便开始游说她。
他的声音很好听,放低了声调,便像是某种沉静的乐器,带着无限魅惑诉说着对陈秋娘极其有诱惑的事。
陈秋娘承认景凉说的很有诱惑,但她实在不想为难张赐,亦不想卷入九大家族的漩涡之中,她不想活得那么累。
所以,她瞟了景凉一眼,说:“那是牺牲叶家。”
“叶宣同意的,否则他也不会同意我们的决定。”景凉笑着说,那样子像极了哄骗小姑娘的大灰狼。
他这么说,陈秋娘也我可反驳,人家叶宣都自愿牺牲了,她能咋办呢?
景凉看她没提出什么反对,立刻又说:“何况你这样是在帮张赐。你知道张赐有多么在乎你,他是断然不可能看着你嫁给朱文康的。”
“你想多了。”陈秋娘嘟囔了一句,心里也是一片害怕。她真心拿捏不定张赐会不会在她嫁给朱文康这件事上出手。若是她真的一意孤行,张赐出手干预怎么办?
“我想多了?”景凉轻笑,说,“你以为戏台的事,是老夫人的主意么?那马车里的人是张赐。”
“你骗人。”陈秋娘立刻反驳。心里却觉得很有可能。要不然即便是女眷用车,在这三伏天也断然没有用那种密不透风的帷幕的道理。
景凉白了她一眼,说:“我不跟你争论。张赐待你如何。你自己清楚。难道你就不想帮他摆脱悲剧的命运么?”
陈秋娘想本能地回一句“不想”,毕竟她知道景凉是想要利用她。但是。她没有说出话来,因为她打从心底里希望张赐摆脱悲剧命运。
“你初见他时,他被人追杀,身负重伤,在二峨山中,那不过是那么多次生死存亡中的一次罢了。他是张府的继承人,是硕果仅存的张府的佼佼者,能成大事者。是有能力与魄力君临天下的人。手持火器,还有君临天下的能力与魄力,你若为帝王,会容忍他活着么?我们九大家族这么多年费了多少心力才保得他性命。秋娘,说实话,我景家的医术就是为了保九大家族的张家继承人。呵,可到底保住了多少,我只能叹息。”景凉说到这里,语气神色都是悲戚。
陈秋娘慢慢坐正了身子,怔怔地看着他。她从来都知道张赐很危险。也许下一刻就不在这个世间了。但是她与张赐始终隔着千山万水,连好好说话都不能。而且她从来不知道张赐如何看待她,对待她。事实上。他们连朋友都不是,或者说连那种普通朋友的交往都没有。她又有什么资格去为他悲切,或者做些什么呢。
景凉怔怔地看着陈秋娘,这九岁女娃原本纯真狡黠的面目上浮上一种深浓的难过与悲戚。她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满面难过地看着景凉,她怕一眨眼,眼泪就倾盆而下,滚落在这个阴谋的男子面前。她不愿意在这个陌生阴谋的人面前流出一滴泪来。尤其这个人还在谋算张赐。
两人对视良久,景凉才瞧着她。用一种很轻很舒缓的声音说:“我与张赐、叶宣,从小被选作各自家族继承人。我亲眼目睹他太多次徘徊于生死边缘。下毒、冷箭这些是家常便饭。”
陈秋娘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积了一层薄冰的深湖。景凉的话一点一点,像是要击碎这层薄冰,在她心上捶出湖水起落。
她依旧没有说话,就那样看着景凉。
“他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步步为营,提放着每个出现的人。亦小心翼翼跟每个可能成为他朋友的人保持距离。”景凉的声音很轻很缓。陈秋娘全然沉浸在张赐的世界里,想象他的不易,疼痛,以及生来的宿命之悲。
“秋娘,帮他。”景凉忽然提高声调。
陈秋娘几乎就要点头了,但尚存的理智还是让她摇了摇头。因为这是景凉说的,他说得再好,他也不是张赐。如果这是张赐说的,她会不顾一切点头。是的,她会。
就冲着他竭尽所能帮她,在竹溪山危急时刻,都是将她护在怀里,护在身后,她会。
也许有人说那不过是张赐顺手的阴谋。可陈秋娘知道,他也可以不要那么一种挑衅的展示,那对张家来说,其实没多大意义。汴京那位不会因为张家有顶级的火器,而停止对付让他坐立难安的人。
也有人说,一切不过是做戏,张赐原本就算无遗策,他早就把一切做了部署,算到了敌人的每一步。可是,陈秋娘亦不是笨人,她知道这世间最不稳定的因素是人,最难谋算你的是人心,何况是敌手。在那时,只要那敌人不那么多废话,及时发动攻击,张赐就会没命。而那一刻,身负重伤的他将她护在身后。
那一刻,她泪如雨下;那一刻,她想她至死也不会忘记。
“我说得不够明白么?”景凉有些着急了。
“很明白。”陈秋娘情绪很低落。因为她自己有些纠结,确切地说是她有些被景凉说动了。
“那是为什么?在竹溪山时,你不明白张赐的部署之下,是不顾自己的性命,与山匪周旋,是要保全他的啊。”景凉一脸的不明白,神色里也有了急切。在他看来,方才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可眼前的女娃除了难过。却似乎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陈秋娘瞧着眼前的景凉,想起在竹溪山的种种。心里空落落一片,咬了咬唇,缓缓地说:“君投我以木瓜,吾报之以琼琚而已。”
景凉听到她的回答,神色渐渐冷下去,先前那种安静柔和全然消失,最终那冷然的神色里一片肃杀。他冷笑,说:“不要不识抬举。”
“你要杀了我么?”陈秋娘很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她昨夜就知道这个人是铁了心要逼迫张赐就范。而昨夜她中毒正好让他再一次来验证她在张赐心中的地位。张赐却瞒也不瞒,知道她身中媚毒,景凉无法解毒,他就反急忙赶来。
张赐的举动证实了陈秋娘在张赐心中的地位,景凉很是高兴。继而就再下猛药:要不杀了她,继续做原来的自己守护九大家族,要不造反君临天下守住她。
而张赐两者不选,最终逼于无奈,才出了权宜之计,让叶宣来娶她。来守护她。
景凉对于张赐的表现,应该很是满意,接下来就是她如果配合。景凉就会想尽办法让叶家暴露,让她暴露在赵匡胤的面前。把九大家族和她都拖入战局里,逼迫张赐。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杀你。”景凉回答。
陈秋娘垂了眸,说:“未选择的路未必就是好路。景公子,坐拥江山又如何?哪一个在权力顶端的人,不是牺牲了一切的?哪一个在权力漩涡里的人,又能活得平和自在?哪一个人在权力顶端,不如履薄冰。也也不能安寝呢?景公子,你着魔了。”
她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