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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维特的眼睛里所看见的那种颜色。然后她转过头走出去了。
一小时之后他到领事馆去自首了。他们在通缉犯名单上没有找到他的名字,他告诉他们继续查看前几年的名单,于是才找到他的名字。他们给他半天时间了结他的事务,但他回答说他没有什么可了结的。于是他们便办理手续将他引渡回美国,而他却像一个游客补办遗失的护照那样站在一旁观看。
回国像是回到很久以前曾经游历过的一个陌生的国度一样,一切事物都很熟悉,但行事的方式却大不一样。无休止的审问、商议和心理检查。他的辩护律师礼貌得有些过分,好像他们担心说错了一个字就会引起他勃然大怒一样,不过他们都干得很出色。最终他得到缓刑处罚,给以两年改造时间。那以后,他必须移居其它城市,寻找一个合适的工作,开始他的新生。在改造期间有专人给他以帮助,此外他还要接受5年时间的观察,在此期间他必须每周汇报一次他的情况。
在两年改造期结束时,管教员告诉他,他的辩护律师们已经请求法庭让他恢复他原来的相貌。这使他大吃一惊,一时间他感到自己仿佛又成了一个逃犯,从一个机场飞往另一个机场,从一家旅馆转移到另一家旅馆,东躲西藏,心力交瘁。
“不,”他说道,“我一点也不认为那是个好主意。有那副相貌的人是另外一个人,我想我还是保持现在这副相貌更好一些。你的意见如何?”
“我的看法与你一样。”管教员说道。
曾令富 译
原载《科幻之窗》1999 第3期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短篇科幻小说集》
《猩猩的教皇》
上个月初的一天,我和凡代尔曼斯单独在围地(注①)里和猩猩们待在一起时,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我要昏了。”这是个灼热的五月天,可凡代尔曼斯从来都没有对热表示出反感的迹象,更别提对热的痛苦感觉了。当时我正忙着跟雷欧和敏茜以及她的女儿玛芬谈话,所以我只是把他的话记了下来而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当你在工程(注②)中正起劲的用手语谈话时,你可能不会对口语有很大的注意力。
然后雷欧打手势给我说出了麻烦了,我转过身,看见凡代尔曼斯跪在草地上,脸色惨白,呼呼的喘着气,而且浑身上下满是汗。几只没有像雷欧那么聪敏的猩猩以为是个游戏,开始和他打手势——指关节抵在地面上,身体做柔软状。“我病了……”凡代尔曼斯说道,“不……舒服……”我赶紧叫他们帮忙,于是冈左拎着他的左手,孔拿着他的右胳膊。哎,他可真壮,不过我们还是把他搬离了围地,来到了山上的总部。一路上他抱怨着背部和胳膊下的剧痛,我开始觉察出他不仅仅是热昏了而已。一个星期后诊断出来了。
是白血病。
他们用化学疗法和激素疗法给他治疗,十天后他回到了我们的工程中来了,看上去很自信:“他们已经把病稳定住了,”他告诉每一个人,“只是减轻了,我可能剩下十到二十天的功夫了,可能会多一点。我想把我的工作干好了。”他仍然憔悴不堪,面色苍白,手不住的抖,让他和大伙在一起真是件可怕的事!他可能在自欺欺人,尽管我不肯定,但他骗不了我们中的任一个人:对我们来说他是死的象征,一个走路的骷髅而已。外行人以为我们科学家对这样的事毫不在意,甚至会更关注于对好莱坞的指责。可是每天有个快死的人在你身边,这样是很难让你从事你的活计的,或者算上一个将死之人的妻子——朱蒂·凡代尔曼斯惊恐的眼神让我知道,她对哈尔·凡代尔曼斯的压抑心情的悲伤。她从没有想到过,她就要失去她的最爱了,她还没有心理准备,怎么抛却这样的痛苦呢?另外,凡代尔曼斯就要死的消息特别让大家不安,他是那么壮实、精力充沛,常常在外游荡,他是个幽默的拉伯雷似的人。可是就那么一瞬间他就成了一个鬼魂了。“那是上帝的旨意,”戴夫·尤斯特这样说:“宙斯小手指轻轻一弹,哈尔就像火炉里的玻璃纸一样萎缩了。”凡代尔曼斯还没到四十岁哪!
猩猩们也察觉到了什么!
他们中有几个,比如雷欧和拉莫娜,是第五代的手语者,由于智力上的杰出,我们称之为阿尔法(注③),他们对于微妙的差别能看的清清楚楚。来访者评价他们是“几乎就是人类”。我们不喜欢那样的名称,对猩猩来说重要的就是他们不是人类,他们是不同的智能种族,但我也知道人们是什么意思。猩猩中最聪明的几个立刻发现凡代尔曼斯大概生了什么病,他们开始说些奇怪的话。一次我在拉莫娜身边时,她对敏茜说:“大大的烂香蕉。”
雷欧看着凡代尔曼斯蹒跚而过,对我说:“他变空了。”猩猩们的隐喻不停的使我感到吃惊。接着,冈左直溜溜的问他:“你要离开了?”
“离开”不是猩猩们对于死的委婉的说法。就我们的动物所知,从没有人类死过。猩猩死,人类“离开”。从一开始我们就坚持这样的原则,并不是有意的,但这样的安排逐渐成为某种习俗。小组里第一个死的是罗杰·尼克松,在工程开始几年的一次汽车事故中,在我来这里不久前。很显然没人打算解释给他们罗杰发生了什么,以免打扰这些动物。我在这里呆了两到三年,蒂姆·列平格在一次滑雪升降机事故中死了,我们也再一次认为不要说出详情。直到四年前威尔·贝屈斯坦在那次直升机爆炸中死了,我们采取了明确的措施:抉择下来我们没有把他的失踪解释为死亡,而仅仅是“离开”,就像他退休了一样。但冈左的提问表明,猩猩们懂得什么是死亡,他们甚至能将死亡与“离开”等同起来。不过尽管这样,他们肯定认为人的死与猩猩的死是不同的,这是转化为另一种生命形式的过程,在燃烧之车上升天。尤斯特相信他们无法理解人类的死亡,他们认为人类是不朽的,他们把我们看作是神。
现在凡代尔曼斯不再装作他不会死了。白血病是急性的,他的身体一天天的恶化。
他一开始认为“这没有真正发生”,现在他有点闷闷不乐,有点生气。病情发作仅仅四星期后,他进了医院。
他想告诉猩猩们他就要死了。
“他们不知道人类会死。”尤斯特说。
“那么现在该让他们知道了,”凡代尔曼斯厉声说道:“干嘛要说些我们不朽的神话似的蠢话呢?为什么要让他们以为我们是神?直接告诉他们我要死了,老艾格博特死了,就会轮到萨拉米和毛提默。”
“但是他们都是自然死亡啊?”简·默顿说道。
“难道我不是么?”她感到很狼狈,“我是说在古代。那时他们的生命周期很显然会走到一个尽头,他们就死了,猩猩们知道这个。但是你……”她的声音颤抖着。
“是在我生命中途患了这个可怕的疾病的,”凡代尔曼斯说到,停了一下,咬咬牙,熬过来了。简哭了起来,这是个难看的景象,通常凡代尔曼斯都会安慰大家不要这样,“假如发现猩猩们是如何对人类的形而上学之现象作出反应的,这将对工程有非常重大的意义。我们已尽可能让他们懂得死亡的本质,现在我想我们该通过我来让他们知道人类也服从于这样的法则,我们不是神。”
“神是存在的,”尤斯特说道,“他们反复无常,深不可测,跟他们相比,我们就和猩猩们一样。”凡代尔曼斯耸了耸肩,“他们不再需要听这样的唠叨了。是时间让他们知道我么们是谁了。或者宁愿让我们知道他们知道多少,用我的死来发现。他们第一次经历一个人的死亡的全过程,其他一些时候都是某些事故。”波特·克里斯坦森说道:“哈尔,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们某些……”
“没有,”凡代尔曼斯说:“当然没有。我没提过一个字。但我看见他们互相谈话。他们知道。”我们讨论到深夜,须仔细研究这个问题,以免由于改变我们的动物中的神学知识而发生任何不可赎回的影响。这些猩猩在这杨一个封闭的环境内生活了数十年,我们所选择的教给他们的东西形成了他们的文化,这其中也融合着他们自己内在的东西,加上我们无意间对他们产生的“我们和他们是什么”的观念,任何我们提供给他们的基本概念性的资料都必须彻底得衡量其影响,因为影响不可挽回。假如谁做了蠢事,将是不可原谅的。既然我们的计划是观察人类以前的灵长类动物,并且研究当他们的语言能力增强时,他们的智力容量如何变化,那么我们必须无时无刻的小心,让他们自己去发现,而不是超越他们现有的概念处理能力,直接把数据给他们。
另一方面,凡代尔曼斯就要死了,给我们一个生动的机会,传达给他们人会死亡这样的概念。我们最好在一两个星期内作出选择,不然的话得好几年才能等到下一次机会出现。
“你们在担心什么?”凡代尔曼斯问。
尤斯特说:“你怕死么,哈尔?” “死亡让我愤怒。我不怕,我有工作要做,但我再也做不成了。你干嘛要问这些?”
“因为就我们所知猩猩认为死亡,当然是猩猩的死,看作为事物循环的简单部分,就像白天之后是黑夜。但人类的死亡对他们来说会是重大的启示,他们会震惊的。假如他们从你这看到一点恐惧甚至于愤怒,谁会知道这会对他们的思考方式产生什么影响?”
“确实如此,谁知道呢?那我就给你个机会看看喽!”最后,我们勉勉强强的以微弱的优势投票决定把凡代尔曼斯死亡的消息告诉猩猩们。几乎我们所有人都对此有一点保留。但凡代尔曼斯已经决定了这次有益的、意味深长的死,这是他唯一一个可以面对他命运的方法,把它贡献给工程。到最后我认识到我们投票赞成纯粹是出于对他的爱。
我们安排好进度,让凡代尔曼斯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动物们。有十个人,五十只猩猩;我们每一个都有自己的调查范围——算术,语法创新,形而上学探索,症候学,工具使用等等。我们选择自己想教的猩猩,自然而然的服从和猩猩社会联系的亚种族转变模式。不过我们答应凡代尔曼斯,他可以把这件事说给阿尔法们听——雷欧、拉莫娜、格林斯基、爱丽斯、阿提拉——不管猩猩现在在跟谁学习。比如说,雷欧正向贝丝·兰金互动的学习季节变换的概念,不过贝丝或多或少地还是欣然同意把它交给凡代尔曼斯,雷欧可是最重要的一只啊。不久前我们知道重要的消息首先得透露给阿尔法们,然后他们会自己把事情告知给其他的猩猩。比起更聪明的人类来,猩猩也更懂得如何把事情传授给他的迟钝的兄弟姐妹。
第二天一早,哈尔和朱蒂·凡代尔曼斯把雷欧、拉莫娜、阿提拉带到一边,和他们谈了很长时间。我在围地的另一边和冈左、敏茜、玛芬、羌溥在一起,不时地我会朝那瞥一眼,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哈尔看上去容光焕发——就像刚和上帝谈完话从山上下来的摩西。朱蒂的好心情却好像有点勉强,有点做作,她的悲伤之情溢于言表;又一次我看见她转过脸,手指抵着牙齿,要哭出来的样子,但忍住了。
后来雷欧和格林斯基在橡木林里开了个会。尤斯特和查理·达米亚诺用双筒望远镜监视着他俩,但他们说不清猩猩们在干什么。猩猩们之间用手语交谈的时候,用的不是非常精确的修改了的手势;我们始终不知道,这是否标志了猩猩们已经进化成了某种特殊的猩猩之间的不被人类了解的暗语,或者这只是表明了猩猩们对于附属的非口语化的交流方式的某种依赖性。不过事实是,我们不了解他们之间交流用的语言,特别是阿尔法们所用的。接着,就好像雷欧他们知道我们在监视他们并且不想让我们偷听,他和格林斯基一直在林子里闲逛。稍后,拉莫娜和爱丽斯以同样的方式进行了会谈。现在我们的五个阿尔法生物已经差不多就要了解事实了。
我们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渗入其他猩猩之中的。
我们无法观测到确确实实的观念传播的行为。我们只是注意到第二天凡代尔曼斯受到了比以往更多的关注。当他缓慢的、明显十分困难的在围地里走动时,小群的猩猩们出现在他身边。冈左和羌溥俩斗了几个月的嘴,突然肩并肩的站在凡代尔曼斯身旁,目不转睛的看着凡代尔曼斯。契柯丽平常是很怕羞的,突然出现要和凡代尔曼斯谈一谈关于树上苹果的成熟的问题,凡代尔曼斯就跟她讲了起来。安娜·李维亚的双胞胎子女闪和尚则爬上了凡代尔曼斯的肩头。
“他们想知道垂死的神到底是什么样的。”尤斯特静静地说道。
“不过你看那。”简·默顿说。
朱蒂·凡代尔曼斯也有了一帮随从:敏茜、玛芬、克劳迪斯、巴斯特,还有孔。他们入迷的盯着朱蒂,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大张着,好几个口水流出来,吹出了小泡泡。
“难道他们认为她也会死么?”贝丝惊愕地说道。
尤斯特摇了摇头。“大概不是。他们知道她没什么毛病。但他们正在学习悲伤与死亡的气氛。”
“可不可以假设他们知道哈尔是朱蒂的配偶吗?”克里斯坦森问。
“这无关紧要,”尤斯特说:“他们看得出她很不安。这就是他们的兴趣所在,即使他们无从了解为什么朱蒂比我们任何一个都不安。”
“那边好像有什么事。”我一边说,一边指向草地。
格林斯基独自站在那儿,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他是猩猩里最年长的,白发苍苍,开始谢顶的样子,而且还是个沉思者。他差不多一出生就在这儿了,有三十多年了吧,没有什么东西会逃过他的注意力。
远远的左侧,在山毛榉树林的阴影里,雷欧也以同样的方式独自陷入了沉思。他有二十岁了,群落里的雄性阿尔法,最强壮的更是最聪明的。他们俩在各自的领域里,就像两个哨兵,或者是复活节岛上的雕像,陷入了各自的幻想中,这看上去真是太奇怪了!
“哲学家。”尤斯特咕哝道。
凡代尔曼斯昨天回到了医院,永远的去了。离开前,他和五十只猩猩的每一只说了再见,甚至包括幼猩猩。过去几个星期里他的病情显著的恶化了,他现在瘦得不成样子,非常虚弱。朱蒂说他只能活几个星期了。
她也请假离开了,可能得等到哈尔死了以后才会回来。我不清楚猩猩们会怎么理解她的“离开”,以及她最终的重新回来。
她说雷欧问过她,她是否也要死去。
也许现在事情会好转的。
克里斯坦森今天早上问我:“这几天你和他们谈话时,有没有注意到他们言语中表现出的对死亡的理解?”我点点头。“有一天敏茜问我,是否太阳升起时月亮就死了;月亮出来了,太阳死了。我一开始不能理解,这似乎就是一个标准的原始的隐喻。可对敏茜来说,她年纪太小,不可能那么容易的使用隐喻,况且她不是很聪明。肯定是老家伙们谈得太多了,慢慢就传开了。”
“契柯丽正和我学习减法,”克里斯坦森说:“她突然打手势道:‘有五个人,两个死了,还剩下三个。’后来她把死用为了动词:‘三个死了一个就是两个。’”
其他人报导了类似的事情。可是猩猩们并没有在讨论凡代尔曼斯以及他发生的事,他们也没公然地问到关于死亡的问题。就我们所感觉到的是,他们把整件事情转化成了某种隐喻。这完全象征了他们的巨大的困惑。就像绝大多数的困惑的人类一样,他们试图把引以他们兴趣的东西隐藏起来,他们还可能以为干得不错呢。我们能够猜到他们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这并不是他们哪里错了,而是,毕竟我们都保持着这样的观念,他们只是猩猩。
橡木林子里的一处小溪潺潺,他们就在那开会。似乎只有雷欧和格林斯基在说话,其他的只是围在那儿,静静的坐着,听着讲演。每次大概有十到三十只猩猩不等。我们无从得知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当然我们脑子里有一点想法。
每当我们中的一个走到这样一个集会中去时,猩猩们总是装作很随意地样子,突然四散开来,三四个聚在一起,显出一副很天真的样子——“主人,我们只是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
查理·达米亚诺打算在橡木林里装个窃听器;不过,我们怎么监视这些用手语交谈的家伙呢?摄像机可比麦克风难藏多了。
我们费力的尽可能用双筒望远镜观察。不过我们观察到的少有的丁点东西更让人费解。他们用了一种比先前更模棱两可的手语来交谈,就好像他们正用猪式拉丁语交谈着,也许是某种反语,或者正使用某种全新的原始语言。
明天会有两个技师来帮我们在橡木林里安装摄像机。
哈尔·凡代尔曼斯昨夜死了。是朱蒂给戴夫·尤斯特打的电话,她说他死的很安详,最终得到了解脱。早餐过后,我和尤斯特把消息直截了当地说给了阿尔法们听,用最直接的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