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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陈念娉再一次闯进藏心阁的时候,我正往画屏上细细地勾勒着百合花的纹理,任谁看来,一笔一画都极为用心,其实思绪则又在恍惚中飘荡延伸,旋转……
自从在梅林中对那白衣人惊鸿一瞥之后,我曾暗自彷徨并失神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日,无论从相貌上还是从气度上言论,陈明峻与陆文航已是世间男子之极品,一个若皓月清风,芝兰玉树,另一个则是骄阳霓虹、寒梅青松,如拿此二人与那白衣人相较之,却都于顷刻间失了风采和光华,难道世上真有如此惊世和决绝之人?
渴盼思虑中,炙夏的躁堪炎热已然逝去,清凉的秋日渐显鲜活浓烈,慢慢地,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在臆想自苦,亦开始笑自己的稚嫩傻气,怎会将一个虚幻之梦境当作真实存在如此之久?
于是乎,在仔细地整理了一番心绪后,便开始渐渐地将心中的徘徊不安搁浅。
“你这狐媚不祥之人,凭何抢走我心中所恋慕之人?”一个尖锐凌厉的声音突地响起,蕴涵了连绵无尽的恨意,将正在失神的我惊醒,手中的朱笔不禁一抖,屏风上霎时多出一道不和谐的墨迹,顷刻间,整幅意境清幽的雅致屏风尽毁。
我心中的怒气“呼”地蔓延高升,抬头冷眼扫去,陈念娉那张盛怒不甘的狰狞面容赫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漠然地看着容颜憔悴的陈念娉,她整个人明显清减了许多,似乎好几日都不曾好生安眠过,眼圈呈现淡淡的青色,有些浮肿,我想我的灵魂可能是“残酷邪恶”的,看着陈念娉的伤心躁怒,心中竟然不觉得丝毫的内疚和怜惜,居然还有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感,即使我从来不曾与她争夺过陆文航分毫。
心中带着些许的故意和卑劣,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将注意力重新投在画屏之上,开始思索这突兀的墨线该如何补救,陈念娉的声音却又响起,阴佞焦躁,略带沙哑,细细琢磨似有哭泣的嗓调,不用看也能想到此刻她又被我的忽略冰冷激怒了,脸色定是愈发地难看暗沉,“陆文航是我自小便倾慕爱恋之人,不成想你却生生地将他从我的身边夺走,你这狐媚子竟能丢弃脸面至此,实在可恶,令人憎恨!爹爹也不知迷了什么心窍,将你一个外人收留于此,偏偏还允许你住在他珍惜异常的藏心阁内?!”
我的心被陈念娉言语中的“外人”一词狠狠地刺痛了,陈沅江看似纵容我体贴我关怀我,但细细思来,这种礼遇有加岂不是生分与愧疚的补偿?
我突兀地闯进他们平静和谐的生活,于他们而言,又怎会不是一种折磨和煎熬?
生分的给予和呵护——多么地讽刺!
半载之时日已逝,在旁人的眼中,虽然我是“荣耀”无限地住在镶满陈沅江回忆和故事的藏心阁内,但说到底,我还只不过是一个外人而已——以陈沅江故友之女的身份存在的外人。
对于这种悲凉和陌生,陈沅江却任由发展,却从不曾为我澄清和正身什么,想到此,我的心慌乱酸涩起来,执笔的手也因此颤动松懈,朱笔顺势滑落地上,顿时,静寂沉闷的空气因这“铛”的一声紧张窒息起来。
我重新抬起头,鄙夷地正视着陈念娉眼中的怒火与涌动,似是故意,也似有报复,久久地,吐出一句话,冰冷刺骨;“你连爱慕之人的心都不能把握,竟来质问于我?我若真是抢了,你又能当若何?”
我想当时我的脸色可能是“狠厉惊人”的,因为我看到她明显地怔住了,既而,那张白皙精致的脸开始变得苍白无血,手指关节竟呈透明——如不是陈沅江的“特意嘱托”,再加之秦磊尚在身边侍侯,脸色冰冷严峻,她极有可能再次在藏心阁发威责难。
终于,她嘴唇哆嗦蠕动着,却只吐一字——“你……”,不尽的切齿恨意,却猛地顿住,之后竟然果决地转身离去,背影单薄而苍凉。
后来,听雅卿言,悲愤欲加的陈念娉并没有返回自己的闺房,而是在半途中折往陈沅江的居所,梨花带雨地质问陈沅江为何长久地留我于陈府,并对我善待有加,在数落了我种种的不堪后,旋而转移话题,恳求陈沅江成全其与陆文航的婚事,无奈陈沅江自始至终都神色莫测。
陈念娉本为性急耿直之人,见此番目的并无达到,又见陈沅江袒护纵容于我,终是放弃绝望,默默地退了出来。
又据闻陈念娉神色凄然地回到闺房后,片刻,悲恸欲绝,摔碎了屋内触手可及的所有物什,之后却平静了下来,仿佛根本没有遭受过此番挫折一般。
只是后来再见到她,看着她那如花的笑颜,我却被那笑容深处的落寞凄凉狠狠地触动,心中滋味复杂——她言称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更不会就此放弃了陆文航。
待陈念娉离去后,我开始惶惶不安,心中的郁结更是起伏难平,便匆匆秉退了雅卿和秦磊,随即无力地倒于塌上,目光散漫无神,当瞥到塌前几案上雅卿沏的碧螺春时,心气竟是平缓了下来。
是的,我独爱茶,尤其是可以平息败火的绿茶。
定思片刻,恍然端起了那枚印制海棠花饰的玉白色盅碗,看着茶盅内的熠熠清绿,正待饮缀,一道颀长的身影却映在了那碧绿的波纹上,抬起头,却是一脸忧色的陆文航,顿时气息又紊乱焦躁起来。
我将盅盏重重地甩在几案上,既而茶盅便因重心偏颇摇晃旋转着往案沿边开去,杯水则若急流般“丝”一声穿过碗盖飞溅而出,并旋舞着洒落在枣红色的几案上,之后则汇聚成流缓缓滴落于地上,片刻,湿纹便浸淫了地上大片的刻花青砖。
空气的压抑沉闷感愈来愈盛——一片惊心的静寂,我凝视着那即将消失粉碎的茶盏,不成想盅碗旋势渐弱,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而那滴水轻微的扑答声越发清晰撼然。
“你怎会又在于此?”我终将怒气酝酿而出,冷声的喝问在静谧的氛围中更为空洞凌厉,陆文航似是一怔,但旋而面色如常,并无甚大改变。
“陈念娉自小便恋慕于你,你…可曾欢喜于她?如若不喜,奈何又始乱终弃招惹于她,让她空生悲怆?你无视陈府的规矩也就罢了,却为何又将我置于你们之间的恩怨纷乱之中,让我神思慌忧,不得安宁?于此,我深恶痛绝,还望陆公子自重珍爱,勿令我心生鄙夷才是!”
闻毕此言,他的脸色“刷”地冷峻凝重下来,却仍是不语。
我将锁于窗外浓浓昂然秋景的视线收回,想续接其上严酷冰冻之语,忽而却瞥见他的眼中竟有痛意一闪而过,突地,脑海中一切言词俱凝滞停歇,张了张口却道出,“你…且先走吧,今日之事,我便不再与你计较,为了我的清誉声名,还望请陆公子你勿要再莫名地出现在藏心阁之中。”
终于,陆文航沉闷地收合起那扇常随携于身的并绘制着傲傲清梅的绘扇——衬景为清冷月夜点点繁星,题诗则为“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目光深邃,冰冷难懂,似有痛,似有伤,也似有…失望,其字句竟难以顺利出口,“我…以为你…了解于我,可是却不曾想…,你…竟…如此地…厌恶于我。”
语毕,他便抬脚向门外走去,手碰在门栏上,却猛地转回头,眼中的悲痛和不甘愈发明显,“我从来都不曾恋慕过陈念娉。”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自从认识你那日起,就见你的心中似有化解不尽的苦恼和忧愁,所以,也就是从那日开始,我的心中便只有一念——尽其事而悦其颜,即便你厌恶也好、痛恨也好、冷声呵斥也好,我都甘之如饴!奈何我却错了,我独自彷徨忧思多日,然而,你却根本不曾了解于我。最后,我只问你一句,在你的心中,我当真是如此的不堪?”
我却怔住了,吃惊茫然,不可置疑地望着他,更是不能言语。
他定定地凝望我片刻,终是惨笑出声,“看来,我果真是…错了,大错特错……”言罢,翩然离去,许久都不曾再在藏心阁中出现……
“在思索何事?”一个温润无华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想,我回头看去,却是一脸明和的陈明峻,此时他着玄色箭袍,袖口织绣的藏褐色缡纹为他那张俊秀无瑕的脸平增了一丝英气,似是刚下朝归来。
沈显病重之时曾下旨由皇三子沈熙泰暂代皇职监国,陈明峻自小从随陈沅江,于军旅之中长大,亦为武将出身,但军人的悍俗之气却并不能从其身上找寻到分毫,反之,无论处于何地,他身上笼罩散发的总是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平和、淡然、干净、和谐。
只见他的嘴角噙着薄笑,阳光辐射开来,有几缕光纹映照在他那张柔和的脸上,明灭变幻着,一时之间,温暖而又动人。
作者有话要说:
☆、锦瑟无华
望着他那张如玉般光洁和暖的脸,心中的烦忧竟无能言表,只是怔怔地呆凝着他,面无表情,他却自然洒逸地转移了视线,将目光锁于娉折湖面盛放的荷蓬上,喃喃有语,“念娉自幼便得家父娇宠,心性自比天高,但她心地良善,并无害于你,情思之事自古就多有烦忧,她自小始便恋慕于文航,然而文航心思淡薄明了,她竟不能参透,反而记恨于你,实为稚子天性。你长她年余,想来定能知晓情由,还望你能体谅并宽容于她。”
我无语,心中却是羞愧涟涟,一直以来,自己只知一味地伪装冰冻自己,却不知自己的心怀根本不曾如愿地欺瞒于他人,陆文航是如此,陈明峻亦是如此,细细思来,以陈沅江的精明深虑,想来必是自见到我那刻起,便将我的意图看懂读透,可能只因他“觉得”对母亲和我有所亏欠,所以才会无止境的默许我的一切——包括一再地破坏他对陈念娉的娇惯。
陈明峻似是忽略我的心理波伏,徐徐接道,“府中景色人事单调重复,你可觉无趣乏味?若是如此,三日后便是七夕,你可愿随我去往萝水之畔逛游?虽是乡人风景,却别有意韵光华,你可尝试观之。”
顿时一股暖流激荡于心,陈明峻虽不喜言语,却总能洞察明晰,他淡漠处事,思绪总似平澜无波,却深深懂得我的烦忧、悲观以及百无聊赖。
沉闷的闺阁生活犹如一张密繁错杂的丝网,将人紧紧束缚,纵眼观去,周遭空间狭隘灰暗,置于其中,根本无从尽情呼吸与徜徉。
每每困闷难耐之时,我总会不期然地忆起儿时在秦月山庄的过往,虽苦则甜,但最重要的却是——在那个如诗如画的庄园里,我可以自由快乐地畅想、飞舞,而陈府大院,只是一只笼子,一只奢华而不真实的笼子。
然而,我那冷冷的怨恨、忧伤的沉思,陈明峻在不声不言中全都了然于心,也许从初见之日始,他便开始为我分担和遮挡了吧?
想到这里,心中的冰冷和生硬悄逝,不禁莞尔道,“好。”
听毕我的回答,他缓缓地低头看向我,淡淡的笑容映着那深浅错差的光环,温润如玉。
然而到了七夕那日,同往的却不只我与陈明峻二人。
雅卿和秦磊本就与我形影不离,故其跟随是为理所当然,我记得允诺他们二人后,雅卿的神色愉悦,欢喜中则蕴含了一丝期盼的味道,想想也该如此,京城的浮华灿阙总能打动人类那渺小苍茫的心灵;而秦磊的面色则渗合恍忧——不论何时何地,我的安全状况总是他思虑的重点。
待我收拾停当,于闺房内静候陈明峻之时,秦磊却通报道陆文航求见,我诧异万分,算算日子,已两月有余不曾见他,而今他却现身于此,究竟是为何事?
正疑惑间,陆文航却信步走了进来,乍再相见,心中酸涩不尽,他…怎可如此地消瘦?
我静观着他,竟无从言起,只见他嘴角噙着浅笑,眼睛若黑曜石般明亮幽深,似梦似幻,莫测难懂,“明峻让我来此接你出府,陈小姐可否准备妥当?”
我一怔,似是明白了其中的缘由,陈明峻此人的心思竟是如此高深,一直以来,他并非败兴厌烦之人,奈何今时会如此行事,此番又有何种理由与目的?
可是,自那日陆文航拂袖离去之后,我曾意兴阑珊多时,陆文航在我德心中到底是何位置,我亦曾认真地思虑过——其实我并不厌恶于他,反之,我则是欣赏于他的,是的,我欣赏他身上那种独特的张扬与活力,因而,于此时此景,我无法拒绝于他。
惆怅片刻,我缓缓而道,“是然。”
而后便袅娜地越过错愕的他,朝藏心阁外走去。
甫踏出门栏,我便注意到陈明峻正静立于娉折湖畔,在岸边摇曳扶柳的烘衬下,挺拔若兰,而他的目光,则柔和无限地追随并凝视着我。
他浅浅地笑着,平淡而又俊逸,这种完美的超然让我生生地咽下所有的疑问,不自觉地跟随他朝外走去。
待行至府门口时,我却听到了卫侍恭送陈念娉的声音,正疑惑间,她欢快的声音适时响起,似嗔怪又似无奈,“哥哥,你怎可如此久滞?我已经候你多时了。”
我不禁仰头看向陈明峻,却正好对上他那流露出不尽涵蕴的幽幽眼眸,似有开脱,更似有歉然与劝慰……
顿时,我心中的滋味不断沉复,便想辞脱此行,陈念娉那清丽的声音却又响起,不过此次则隐含了阴鹫与愤忿,“哥哥,已言好我们二人同去赏景,你怎可带了这狐……”
突然,她神色拘谨不安起来,话音也因此顿在半途,我沿顺她的视线向后看去,原来是陆文航已尾随而至,想来她亦已多日未曾再见陆文航,一时相思、期盼与担忧之情尽现,只是陆文航神色桀傲不羁,邪魅轻狂,与往日并无甚大改观,视线在她的身上亦不曾有片刻停留,几乎是立刻地,陈念娉脸上的惊喜幻化成了…失望与愤恨。
我突然又改变了注意,于是便展颜正视陈念娉,走向府外停留的那辆装饰华丽且又宽敞明炫的马车。
马车急驰在方砖平铺的京道上,车内气氛却尴尬沉默,诸人神色各异,说不出的滑稽与暧昧——
陈念娉的目光频频瞥向闭目悠思的陆文航,小女儿心态尽露,或喜或悲,或嗔或忧,末了,还不忘恨恨地剜我一眼。
陆文航似是假寐养神,眉间却不时蹙展收合,那形若绘扇的睫毛如蝶翼般顺势上下扑动,极尽诱惑。
陈明峻则透过窗格凝睇着外面的天空,目光悠远深沉,看不透想法,亦看不懂内涵。
我又将目光扫向雅卿,不禁失笑,果真如我所料,她脸色阴沉,嘴唇微微嘟起,极尽忍耐地冷视着坐于我对面的陈念娉,出行之前的渴盼之色竟了无踪影。
秦磊则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右手紧护腰侧——我知道那是他的佩剑所在之处。
我理了理神思,心中的疑解似乎逐渐明朗浮现,如今此局,陈明峻无疑是刻意的,他定是算准了这样的结果——有陆文航在,陈念娉绝对不会明然地针对于我,亦不会言讽讥狠毒之语;而我,则碍于心中的郁结与愧然,冷漠之色也不妥在此显现。
但是,疑惑不禁又浮动跳跃,若是此故,为何陆文航竟能面色坦然如昔,仿佛我与他之间的误解俱不存在一般?而陈明峻,为何竟要如此行事以致于失了信诺?
或者,是我思虑过甚——陈明峻并无他图,单单只是为了让我在此行中与陆文航以及陈念娉消除既往的一切误会?
头脑不禁混沌起来,恍神中,萝水之畔竟到了。
萝水者,本为洛水,据说景浩三年,沈显于洛水之畔初遇皇贵妃柳氏,惊为天人,待追随佳人于洛水中心的怡然亭时,柳氏竟生生不见了踪迹,其身姿缥缈而不实,放眼瞭望,只有遍地的羽叶茑萝秀丽绽放,活泼动人,意境幻变。
后来沈显经多番找寻却未果,待放弃绝望之时,不成想却于怡然亭再遇心系之人,欣喜若狂,是日便将柳氏迎入宫中,册封为贵人,赐号为“萝”,并将“洛水”之“洛”改念为“萝”,以纪念其对柳氏的相思情深——柳氏当年的无限盛宠由此可见一斑。
柳氏归去多年后,沈显仍会不由自主地前往柳氏居住过的“萝旖宫”静立沉思,而且每次都是面对着盘绕错折的茑萝茎蔓追忆失神良久,脸上尽现缅怀伤痛之情,期间沈显口中还会反复吟诵着一阕词……
当我第一次听雅卿念道此词,甚为感慨惊异,因为这阙词竟是母亲最“厌恶痛绝”的诗句,亦是她唯一不让我品学的文赋,但我最后还是背着母亲将这阙词偷偷默记熟读于心——
词文悲凉、缠绵的意境让我欢喜堪忧且爱不释手: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置立于络绎不绝的人流中,我竟没有太多的欢喜,看着穿梭来往的众人脸上那没有任何掩饰的喜悦之情,我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