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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老头子身裹一件宽大的黑色紧身短上衣,孱弱的身体湮没其中;他肤色发青而干瘦,他的一对灰色小眼,像红宝石似地炯炯发光,再配上那会作怪相的嘴,仿佛是他脸部的唯一区段,以显示他生命的依存。不幸的是,他的双腿已开始拒绝为这具瘦骨嶙峋的肌体提供服务;五六个月以来,这种衰竭就有所感,这位高尚的诉讼代理人几乎成了他妻子的奴隶。
表弟忍气吞声地被接纳下来,仅此而已。倘若科克纳尔先生步履轻捷,他会向波托斯先生拒绝任何亲戚关系的。
“对,先生,我们是表兄弟。”波托斯沉着地回道;再说,他从来没有指望会受到情人的丈夫热情的接待。
“是按照女方叫法吧,我以为?”诉讼代理人狡黠地问。
波托斯没有感觉到这是一种嘲弄,竟然还把这种嘲弄当作天真,于是,他张开胡子拉碴的大嘴,对这种天真反嘲起来。科克纳尔太太知道,天真的诉讼代理人是同类人中一个极为稀有的变种,于是她莞尔一笑,满面绯红。
科克纳尔先生自波托斯一到,就不安地注视着他那橡木写字台对面的一尊大立柜。波托斯明白,这尊大立柜虽然不符合他在想象中见到的那种形状,但它应该是那个令人喜出望外的大木箱,于是,他庆幸眼前的实体,在高度上比梦幻中的物体还要高上六法尺多。
科克纳尔先生没有将家系推算得太远,而是从大立柜上收回忧郁的目光,转而望着波托斯,只是说:
“我们的表弟阁下在出征起程前,一定会赏光和我们吃顿饭吧,是不是呀,夫人?”
这一次,波托斯感觉到整个胃区受到一击;看上去,科克纳尔太太也并非无动于衷,因为她要开口说话了:
“倘若我们的表弟发现我们亏待他,他就不会再来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在巴黎住的时间太少了,所以,来看我们的时间也就太少了,因此,在他动身前,我们不能要求他将几乎可能支配的所有时间都给我们。”
“哦!我的双腿,我可怜的双腿啊!你们都到哪儿去了?”
科克纳尔喃喃地说,他竭力微笑着。
就在波托斯希冀的美餐受到攻击时,科克纳尔太太给他送来这番解围的话,这种救援使火枪手对他异常感激。
晚餐时间马上就到了。大家步入餐厅,那是一间位于厨房对面的阴暗的房间。
办事员们似乎早就闻到了家中不寻常的香味,一个个像守时的军人,各自手拿小方凳,随时准备就坐。人们首先看到的,他们的下巴吓人地扭动起来。
“该死的!”波托斯瞅一眼三个饥饿鬼暗自说;可以想象到,小通信员是不许享受这顿庄严用餐荣誉的。“该死的!假如我是表哥,这样的馋鬼我一个也不留,简直像六个星期没吃饭的掉进大海的饿死鬼。”
科克纳尔坐着轮椅,由科克纳尔太太推着走进来;波托斯这时走上前,帮她将其丈夫一直推到餐桌前。
科克纳尔一进餐厅,就学着小办事员那模样,鼻子和下巴统统扭动起来。
“啊!啊!”他连叫两声,“真是诱人的浓汤呀!”
“真见鬼,他们从浓汤里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啦?”波托斯一见淡淡的、满满的,但却非常浑浑的热汤说;稀少得可数得出的几片面包皮,犹如群岛中的几个孤岛,飘浮在汤面上。
科克纳尔太太启唇一笑,接着一个示意,大家匆匆忙忙坐了下来。
科克纳尔先生第一个受用浓汤,其次是波托斯,然后,科克纳尔太太才盛满自己的汤盘,最后,她将落底的面包皮分给迫不急待的办事员。
就在这时,餐厅的大门吱地一声自动打开,通过半开半掩的两扇门隙中,波托斯瞥见不能参加盛宴的小办事员,正顶着从厨房和餐厅飘逸出的双重美味在啃他的面包呢。
汤用毕后,女佣端来一只白煮老母鸡,豪华盛宴,使食客们膨胀了的眼皮,似乎随时就可裂开。
“看得出来,您很爱您的亲属,科克纳尔太太,”诉讼代理人带着一种近乎凄然的微笑说;“这确实是您奉献给您表弟的一份殷勤。”
可怜的老母鸡是瘦弱的,裹一张带有细毛茬的厚皮,尽管骨头用足了力气,但从没有刺穿它。寻摸这样一只鸡,大概花了很长时间了,最后才在鸡架上找到躲起来等着寿终正寝的它。
“见鬼!”波托斯寻思道,“真扫兴!我是敬老的,我不注重把老的东西拿来煮或烤。”
于是,他扫视四周,看看他的意见是否获得赞同;然而,一切和他的想法相反,他看到的只是一双双发亮的眼睛,早就在吞噬着这只崇高的但却遭他鄙视的老母鸡了。
科克纳尔夫人把鸡盘拉向自己跟前,灵巧地拆下两只乌黑的大爪,放进她丈夫的餐盘;切下鸡脖连同鸡头放在一边留给自己;撕下一只翅膀送给波托斯;然后,几乎把所有剩余递给刚才端鸡来的女佣,就在火枪手还没来得及审视按各自的性格和脾气所感受的沮丧,以及给一张张面孔带来的变化,那只几乎完整撤下的鸡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下一道菜不是小嫩鸡,而是一盘蚕豆送上餐桌了。这是一个大餐盘,盘子里,摆着几块装模作样的羊骨头,一眼看上去,人们还以为藏有几块羊肉呢。
不过,办事员们没有被这种假象所蒙蔽,一副副悲伤相变成了无可奈何的模样。
科克纳尔太太带着一个良家妇女的稳重,将这道菜分给了年轻人。
轮到上酒了,科克纳尔拿过极小的粗陶瓶,为每位年轻人的杯子里倒上三分之一的葡萄酒,又给自己的杯子斟上差不多的量;然后,随即将瓶子递给波托斯和科克纳尔太太。
年轻人在这三分之一的酒中倒满水,然后,他们喝到一半时,又把杯子装得满满的,并且一直这样干下去;待到用餐结束时,他们喝的酒,就从红宝石般的鲜红色变成了黄玉般的浅黄色。
波托斯胆怯地啃着他的鸡翅膀,当他感到桌底下诉讼代理人太太的膝盖总来触碰他的膝盖时,他为之一颤。他也将倍受珍惜的这种葡萄酒喝了半杯,他品出这是蒙特勒伊产的难喝的酒。训练有素的味觉真厉害。
科克纳尔先生瞅他猛灌这种纯葡萄酒,长叹一声。
“您能多吃些这蚕豆吗,我的波托斯表弟?”科克纳尔太太说;而那口气的意思却是:请相信我,不要吃那东西。
“见鬼去,我才不尝那玩意!”波托斯嗫嚅着。接着,他又大声说:
“谢谢,我的表姐,我已不饿了。”
随后是一阵沉默:波托斯不知所措,诉讼代理人则喋喋不休地说着:
“啊!科克纳尔太太!我祝贺您,你的这顿晚餐是一桌名符其实的盛宴。上帝啊!我曾吃过吗!”
科克纳尔先生早就喝完了他那份汤,一对乌黑的鸡爪,以及那仅有一丁点肉的一根羊骨头。
波托斯以为别人在诓他,于是开始吹胡子皱眉头;而科克纳尔太太的膝盖则轻轻地嘱咐他要耐心。
这一阵沉默,这一阵中断上菜,对于波托斯难以理解,但对办事员们则意义重大:随着诉讼代理人的一个眼色,诉讼代理人太太的一丝微笑,他们从桌旁慢慢站起身,又磨磨蹭蹭叠好自己的餐巾,然后躬身一礼走出餐厅。
“走吧,年轻人,去一边干活一边消化消化。”诉讼代理人郑重地说。
办事员们走后,科克纳尔太太站起身,从一个碗橱里拿出一块奶酪,一些木瓜甜酱,以及一块她用杏仁和蜂蜜亲手做的蛋糕。
科克纳尔眉锋紧蹙,因为他看见拿出的菜太多了;波托斯则紧锁双唇,因为他看到没有什么晚餐可吃的。
他看看那盘蚕豆还在不在,那盘蚕豆早就不在了。
“明显是顿盛宴呀,”科克纳尔在他椅子里一边骚动一边大声说,“名符其实的盛宴呀,epuloeepularum①;真像是卢库鲁斯在卢库鲁斯家里用晚餐②。”
……………………
①拉丁语,即珍馔佳肴。
②卢库鲁斯,前一一七一前五十六年,古罗马统帅,此人对烹调极有讲究。
波托斯望着他旁边的酒瓶,他指望,只要有酒有面包和奶酪,这顿晚饭就能下得去。可是酒没了,瓶子倒空了;科克纳尔夫妇俩对此似乎都没有觉察。
“好呀,”波托斯思忖道,“对我有成见。”
他伸出舌头,在舀满果酱的小勺上舔一下,他的牙被科克纳尔太太做的发粘的点心粘住了。
“现在,”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下死定了。唉!要是没指望同科克纳尔太太一起去看看她丈夫大立柜里藏的是什么,那就更糟了!”
享受过被他称为酒足饭饱的这餐上乘饭菜之后,科克纳尔感到午睡的需要。波托斯希望他当场睡在餐厅里;而该死的诉讼代理人压根儿就不同意,非要带他去房间;他还嚷嚷说,不要把他放在柜子前,而是要把脚搭在柜边上,这样更安全。
诉讼代理人太太将波托斯领到隔壁房间,然后双方开始提出和解的基本条件。
“您每星期可来这里吃三顿饭。”科克纳尔太太说。
“谢谢,”波托斯说,“我不喜欢拖下去;况且,我还得考虑我的装备呢。”
“不错”诉讼代理人太太沉着地说,“就是那倒霉的装备。”
“唉!是呀,”波托斯说,“就是它。”
“不过,你们队伍的装备到底包括些什么,波托斯先生?”
“噢!包括许多东西,”波托斯说,“您是知道的,火枪手们都是精锐士兵,他们需要许多物品,而这些物品对禁军和瑞士兵都是无用的。”
“请您对我说得具体些。”
“可能要达到……”波托斯打住话头,他宁可提总数而不愿说零头。
诉讼代理人太太战战兢兢地等待着。
“达到多少?”她问,“我希望不要超过……”
她停下来,话到嘴边没有了。
“噢!不会的,”波托斯说,“不会超过两千五百利弗尔;甚至我以为,如果节省一些,有两千利弗尔,我就摆脱困境了。”
“上帝,两千利弗尔!”她叫起来,“那是一大笔财富呀!”
波托斯作了个意味深长的鬼脸,科克纳尔太太心领神会。
“我之所以要求讲具体些,”她说,“那是因为在商界我有许多亲戚和诸多方便,我几乎敢肯定,东西百分之百地拿到手,而在价格上比您亲自去买还便宜。”
“啊!啊!”波托斯说,“您想说的就是这个!”
“是的,亲爱的波托斯先生!这样,您首先得要有一匹马吗?”
“对呀,一匹马。”
“成,正好,我手头就有一匹。”
“啊!”喜气洋洋的波托斯说,“至于马的问题就这样顺利解决了;其次,我需要一副全套鞍辔,各组件火枪手自己能买到,而且不会超过三百利弗尔。”
“三百利弗尔,那就花上三百利弗尔吧,”诉讼代理人太太叹了一口气说。
波托斯微笑了。人们还记得,他刚从白金汉那里弄来一副马鞍子,那就是说,这三百利弗尔被他巧妙地稳稳当当地塞进自己的腰包了。
“此外,”他继续说,“还有我跟班的一匹马和我的手提箱;
至于武器嘛,就用不着您去操心了,我有现成的。”
“为您的跟班弄匹马?”诉讼代理人太太犹疑地问;“真是大阔佬,亲爱的。”
“呣!太太!”波托斯自豪地说,“难道我突然成了乡巴佬?”
“不是的;我只是告诉您,一头好骡子有时候和一匹马同样挺神气,我觉得,为您的穆斯克东弄一头好骡子……”
“行,就找一头好骡子,”波托斯说,“您的话有道理;我曾见到过一些西班牙大阔佬,他们的所有随从都是骑骡子。不过那样的话,您知道,科克纳尔夫人,骡子的头上要带羽毛饰,脖下要挂颈铃铛。”
“请放心吧,”诉讼代理人太太说。
“余下的就是手提箱了。”波托斯继而说。
“哦!这您就不要担心了,”科克纳尔太太高声道,“我丈夫有五六个手提箱,您挑最好的拿,其中特别有一个他旅行时最爱用的,大得可装进全世界。”
“这么说您那个手提箱是空着的?”波托斯天真地问。
“肯定是空着的。”诉讼代理人太太也天真地回答说。
“唉!我需要的那个手提箱,是一只装得满满的手提箱,亲爱的。”
科克纳尔太太又发出几声叹息。莫里哀那时还没有写出他的《吝啬人》,所以,科克纳尔太太就凌驾于阿巴公①之上了。
……………………
①阿巴公是莫里哀的喜剧《吝啬人》中的主人公。
最后,其余的装备也以同样的方式相继进行了讨价还价,结果是诉讼代理人太太向她丈夫借出八百利弗尔银洋,提供骡马各一头,荣幸地去为波托斯和穆斯克东增光添彩。
这些条件业已确定,利息和偿还日期也都立据确认之后,波托斯向科克纳尔太太告辞了。后者向前者频送秋波,一心想把他留下;但波托斯推托说,公务在身,军情紧急;于是诉讼代理人太太只好向国王让步。
火枪手带着饥饿和极坏的情绪回到他的住处。
第三十三章 侍女与主人
在这期间,正如我们所料,达达尼昂尽管受到良知的呼唤和阿托斯的明智忠告,但他却时复一时地更加堕入米拉迪的情网,所以,他每天不失时机地去向她大献殷勤。这位加斯科尼冒险家深信,这个女人或早或晚不会忘记对他以情相报的。
一天晚上,他高视阔步,逍遥自在,像一个人等候天降金洋那样身心轻松,在进出马车的门洞下遇见了那个侍女。但这一次,漂亮的凯蒂在经过时不只是对他嫣然一笑,而且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好呀!”达达尼昂想,“她是女主人派来为我传话的吧;
她来给我定一个什么约会,而她的女主人又不敢亲口告诉我。”
他以所能摆得出来的最洋洋得意的神态,看着这俊俏的姑娘。
“我很想对您说几句话,骑士先生……”侍女吞吞吐吐地说。
“说吧,宝贝,说吧,”达达尼昂说,“我听着。”
“在这儿,不行;我要跟您说的话太长,尤其太秘密。”
“是这样,那怎么办?”
“如果骑士先生愿意,请跟我来。”凯蒂羞怯地说。
“你想去哪儿,我的漂亮女孩。”
“请来吧。”
始终没有松开过达达尼昂手的凯蒂,拉着他从一条窄小昏暗的旋梯爬上去,走上十五、六级台阶之后,她打开了一扇门。
“请进,骑士先生,”她说,“这儿就我们两个人,我们可以交谈了。”
“这是一间什么屋,我漂亮的女孩?”达达尼昂问。
“这是我的房间,骑士先生;通过这扇门就是我女主人的房间了。不过您放心,她不可能听到我们说什么,不到午夜十二点,她是从不睡觉的。”
达达尼昂扫视一下四周。这间小屋雅趣洁净得可爱;然而尽管如此,他的一双眼睛仍不由自主地盯着凯蒂说过的通向米拉迪房间的那扇门。
凯蒂猜得出这位年轻小伙子头脑里想的是什么,她长叹一声。
“您很爱我的女主人,骑士先生?”她问道。
“啊!用语言是不能表达的!我爱她爱得发狂呀!”
凯蒂又发出一声叹息。
“唉!先生,”她叹说道,“很遗憾!”
“奇怪,你究竟看出了什么如此不快的事?”达达尼昂问。
“因为我的女主人一点儿也不爱您,先生。”凯蒂复答说。
“呣!”达达尼昂说,“也许她派你来就是要对我说这个?”
“哦!决不是,先生!而是我出于对您的关心,才下决心预先告诉您这件事。”
“谢谢,我的好凯蒂,不过我只谢谢你的好意,因为隐情不是令人开心的事,这一点你将来会同意的。”
“这就是说您不相信我对您说的话,是不是?”
“人总是很难相信这类事情的,我的漂亮女孩,除非出于自尊。”
“所以您就不相信我?”
“掏心地说,只要你肯将你说的话拿出点儿证据来……”
“您觉得这个怎么样?”
凯蒂随手从她的贴胸处拿出一张短信来。
“是给我的?”达达尼昂说着便急忙抓过信。
“不,是给另一个人的。”
“给另一个人?”
“是的。”
“他是谁!他是谁!”达达尼昂叫起来。
“您看看地址吧。”
“瓦尔德伯爵先生。”
圣日耳曼那场面的往事,顿时又展现于这位自负的加斯科尼人的脑际;他不顾凯蒂看到他就要动手或正要动手拆信而发出的叫喊,用和思维反应同等敏捷的举动,立刻将信封撕开。
“哦!我的上帝!骑士先生!”凯蒂叫道,“您要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干!”达达尼昂答道;并随即念起信来:
您没有回答我的第一封信;您究竟是身体欠安,还是忘记了在吉斯夫人的舞会上您给我投去怎样的
眼色?时机到了,伯爵!不要错过它。
达达尼昂满脸苍白;他的自尊受到了创伤,他也以为他的爱受到了创伤。
“可怜又可爱的达达尼昂呀!”凯蒂又握着年轻人的手说道,声音中带着怜悯。
“你同情我,真是好宝贝!”达达尼昂说。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