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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继续回忆,我第一次现出人形那天,主人说什么来着?
哦,他说,“没想到啊……你的剑灵竟然不是一只乌鸦?”
……“哪有剑灵是乌鸦的样子的!”
“啧啧,还顶嘴。鸦九,你知不知道以你的外形,还是少说话会比较符合。”主人似笑非笑。
我则抱臂在胸,翻了个白眼,“长得帅就不能说话吗?我偏偏要做一个世上最帅的话痨!”
主人摇着头率先走进那家小酒馆,长叹道,“你不会说话那阵可爱多了……”
那天我们还约定再回去喝一次蜜桃酒。
就像那天一样,拎上酒壶,在太湖畔那座八角亭里,观赏着日落镜湖、夏烟拂柳的美景,喝着甜蜜香浓的酒,逍遥如谪仙一般。
只可惜蜜桃酒虽然喝过,却没再能和主人一起喝。
我们就这样逍遥快活了大概五十载的时光,直到在那盘踞着青蛇的山洞中遇到了乔嘉树。
乔嘉树是个医生,而且是个很有同情心的医生。他见到历天劫劫受重伤的巨大青蟒不但没有逃,还为他治好了伤,小心翼翼一直照顾着他。没人知道那青蟒竟然是摩呼罗迦的后裔,我和主人一开始也以为那只是个普通的妖怪罢了。
那时的主人仍旧嫉恶如仇,见妖就要收的。直到他遇见乔嘉树。
乔嘉树说,这蛇不曾伤害过村民,相反是那些村民总是想除掉他,用尽手段。什么下毒、设陷阱、请茅山道士等等。他说,并不是道书上说的就是对的,是非对错,应该自己来判断。
乔嘉树说的一席话,另主人沉思了许久。
那个清秀书生的出现,令我非常不爽。我直觉,他是一个很危险的存在,因为他能轻而易举影响主人。
主人是谁啊……那可是连他师父蜀山掌教忘尘都管不住的中二少年……青年……老年……啊!
好吧,普通人类的年龄跟修真人比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让我们姑且称六十多岁的主人为青年吧!
总之,我很讨厌他!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没错,这个乔嘉树带着那只青蛇就这么“缠上”我们了。问题是主人不但不烦,还很高兴。我们四个开始一起行动,在名山大川中走走停停,遇到不平事便管上一管。主人的声名便是在那个时候响彻华夏,在蜀山中的威望也是水涨船高。不过我并不是特别爽。
因为主人跟我说话少了,跟乔嘉树说话多了。我总觉得那变成人形跟我行走江湖的青蛇也跟我一样不满,只不过不满的对象是主人。
虽然不爽,不过日子还是一样过着。我只希望,和主人赶紧回蜀山去,远离这个乔嘉树。谁想到,一回蜀山,主人就被忘尘掌教拉去开会,说是青丘狐族愈发猖狂,在华夏大地上四处征伐,一路直逼蜀山。掌教决定发出玄武令,另十派弟子加上朝廷派的士兵一道,共同征讨青丘国。而主人作为几位弟子中修为数一数二的天才青年,自然也要作为一员大将出征。
我跟着主人一路杀伐,剑锋上层染了不少狐妖的血液。但是这一路走去,我知道主人心中的某些东西动摇了。
有一场大战后,主人带着我站在悬崖上,望着下面遍地的狐妖尸骸,以及那被血色染红的河流,轻声问我,“鸦九,你说,这样真的是对的么?”
我说,“哪样?”
“这样,杀尽天下所有的妖。”
“没有啊主人,你只是杀了一些狐妖,离天下所有的妖差远了。”
“但这不就是我们仙家的宗旨。见妖就杀么?”
“如果妖吃了很多人,那杀了也没什么错吧?”
“可如果他们并没有真的吃人,只是为了复仇呢?”
我知道,主人是说,青丘国是为了给他们的帝女斛媚报仇,才杀尽了白民国姓裘的人,又来征讨桫椤精舍、寒衣门和蜀山。
我抿抿嘴,想了想,“这就是……各为其主,立场不同吧……”
主人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我忽然觉得厌倦了呢……”
那之后不久,就出事了。
当时狐族已经被逼入绝境,只剩下最后的青丘国仙宫为堡垒。当时的狐王狐熵以乔嘉树为人质,要主人不带武器,独自去仙宫中一叙。当时忘尘掌教拼命反对,但主人一听乔嘉树在对方手上,便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把我交给肾虚,就独身前去。
我当时担心得不行,几次企图偷偷溜去看主人,却被肾虚阻止了。他说一旦我被发现,主人会更危险。
后来主人回来了,神情有些恍惚。
主人开始游说众仙家退兵。毕竟狐族已经死伤惨重,剩下的人也不多了,掀不起什么风浪,何必赶尽杀绝。更何况,乔嘉树还在他们手上。
但忘尘掌教执意不肯,一定要出兵。主人以死相劝,结果忘尘只是假装应允,却趁着主人不被将他打晕,用细铜锁锁了起来,连我也一起。主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狐族的九尾银狐王室惨遭屠戮。
想必那时主人关于妖的记忆就已经觉醒了,而那一次,他又要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的族人被残杀,血液染红大地残阳。
这样想起来,或许主人之后三年消沉,并不是为了乔嘉树。
而是为了狐族,他最后的亲人们。
而我,竟然什么都没有察觉到,还以为他只是为了乔嘉树而心伤,性情大变。
那场大战后,第四年,忘尘掌教忽然得急病薨逝了。他死前有事没事就找主人麻烦,我猜他是猜到主人记忆觉醒,想要灭口的时候,却不慎反被因为妖力觉醒修为突飞猛进的主人干掉了。
这样想来,发生的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我只恨,自己像个白痴,每天只知道傻傻呼呼的喊自己有多喜欢主人,却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忽略了他的伤痛。
是我错了,是我让那个我爱的少年,越来越面目模糊。
“主人……”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吗?
“嗯……”
“我想,我很有可能是祭剑岭所铸的剑……你把我丢到那里去吧。”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要指挥我如何做么?你这把剑,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不知为何,主人的声音里,有些轻松。以至于他说的话,也跟以前重合了。
我却困惑了,“不把我丢回铸造我的地方,我是无法消失的。”
“谁说我要让你消失了?”
他话音刚落,我便看到,在那地平线的地方,在金色的阳光刚刚从天边浸染蔓延的地方,一片碧绿沧海,如丝绸般铺展开来。
☆、第83章 画像(1)
海……
竟然是海……
我全身骤然发冷,止不住颤抖起来,“你要……把我丢回北溟海?”
主人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更令我心惊。
“我不要回去……”
我挣扎起来,灵气被十畏网一次次打回我身上,疼痛却比不上心底蓦然间弥散的恐惧。
海洋深处,连一丝阳光也无法企及。入目所及唯有黑暗,宛如固体一样的黑暗,可以吞灭一切物质,磨灭存在与虚无之间的区别。唯一能见的光源是一些形貌恐怖的大鱼,偶尔会幽灵一样从身边经过。那里也是绝对寂静的,偶尔听到的声音一半是幻觉,一半是大海中一些未知的怪兽的呓语。透明的水母宛如无穷无尽的魂灵,在表皮上擦出一阵阵湿滑粘腻的战栗。
佛家的地狱变相图如果让我来画,我定然会用大片大片的黑墨,将画布填满。
那才是真正的地狱,磨灭一切记忆、理想、喜悦、悲伤、甚至是存在本身的地方。
这是宿命吗?被一遍又一遍投入那令人窒息绝望的无底黑暗?
主人将我又抱得紧了些,可那怀抱却再也不能安慰我,相反,它令我更加绝望。
就连杀了他父母的裘紫息、忘尘甚至净海,他尚且给了他们一个痛快。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他如此对我?
仙鹤长啸一声,巨翅搅动云峦千顷,一瞬间便到了那大地与沧海相交的地方。细软的银色沙滩被正喷薄而出的朝阳染成一片胭脂红,碧绿的海水翻卷起一层又一层白边冲上大地,在湿漉漉的沙地上留下一片片的贝壳、一团团的海草。旷远的腥咸味道悬浮在空气里,随着呼啸的海风横扫广阔无际的天地。
寂寞天地间,只有主人抱着我静静立着。风卷起他素淡的衣袍,吹起他柔软的发,依稀还有当年那个绝美少年的影子。
“这里是你我初次见面的地方。”主人微微眯起眼睛,远眺着海平线,“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吧。”
我颤动着,恳求道,“不要把我丢回去……求你……毁了我吧!!!“
他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也十分不忍,垂眸看了我一眼,“你不要怕,我只会封印你一个月。一个月后,你就会忘记我。到时候,天大地大,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再找一个主人。这一切,你都不会记得,也不会再痛苦了。”
我睁大眼睛,泪流满面,用力摇头。可是他看不见……
他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我不要其他主人!!!”我大喊着,用力撞着他的心口,“我要你!我要以前的你!我要盛文修回来!!!”
主人的身体僵了一下,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眼睛,终于也渐渐发红了。
他笑了,笑得惨然。
“我又何尝不想……”
下一瞬,我被主人祭起,升入半空。他并未收回十畏网,而是直接将一段用血写成的咒文,拍入我的剑锋。
那一瞬,我感觉头颅像是被人用铁锤狠狠砸了一下。脑袋中一切东西都似乎分散开了,世界在眼前旋转,逐渐分崩离析。
视线中,只有那素衣青发的人,向我推出轻柔的一掌。我的身体向后飞去,却并不觉得疼。
最后的时刻,他对我笑了,笑容一如初见美好,却又多了几分淡淡的伤怀。
“去吧……再也不要回来。”
身躯被温暖的海水一层层包裹,阳光被浅蓝吞没,只剩下一片粼粼晃动的光点,宛如撒在兰丝绸上的碎钻。
而后,就连那些碎钻,也逐渐被天鹅绒般的黑暗吞没。
下落……下落……下落……
无止境一般,甚至到最后,我已经没有了下落的感觉。
我不知道主人给我下了什么咒,只是突然间,那咒文似乎遇上了什么东西,仿佛有两枚火雷弹在脑袋里对撞,一阵剧痛猛然炸开。
我的惨呼被海水震荡着吞噬,在那未知的两道封印的冲撞中,原本应该被吞没湮灭的记忆不但没有逝去,反而愈发清晰,毫发毕现。我感觉自己被一个巨大的漩涡吸了进去,天旋地转,时光也在极速中倒回。直到,一堵无形的墙猛然间坍塌!
铺天盖地的回忆,宛如海啸时几百米高的庞然大浪,将我蝼蚁一般的身躯倾覆。
我忽然看得清楚了,那曾经出现在我梦中的模糊身影。
那是一名英俊的僧人,身上穿着灰白僧衣,披着木兰色袈裟。朴素到简陋的衣衫,穿在他身上却如皓月披云,青松挽露,清雅挺拔中愈见庄严。他的四周,是翻腾的岩浆烈火,似曾相识而灼热的背景下,他的眼神却慈悲温和,宛如从天而降的甘露。他伸出戴着一串绿檀念珠的手,将我从什么炙热的东西上拾起,唇间发出一声叹息。
“本为天下而铸之神兵,竟因恨而成形。此剑煞气太重,若放之不顾,恐会沦入魔道。”
他是……
““咦?没想到才成形不久,却已经有灵了?”凤目中出现一瞬的讶然。
“好在没有被辟邪宫主发现,否则岭主便白白牺牲了。”他身后还有一个人,是道家修者的模样,白须白发,似有忧色,“这大概是我们现在唯一可以用来抗衡大梵天、消灭白泽的剑了。只不过煞气这样重,如果再浇灌以白泽之血,恐怕将来会成为更大的祸患。敢问佛尊如何打算?要把它投入熔岩中毁掉吗?”
僧人缓缓摇了摇头,“毕竟已经有灵了,虽然煞气重,也不该一个机会都不给他就毁掉。”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摸过我的身体,另得我那通红炙热的剑体,宛如被一阵清泉荡涤而过,舒服得发出一阵飒飒龙吟。
“嗯……看你通体漆黑如鸦羽,剑成九日已有灵性,就叫你鸦九吧。”
他是……他是……
头好疼……像要裂开了……
菩提树下,那莲座上闭目打坐的僧人侧面被月色浸染成深深浅浅的银白,我似乎是以人的样子,托着脸坐在他面前莲池当中的青石上望着他。
我还气呼呼问他,“为什么不带我出去?“
他睁开眼睛,表情似有些无奈,“上一次带你出去,你差点把蜀山的三清圣殿给烧了;再上一次去蓬莱岛,你趁着人家仙姑仙君们洗澡偷了人家的衣服,害得大家裸奔,你说贫僧还敢带你出去吗?”
“……还不是因为你一直不带我出去太无聊,好不容易出去一次当然会玩的过了那么一点儿嘛……”
“哦?”僧人微微笑开,笑容里有几分宠溺,“说来说去还是贫僧的错咯?”
我撇撇嘴,嘟哝着,“我是剑,又不是母鸡,你把我成天藏在这儿等下蛋啊?”
他被我逗笑了,笑声朗然就像晴空万里。然后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入莲池。那清澈的池水沾湿了他的衣襟,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坐到我旁边,摸了摸我的头。
“鸦九,并非我不带你出去。只是你本身煞气就很重,我不想你再造杀孽,否则很容易便会堕入魔道。”他语重心长,苦口婆心。
我只好撇撇嘴,赌气道,“哎……好啦好啦,我知道了。谁让你是我……”
是我……
是我……主人?
我的主人?我的主人不是盛文修么?
你又是谁?
你为何也把我举在手里,惨白着原本慈悲庄严的面容,用那样悲伤的神色望着我?
“鸦九,是主人对不起你。”
“从今天开始,你自由了……你会忘记我,忘记这一切,也就不会再痛苦了……”
“去吧……再也不要回来!”
我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嘶吼,四周的海水震荡着,沸腾着,向两边分开。
好痛苦……好难受……
好想让这一切结束!
我在海里横冲直撞,翻卷起滔天巨浪,那海中无数生灵也被我从最深的黑暗中拉了出来,身不由己被抛飞而起。我把自己一遍一遍撞在海底的山川上,直撞得山峰崩裂,巨响激荡着随海流四下扩散,却还是停不了那可以将人逼疯的剧痛……
最痛的时刻,我看到一只巨大的鱼向我游来。
熟悉的大鱼,小山般的身形,背上竟生着双翼。我见过它……
是那只守护了我五百年的鲲鹏……
它不是被打败……逃走了吗?
还是说……我其实一直都在这海里,从未出去过,也从未遇到过一个叫盛文修的主人?
我恍惚了,意识也逐渐分散,如泡沫一样逐个破碎。最后一刻,我感觉自己被那大鱼咬在口中,被拉向未知的大洋深处……
……
光?
海里怎么会有光?
还有……酒香?
眼皮好重……像是有山压在上面……
“小鸦鸦,都已经十几天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就只好把门口那只大鸟烤烤吃了,反正它除了会没事儿嚎两嗓子吓吓人,帮忙去海里捡捡东西,也没啥用,你说是不是?”
轻飘飘被故意拉长的语气,这是我此时最不可能听到的声音……
我一睁眼,却果不其然看到花痴那张自带眼线眼影效果的魔魅俊脸。
我愣愣地盯了他一会儿,他也笑眯眯盯了我一会儿。
不……他并没有发现我醒过来,因为此时的我,还在本体里……
之前我……
刚想要回想,剧痛再一次将我吞噬。我低吟一声,剑身震颤,这下花痴终于发现我已经醒了。
“小鸦鸦!你可算醒了!!!”迎面飞来一个熊抱,我连忙化出人形,伸出一只脚,正好顶在花痴的胸口。
我抚着疼得一跳一跳的头,皱眉道,“怎么是你?”
花痴看到衣服上的鞋印,皱了皱眉头,赶紧拿了张手绢掸掸土,然后后退一步,姿态优雅地往卧榻上一靠,重新拿起酒杯,“这还想不通?你太淘气,小修修把你送给我了。”
我翻了个白眼,回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的本体并没有在剑架上,而是躺在一张颇为华丽的大床上……
他倒是不嫌我会弄脏他的床……
头有些昏,我扶着床柱坐下来,有些恼恨。用力在床柱上撞了几下。
一只酒杯凑到我面前,只不过那杯子里装的却不是酒,而是一种黑乎乎的液体,散发着一点点药香。
“不要再想了。”
我抬起头,花痴难得地正经严肃,甚至有些关切。
“把这个喝了,会感觉好一点。”
我也没问他是什么东西,依言一饮而尽。片刻后,头疼果然缓解了很多。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看样子,是你头脑内有两道不同的封印激斗,造成你神思混乱,记忆失控。”他说着,啧啧两声,原本是要表示惋惜,但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