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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慕燕的灵柩在丧仪之后就迁进了庙里停放,今天要启殡返乡,得先去庙里取回他的灵柩。一大早陈家就忙碌起来。陈家娘子把需要带回故乡的东西都打包装好,放在车子上。院门儿锁了,钥匙交给一个本家兄弟,回头他要留下来处理善后的。
乡邻们都闻讯赶来,站在路边儿上看着。不管他们与陈家平时相处的如何,这时一别,终生再难一见,还是不免会有些伤感,所以纷纷向陈家娘子母女俩打着招呼。
“嫂子。咱们出发吧。”
陈家兄弟把行李装好,捆扎停当,便赶过来对陈家娘子说,陈家娘子点点头,一行人便登车,直奔城郊的那座小庙。
小庙不大,棺椁就停在庙后的松林中,停灵的费用不高,当初陈家娘子预交了三个月的,所以这时很痛快地就把灵柩抬了出来。
陈家兄弟已经备了一辆长途马车。灵柩被众人扶上车子,固定锁牢,便沿着官道向驿道走去。一路之上,陈家娘子捧着丈夫的灵位,不时呼喊他的名字招魂,前边还有陈家的人拂柩打旌,抛洒纸钱,为亡魂开路。
“陈家娘子,陈家娘子……”
苏循天急急赶到了,他先去了陈家一趟。结果只有铁将军把门,向邻居一问,这才奔了小庙,又问过庙里的老和尚。这才追上来。
因为道远,陈家娘子并未步行,而是身穿孝衣,捧着灵牌坐在车上,苏循天一招唤,车队就停下了。陈家娘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苏循天擦擦头上的汗水,对陈家娘子道:“娘子今日扶柩返乡,可有需要县上效劳之处?”
陈家娘子冷冷地道:“不劳关心,我丈夫的灵柩,自有我陈家的亲人护送!”
苏循天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了那锭银子,以苏循天的个性,雁过都要拔毛,经了他的手,银子难免缩水。可这是给死人的钱,苏循天也有他做人的底限,捧在手上的可是实打实的五两纹银。
苏循天道:“陈家娘子,这一路下去,扶灵回乡,花销少不了。这五两银子是县里的一点心意,还请娘子收下。”
陈家娘子这次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对那些扶灵的汉子说道:“走吧!”
车队便缓缓启行,直把苏循天视若无物,苏循天无奈地退到路边,望着车队渐行渐远,轻轻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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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县税关,行旅客商们正排队等候检查收税,忽然一阵唢呐吹吹打打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片刻之后,就见一片白幡招展,忽然有人想到了什么,脱口说道:“哎呀!今儿是陈大使回乡的日子!”
只这一句话,整个税关上顿时肃静下来,正在忙碌的税丁们也都住了手,默默地看着远远行来的扶柩队伍,行旅客商们自觉地退向一边,给送灵队伍闪开了一条道路。
前面有支商队刚刚验货缴税完毕,车队驶出关口停了下来,正在那里重新捆扎货物,忽然听到出殡的曲子,禁不住都听了下来,循声向这边张望。商队中一个身穿蓝袍的五旬老者,手搭凉蓬张望了一下,纳罕地道:“这是什么人家送葬啊?”
旁边一个税丁叹了口气,道:“那是陈大使的灵柩,陈家的人扶棺回乡呢。”
蓝袍商贾“啊”了一声,神情肃然起来,忙整理了一下衣袍,等那送灵队伍到了身边,便是郑重地一礼。那税丁忍不住道:“怎么,吕老爷你认识我们陈大使?”
那吕老爷慨叹道:“虽无深交,却也打过交道。不管官家怎么说,在我心里,陈大使,那是极好的一个人呐。”
陈家娘子眼看有人向棺椁致礼,作为未亡人岂能高坐不理,赶紧下车还了一礼。那蓝袍商贾叹道:“这位就是陈家娘子吧,老夫吕默,与陈大使曾有数面之缘,不想一别月余便成阴阳两隔,实在令人扼腕叹息呀。”
陈家娘子幽幽地道:“多谢吕老爷念着我家相公……”说到这儿眼圈一红,险险落下泪来。吕默看了看陈家的扶灵车队,叹道:“由此出去直到鹿角镇,一路渺无人烟。你们只有两辆车,大部分人只能步行,要走出去太吃力了。不如搭我商队的车吧,咱们结伴而行,捎你们到鹿角镇,大家再各奔前程。”
陈家兄弟一听,喜出望外,连忙道:“谢谢吕老爷,谢谢吕老爷!”
陈家娘子望了小叔子一眼,便也福礼道:“既如此,有劳吕老爷了。”
旁观行旅见了,都是暗赞这吕姓商人为人仗义,吕老爷却是连连摆手,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不必言谢,那就请娘子稍候片刻,等老夫的车队整理好了,咱们便一同而行。”
太白居里,天色渐渐暗了,天井里挑起了灯笼,叶小天和王主簿的雅间里也点亮了一盏灯。二人灯下博奕,一盘棋渐渐杀至尾段,棋面形势对叶小天极为不利。王主簿用茶盖儿抹着茶水,向窗外飞快地一瞟,便盯着棋盘微笑起来:“叶大人,这盘棋,貌似老夫……赢定了呀!”
。
第21章将相难和
叶小天听了王主簿的话,忽也抬起头来,向窗外看了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道:“是啊!已经这个时辰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么你王主簿就真的赢了。”
王主簿的脸颊忽地抽搐了两下,手中刚刚拈起的一枚棋子险些掉回棋盘上,他一把攥住棋子,慢慢抬起头来,盯着叶小天,似笑非笑地道:“什么叫一切顺利?莫非叶大人还有什么杀手锏不成?”
叶小天低头望着棋盘,仿佛在思考如何绝地反攻,信口答道:“夜里,本官派人抓了陈慕燕,天刚亮,胡奇峰就逃了,他怎么知道昨夜抓了谁,又怎么清楚因为什么罪名?只是因为他过于警觉?”
叶小天摇摇头,又道:“胡奇峰在葫县纳了一房外宅,他那个妾室已经有了身孕,就这么被他置之不顾了。好吧,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刘邦逃难途中还曾三番五次把亲骨肉推下车呢,这也不算什么。可是,他既然为了保命,连女人和孩子都不要了,如此仓惶的人,居然还有闲心烧账簿,这就有些不可理解了。”
叶小天慢慢抬起头,微笑着看了王主簿一眼,缓缓地道:“他已经暴露无遗了,还烧什么账簿?除非,这账簿还会牵扯出某些尚未暴露的人,而他需要保护那个人,又或者……暗中向他示警,叫他出逃的人,特意叮嘱过他,务必要把牵连他人的账簿毁掉。王主簿,你说是不是?”
王主簿眼中惊骇的神色一闪即逝,他淡定地笑了笑,捋着胡须道:“哦?没想到叶大人还有这样的发现!”
叶小天道:“知县大人在意的是胡奇峰有没有被抓到,别的他不关心。我倒是多嘴,向苏捕头问了几句,这才知道胡家书房的火盆里,有一堆烧过的灰烬,而且还从里边找出一页尚未燃尽的账簿。”
叶小天说着,从袖中摸出一片烧去大半。连缘焦黑的纸片儿,手指一松,那纸片儿便转着圈儿落向棋盘。
叶小天道:“我叶小天做什么事都喜欢多核计两遍。从孙瑞和石瑾的交待,我们知道。常氏车马行接来的私货都是交给胡氏商行销往中原的,我就多了个心眼,顺手查了查这个胡氏商行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葫县的。
结果,我发现胡氏商行是近两年才出现的,那常氏车马行还是齐氏车马行的年代。他们是跟谁做生意呢?于是我又找人问了问,结果发现,在胡氏商行之前,同齐氏车马行交易最频繁的就是吕氏商行,他们的东家,叫吕默。”
这个名字一出口,王主簿的目芒陡然一缩。
叶小天道:“我再一查这吕氏商行,可不得了,咱们葫县还没立县时,这儿还叫葫岭。还是两位土司老爷当家,那时候吕氏商行就是葫县的老主顾了。这一来,有些事儿叶某就不明白了。”
王主簿笑微微的,满脸的皱纹仿佛是用尖刀镌刻出来似的,纹理异常的清晰,他的双眼微微地眯着,眼缝中露出的目光森寒锐利:“哦?叶大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叶小天道:“我觉得奇怪,吕氏商行在许多年前就已立足葫县,怎么就没想过找一个靠山呢?就算他是做正经买卖的,有个做官的在背后照应。也方便他做生意嘛。何况,他既然与齐木关系密切,很可能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就不怕商行出问题?”
王主簿微笑道:“叶大人此言差矣。你怎么知道吕氏商行就没有靠山?他既然是跟齐木做生意的,要找靠山当然是找孟庆唯,这不是很正常吗?”
叶小天点了点头,道:“的确很正常。可是孟庆唯死后,吕氏商行既没有投靠徐伯夷,也没有投靠王主簿。本官这里他也从没登过门儿,似乎生怕人家注意到他似的,低调的已经不能再低调了,这就有些不正常了。”
王主簿忍不住笑起来,道:“叶大人,你也太多疑了吧。”
叶小天笑嘻嘻地道:“多疑有什么不好?诸葛一生唯谨慎,曹操司马性多疑。结果成就一番霸业的,恰恰就是曹孟德与司马懿。”
王主簿淡然道:“那么,叶大人从吕氏商行的不正常,又疑心到了些什么呢?”
叶小天摇摇头道:“还能猜到什么,当然是一无所获了。不过,有句老话叫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还真有一定的道理,我调查这吕氏商行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王主簿微笑着看着叶小天,等他说下去,那枚棋子在王主簿指间轻轻翻动着,王主簿那苍老的手已经枯瘪无肉,但手指却异常灵活,那棋子在他指间上下翻飞,却偏偏不会掉下来。
叶小天道:“我听说,这吕默当初之所以能在葫岭站住脚,是因为他与当时的两位土司老爷关系密切。说来也奇怪,那两位土司老爷彼此间水火不容,可是与吕东主却都能相交莫逆。吕东主能够在他们之间游刃有余,可见他的本事,这样一个长袖善舞的人,从那以后却没没无闻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王主簿眼皮微微垂下去,淡淡地道:“人的想法总是会变的,也许忽然有那么一天,他一下子顿悟了,从此不再逐利争名,却也不无可能。”
叶小天微微一笑,没有与他理论这个话题,而是继续说道:“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一件表面上看起来和吕默毫不相干的事情。那还是葫县大旱,我去高李两寨调停,同两位寨主吃酒时,听他们说起的一段故事。
两位土司大人还是葫县之主时,高李两位寨主是他们手下的吏目,所以对他们的事多少知道一些。据高李两位寨主讲,那时候王主簿就是葫岭人,以一介布衣成为两位土司的座上客,风光的很呢!都说王主簿是最熟悉本地的官员,与本地彝苗两族百姓关系都不错,应该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王主簿的眼角跳了跳,但笑不语。
叶小天眉头微微一蹙,道:“叶某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很奇怪。吕默是个商人,能与两位土司交好,也许是因为他经商能给两位土司带来好处,那么王主簿当初不过是一个穷酸读书人。何德何能会成为两位倨傲的土司老爷的座上宾呢?
恰巧,叶某还听两位寨主提起,所谓当年两位土司因为争夺一块地而大打出手,甚至连朝廷出面警告都置若罔闻,其实只是一个幌子。实际上两人争的根本不是一块地,而是一条财路。
那块地很值钱么?只不过是河水冲积而成的一块新田,两位土司老爷靠山吃山,本就不以耕种为重,怎么会为了一块地便悍然动手,更不至于在朝廷出面制止时依旧不依不饶。除非……利令智昏,那要多么大的利,才会让他们做出失去理智的事?”
叶小天摇头叹了口气,道:“葫县穷山恶水的,能有什么大财路让他们大打出手?可惜高李两位寨主也不清楚。所以我也就姑且听之,对此并未深究。但是这一次的事,让我把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一下子联系起来了。
齐木是在两位土司老爷身败名裂之后突然崛起的,那么在他之前,是不是也有人在贩私贩禁,如果那时候也有人在做同样的事,他们是谁?会不会……就是吕默、两位土司老爷,还有你王主簿?”
王主簿指间翻动跳跃的那枚棋子突地停住了,被王主簿两根枯瘦的手指紧紧挟住。
叶小天微微一笑,道:“也许。是因为两位土司老爷分赃不均,也许是因为其中一位土司想独霸这条财路,总之,两位土司老爷财迷了心窃。火拼起来了,朝廷则趁机插手,结果就是两位土司家破人亡,葫岭则被改土归流。
也许就因为这件事,让你变得谨慎起来,你不敢再像以前那么抛头露面。于是,吕默退到了胡奇峰后面。你也退到了陈慕燕后面,扶植他们,你可能都不用亲自出面,只需因势利导,就足以让他们为你所用了。”
“啪!”
王主簿手中的棋子落到了棋盘上,王主簿轻轻鼓起掌来:“高明!实在是高明!老夫本以为,已经很是高看了你一眼,想不到还是看低了你,呵呵,这些都是你根据些许蛛丝马迹猜想出来的?”
叶小天摇头道:“一开始当然推断的没有如此完整,诸如两位土司大打出手的原因,诸如你王主簿和吕默是否是因为此事才变得谨慎起来,从此退居幕后,叶某一下子可猜不到。
我只是怀疑你、吕默以及曾经的那两位土司老爷,就是齐木之前的贩私者,所以开始注意你,并且监视你和吕默的一举一动,待我真正掌握了你们难逃干系的罪证之后才反推出来的。”
王主簿苦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叶小天道:“当初,齐木能够独霸葫县驿路,并且与孟庆唯沆瀣一气,应该就是你暗中为他们创造机会吧?孙瑞所说的那个主动找到齐木,与他商量合作贩私的人,就是你派去的,是么?”
王主簿目光闪烁着,依旧微笑不答。
叶小天叹了口气,道:“可惜,两位土司火并的时候,你没能调停好他们两个,否则朝廷就没有借口插手,这里就还是土司的天下,你王大人虽然做不成主簿了,却依旧是风生水起,也不必谨而慎之,退居幕后了。”
王主簿也叹了口气,惋惜地道:“可惜朝堂诸公还是操之过急了,如果他们能耐着性子多等一段时间,战火或许就不仅葫岭一地了,那么朝廷拿下的又何止是一个葫县呢?”
叶小天气极反笑,道:“如此说来,你王大人苦心孤诣,卧薪尝胆,倒是一心为了大明朝廷了?”
王主簿微微一笑,转而问道:“你已经派人盯住了陈慕燕的灵柩?”
叶小天道:“不错,现在这个时辰,鱼……应该快咬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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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一枕黄梁
王主簿听了叶小天的话,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说道:“你已经从常氏车马行起获了大批赃物,为何还会想到另有一批货?”
叶小天道:“本来我是没有想到的,但是胡奇峰离奇失踪的事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想知道,他焚毁账簿,究竟是想保护谁?之后又想起了高李两位寨主曾经对我说过的那些传闻,对你和吕默产生了怀疑,于是开始派人暗中盯着你们的一举一动,这时候已经不需要我去想什么了,我的眼睛看到的,已经告诉了我正确答案。”
叶小天端起已经冷掉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咀嚼着那淡淡的香茗味儿,微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常氏车马行后山发现的那批货只是一小部分吧?也许,那还是你授意胡奇峰故意拖延着没有运走,就是留着以防万一的。其实这批货的大头早就在你们这边了,对不对?可怜那常自在,一向只知道从他手中拿走货物的人是胡奇峰,却不知道胡奇峰只是转个手儿就交给了吕默!”
王主簿沙哑地笑了几声,道:“叶县丞,真是英雄出少年呐!老夫前几日向你负荆请罪,本以为如此一来,可以打消你对我的戒心,想不到,并没有没什么作用啊。”
叶小天也笑起来,说道:“不瞒你说,王主簿,你当日那样一番表现,还真把叶某唬住了,叶某是真有点受宠若惊啊。不过回过头来仔细想想,反倒觉得不合情理了,王主簿你是弄巧成拙啊。”
王主簿道:“怎么会呢,将相和,难道不是一桩美谈么。”
叶小天摇头道:“王主簿,你的年纪真是大了,或许已经忘了你年轻的时候是如何与父祖长辈相处了,可我没忘。哎!老人家大多性情执拗,哪有那么容易低头的,更何况是向一个小辈呢。”
王主簿怔了怔。仔细一想,不由得哑然失笑。
窗外楼下,酒宴已经接近了尾声,已经有人发现王主簿和叶小天失去了踪影。借着几分酒意高声大喊起来:“叶县丞,王主簿,两位大人在哪儿呢,县太爷已经酩酊大醉啦,你们两位可不能当逃兵啊!”
叶小天站起身。向王主簿道:“这盘棋,你赢了!这场仗,我赢了!借用你王主簿的一句话,‘身在官场就是这样,无关恩怨,身不由己罢了’。今日这场迎冬宴,还是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吧,咱们下去再喝几杯,如何?”
王主簿缓缓地站了起来,微微一笑。道:“好!叶县丞,请!”
叶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