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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凝哪里有变,从头至尾都仍旧是那个张扬霸道的丰宁公主。
一旁的傅予湛倒是瞧不出脸色变化。
一首曲子结束,祁凝身边的槿枝拨开竹叶走过来,悠悠行了一礼:“太傅大人,我们公主有请。”
姿态不卑不亢,同刚回宫那段日子相较甚远。
祁欢眯起眼:“她有何事?不如朕也去听听,或许为她做个主。”
槿枝笑了声:“我们公主刚回京时曾请教太傅大人一个问题,约见了几回都见不上面,公主只有趁这在宫外,亲自来问了。只怕这事儿陛下帮不上忙。”
祁欢面色一顿。
她倒不知,两人有过来往。
傅予湛没什么异常反应,抬头看了槿枝一眼,放下手中杯盏。
“带路吧。”
槿枝欢喜地一福身:“是。”
“此处也有些暑气了,陛下先回去休息吧。”傅予湛说着便要站起来,祁欢下意识抓住他的袖口。
对上他坦荡的目光,祁欢反倒不知说什么了,只是心中忽然有个一闪即逝的念头,有些不安。
“你回来同我解释么?”
傅予湛默了片刻,不答,只示意良言送她回去。
……
回寝宫的路上,良言一脸复杂地跟在后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宽慰她。
太傅明显同丰宁公主有些不可说的秘密,如果是有什么把柄握在她手中,迫于无奈从了她可怎么好。
陛下马上都满十九了,何时才能成亲啊。
唉,可怜的陛下,现在该不会在抹眼泪吧。
良言越想越觉得心酸,愤愤道:“陛下说得对极了!世间男子都是大猪蹄子,太监跟太傅都不例外!”
祁欢正埋头抄小道,闻言分神回头:“嗯?你说什么?”
良言愤懑道:“太傅啊!他竟然私下里同丰宁公主有来往!还当真您的面去见他!”
祁欢摆摆手:“如果傅予湛真的肯见她,祁凝何必找到我跟前来。捉贼捉赃,你这些话留着等听完了墙角再骂。”
说着话,她拨开跟前那株竹子,眼前赫然是祁凝所在的静欢亭。
她正倚在石柱旁,焦灼地望着另一头。
良言轻轻啊了一声:“您要听墙角么?”
祁欢扭头,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没一会儿,槿枝领着傅予湛走了过来。
还隔着十来步远,祁凝已经迎了上去,开门见山道:“郑太师已经同我说了,这个皇位这个天下,甚至你这个帝师,都该是我的。祁欢只是暂作我的替身稳住局势。我既回来,你准备何时拿出那份密诏?”
第18章
秉承着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祁欢站在林中默默听完了全程。
没有相谈甚欢,也算不上不欢而散。
昔日朝堂上雷厉风行的太傅大人此时宛如一面不透风的墙,滴水不漏地应付着丰宁。
论据清晰有力不容置疑,看不出半点的敷衍之意,成功稳住了祁凝急迫上位的心情。
就连祁欢也猜不透他心中真正的偏倚。
至于身后的良言,早就被这惊天大秘密吓软了手脚。
宣景帝的本意竟是传位给已经远嫁伊兰的丰宁!而且太傅大人也是知情的!
倘若他真的站在先帝这一边,拿出密诏扶持祁凝登基的话,陛下可怎么办?她们这群陛下的身边人又会有什么下场?
她越想越觉得心惊,面无血色地瘫在一旁。
……
说不了几句,傅予湛便转身离开了,祁凝站在原地,眼中光芒闪动。
耳畔是温热的风,卷过葱翠的竹林沙沙作响,带起她势在必得的声音:“傅予湛,你终究会站在我的身边。”
祁欢冷眼看到这里,忍不住呵了一声。
随手在脚边拾了块石子,卯足劲儿往坡下人掷去。
风声破耳,石块噗的一声砸在祁凝的脚边,溅起几块污泥。
祁凝吓了一跳,皱眉回首:“什么人?”
祁欢甩开身后死命拉住她的良言,拍了拍裙角,坦坦荡荡走了下去:“你祖宗。”
看见她,祁凝一楞。
从太师处得知真相后,她一时失了分寸,不管不顾找来了傅予湛对峙。然而经过方才他的开解,想法已然发生了变化。
傅予湛所言并非全无道理,祁欢是在太庙前接了先皇遗诏书、接受百官朝拜,正儿八经登的基。
她虽然有一份先皇私心下的密旨,却没有个正当的由头,到底不好向世人交代,正因如此,她才决定听从傅予湛的安排,暂且隐忍不发。
现在绝不是让祁欢知晓真相的时机。
祁凝正要找一个说辞搪塞过去,就见祁欢眯着眼,面色不善地质问:“你在这里跟傅予湛私会什么?你还不死心?”
祁凝微愣,而后轻轻舒了一口气,她没听见。
既如此,祁凝也不虚了,说道:“以我同太傅的过往,见个面有何不妥?长乐当了皇帝,连臣子的婚事都要一手操办了么?是不是太招人嫌了?”
啊,这熟悉久违的让人想要踩在脚下的优越感!
祁欢瞬间找回了当初争锋相对的感觉,呵了一声:“说得真好听。你同太傅,不就是一杯春意迟的过往么?姐姐听起来还挺引以为傲的?”
祁凝脸色一变。
春意迟。
这事一直是她心上的一个坎,如果不是那个动了歪心的婢女槿兰,她早就成了傅予湛的夫人,更不会远嫁伊兰,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她攥紧手中方帕,半晌才道:“你现在同我当年又有甚区别?至少我是真心,而你,只是为了攀附他坐稳皇位罢了。”
唯一叫她吃惊的,不过是向来冷情冷性的傅予湛当真对她这个便宜皇帝多了几分不一般的关照。
然而那又如何。
当年槿兰想方设法做了他的第一个女人,还不是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傅予湛这个人,没有心的。
四年前她不懂,撞得头破血流。如今懂了,她只要人,不要心。
祁凝毫不在意地笑了一声:“你不必在我面前同他做出些亲密无间的姿态,这一回,我势在必得。”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良言在旁焦急道:“陛下,她如今可是有恃无恐了,您何必出来挑衅她呢!”
祁欢眼神漠漠的:“不为何,就是好玩儿。”
她跟祁凝之间,就该是这么个水火不容的状态才舒坦。
势在必得?
呵呵,走着瞧。
……
回到芷茴苑,祁欢在太傅人偶的脑门戳了一排大钢针,郁结地爬床睡觉。
别苑避暑的日子悠然轻松。
一直到日暮西沉,傅予湛才踩着点过来督促她读书。
走到芷茴苑,就看见良言捧着脸蹲坐在紧闭的房门前发呆。
傅予湛见怪不怪,走上前去,问道:“她又怎么了?”
良言回过神,忙站起来行礼:“太傅。”
“公主她……”她支吾了下,按照祁欢教她的那样说道:“日间回来后,陛下气不过,又折回去找大人您。碰巧遇见丰宁公主,两人大吵了一架,回来后陛下就心口疼,喝了药也不怎么见好。”
傅予湛眉头蹙起:“叫周礼来看过了?”
良言摇摇头:“陛下不肯叫人来呢。”
“胡闹。”
傅予湛冷着脸推门进去,廊下的烛火透进黑漆漆的屋子,照见歪在榻边的那抹身影。
刚迈进一步,祁欢反手就将手边一个东西扔过来,声音低哑无力:“出去!”
傅予湛侧身避开,目光往地上那个形状诡异的小人上扫了一眼,不由一顿。
人偶脑门的位置,赫然画着一只奇丑无比的乌龟,旁边手书三字:“傅予湛”。
傅予湛:“……”
人偶的布料上已经孔迹斑斑,显然遭受了长久非人的虐待。
傅予湛沉默了许久,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总归是气不起来了。
他将人偶拾起来,走到床榻旁,随手将人偶放在脚踏上:“气成这个样子?”
祁欢背对着他蜷着,如蚕蛹一般一点一点往床榻那一头挪过去,如瀑的长发在身后蜿蜒铺展开。
“你跟你的丰宁妹妹甜甜蜜蜜私会去吧,她正值新寡,可怜得很,我们太傅大人不要排排站的名门闺女,就喜欢当年爱你爱得轰轰烈烈的旧情人。你放心,朕很开明……”
连珠炮似的话骤然卡在喉咙里。
傅予湛伸出手,像那些豢养家宠的巨贾一般,一下一下抚着她浓密的长发,不急不躁道:“长乐。”
祁欢一顿,编排好的阴阳怪气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平复了一会儿,她转过来,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她跟你说什么了?”
傅予湛却并不看她,垂着眸:“不过那些陈年旧事,不值一提。”
“哦。”
祁欢眼里的光暗下去。
她坐起来,就着廊外暗淡的烛光慢吞吞收拢散乱的长发,阴影打在她的半边脸上,多了几丝不明的意味。
她拢着发丝,缓缓道:“我刚刚,梦见槿兰了。”
傅予湛一怔,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谁,别开目光:“梦她做什么。”
“不知道啊,就看见她半张溅着血的脸,幽幽地看着我,问我为何要害她。”
说着,祁欢捂着胸口低低咳嗽了两声。
这人一贯活蹦乱跳,也只有每回发病才能见到这药罐子的一面了。
傅予湛心间掠过一丝淡淡的不适。
他拧着眉,扯过一旁的单被从两边将她裹住:“不是恨不得将窗户纸糊上么,这会儿提起做什么。”
祁欢双手撑着床板,仰头往他跟前凑了一点,探究道:“只是忽然好奇,如果再来一回,祁凝和我,你会帮谁?”
屋内光影微晃。两人挨得很近,远超寻常帝王与臣子之间的距离,然而双方都不觉得有何不妥。
傅予湛看着面前这双在黑暗中盈盈发亮的眸子,忽然就将她同四年前的“槿兰”重合起来。
第19章
熹平四年,祁国攻退滋扰不断的伊兰,西面四座城环成一座固若金汤的防线。
宣景帝甚悦,大赦天下。
时任大理寺卿的朱毅却是忙得晕头转向,瘫软在案前:“天下大赦,老子为什么一点都不快乐!呜呜呜呜呜心里苦啊!”
副手站在一旁跟着心酸地抹抹袖子:“可不是。咱们牢里关的是些什么人?那都是穷凶极恶的悍匪,这大赦,到底是怎么一个赦法?”
大理寺卿同他执手相看泪眼,抱作一团嘤嘤哭泣。
哭到伤心处,门房忽然来报:“大人!首辅来了!”
朱毅呜地收了声,瞪大眼睛:“谁?傅大人傅首辅?快快快!快请!”
这位年仅二十的当朝首辅可正是京中炽手可热的人物,就连盛宠的丰宁公主都千方百计打算招他为驸马,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注朱毅擦干了眼泪,恭恭敬敬立在门边。
不多一会儿,管事领着一个月牙白常服的少年走了进来,面容俊朗,神色沉静。
三人见礼,傅予湛不紧不慢说明了来意。
“陛下心宽,原意本是与民造福,只是大理寺看押的皆是重案要犯,草率不得。烦请朱大人将囚犯名录拿来,我们一同商讨。”
朱毅感动得眼泛泪花,昏君配良辅,我大祁国尚能苟延残喘数十年!
三人坐在中堂,将牢中关押的三百名罪人一一分门别类。罪行较轻者,仗十,释放出狱。冤假错案一律翻案重审,凡背着确凿命债的,一律不可放出。
如此有了可以拍板的人,朱毅只觉得脑中清明有了条理,连连作揖:“多谢傅大人了!辛苦了一天,大人随下官去寿喜楼吃顿便饭吧?”
不待傅予湛拒绝,门外风一般窜出一个淄衣少年,匆匆忙忙向朱毅行了一礼,拉着傅予湛就往外走:“正巧你在这儿!快随我去救人!”
傅予湛将自己的袖子扯回来,对着上边的几道折痕皱起眉头:“你才是大夫,救人找我做什么。”
周礼哎了一声:“这事儿说来话长,要救的人就关在这大理寺天牢中,我正愁进不去呢!”
见傅予湛不为所动,他只好坦白:“是长乐公主祁欢。她前几日不知怎么得罪了丰宁公主,给丢到大理寺来了!皇后娘娘好歹是我姨母,临终前嘱托了要我们好生看照的,我母亲在家中都急哭了!你快随我去找人!”
长乐公主?
不曾听说过。
傅予湛眉头蹙起:“我方才整理名单,不曾见到这个名字。”
“哎呀丰宁公主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盛宠滔天,神不知鬼不觉折腾一个冷宫里的小丫头有什么不行的。这可都三天了,再晚去可真来不及了。”
两人拉拉扯扯到了天牢,凭着朱毅处借来的牌子顺利被放行。
一进天牢,就有一股阴湿之气顺着脖子往上爬,偌大的牢房阴沉沉地点缀着几点明火。牢头的呓语同囚犯的哭喊幽幽地顺着墙壁回荡。
天牢分作天、寒、炎三层,狱卒领着两人往上走到楼梯口,指着上头的天字层:“那位姑娘就住在天字号右手边倒数第三间。”
沿着冷冰冰的铜墙往上走,周礼搓着手臂,忍不住就鼻酸了:“丰宁好歹毒的心肠!我们长乐身子骨从小不好,在这里呆三天还不得要了她的命!小丫头在冷宫里这么些年,整个大祁只听说容貌无双的祁凝,有几个知道还有这么一位公主?都低调成这样了,丰宁还不满足,委实太过分了!”
傅予湛在一旁听他痛骂,并不表态,脑海中倒有了个面黄肌瘦忍气吞声的小女孩形象。
“唉,我后日就随师父往南疆去了,她一个人可怎么好……”
周礼絮絮叨叨满心忧虑地绕过两个拐角,目光所及就能看见倒数第三个牢门。
他抹了抹眼角,快步上前,一只手从袖袋里抓出一瓶药丸,随时准备救人。
“……”
“……”
“……”
“……”
片刻后,周礼沉默了。
傅予湛紧跟着也走到牢房门口,一眼就找到了传说中身娇体弱备受欺凌的长乐。
她看起来十五岁上下,头发乱糟糟盘在脑后,穿着一身蓝黑囚服,盘腿坐在中央,边上不远不近围了一圈小狱卒,正异常兴奋地逗弄地上的蛐蛐儿。
祁欢双手撑地,神采奕奕地喊:“小将军咬它!咬它!赢了姐姐带你去御花园筑窝!”
“上啊!干它!”
“啊啊啊啊啊赢了!”
祁欢双手举高喊了起来。
围观群众一阵唏嘘。
祁欢:“来来来不许赖账,半钱银子,愿赌服输啊!”
对面娃娃脸的狱卒不服气:“我的祁凝可勇猛了,一定是你给取的名字太小家子气了。”
祁欢低头数钱,闻言笑眯眯地说道:“我也觉得这个名字小家子气。”
说着话,目光扫到门口石化的周礼,不由扬眉笑了下:“呦,来了?”
周礼还沉浸在梦想同现实的落差中,一时回不过神来。
祁欢瞅瞅牢门内的小暖炉,又看看自己身上披着的小狐裘,眨眨眼:“是丰宁交代牢头好好‘关照’我的。”
周礼扶额,半晌才道:“行了,殿下赶紧跟我出去吧。此地阴湿,于你的病大有妨碍。”
“我不走。”祁欢稳稳当当坐在那儿,认真道,“我觉得此地甚好,没有人动打辄骂,除了冷点儿没什么不好。”
周礼头疼了:“我的公主殿下诶,您这脸都烧红成这样了,还好呐?”
祁欢噫了声,抬手碰了碰自己滚烫的脸颊,后知后觉:“是有点晕。”
她撑着地站起来,手里捧着那只小将军,慢吞吞走出来,脚步有些飘:“哎,你认识傅予湛么?”
周礼愣了愣,下意识看了眼身边事不关己的少年:“啊……听说过,怎么了?”
“听说祁凝近来的暴躁都是因为对此人求而不得啊。”
祁欢眼睛虚着,阴测测笑了一声:“我打算把此人阉了,送到宫中同她做一对姐妹。”
周礼:“……”
傅予湛:“……”
得不到回答,祁欢皱着鼻子不大高兴。方才斗蛐蛐儿的劲头过去,眼前一阵阵开始发黑。
她拧眉,虚浮着脚步往门边那件显眼的月白常服走:“周礼你扶我一下啊,我头晕。”
这边话音还没落下,整个人已经头重脚轻往前跌去,被少年伸手接了个满怀。
小公主脸上婴儿肥未褪,人抱在怀里倒是轻飘飘的。
傅予湛面无表情地将这个扬言要阉了他的小姑娘抱起来,动作间拂开她腕间的宽松袖口,露出一截青青紫紫满是掐痕的手臂。
还没细看,祁欢刷地一下把袖子放下了,瞪着一双无法聚焦的眼睛:“大胆!你也想进宫阉一阉吗!”
傅予湛没理会她,抱着人往外走,还问了周礼一句:“这位公主没有教习嬷嬷带着么?”
周礼跟在一旁望诊,随口道:“陛下都不记得有这么个女儿了,哪来的教习嬷嬷。也就再早年皇后尚在时提着她读书写字。”
傅予湛哦了一声:“日后有机会,应安排她上一上学堂。”
这位公主的言谈举止,委实太粗旷了些。
第20章
这日后,祁欢回到冷宫里反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