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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得十分不忍,出声唤:“思凡……”
赵思凡循着声音抬起头,知道是他,便用目光去搜寻唐糖。
却发现相隔甚远,竟然是戴了镣铐,为两个黑衣人押着的。
她露出大惊之色,再去看裘宝旸身侧,发现同行中有个意想不到人,强忍的泪竟是喷涌出来,痛心疾首般地哭:“皇上,我……我糊涂,你为甚也糊涂……父皇被岐黄之术误了终生,到头来你怎么也……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速速回京去,再不回,京城落在那人手里,该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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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糖还在京城之时,本是打算即日出发。对那纪二她再怎么不顾,终归是人命关天的事情,纪鹤龄处如何交代?何况,出了那么多事情,她也该回去看看了。
关于谢木兰,她并不打算去质问赵思危。那么多年过去了,谢木兰当日命在旦夕当不是做戏,自是为赵思危所救,他即便不解释,唐糖多少也能猜出一些原委。这位当今皇上,总有些难描难绘,说他阴险,他每每摆出一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脸孔;说他坦诚罢,他行事分明从来留有后招。
她是无心过问,然则倒好,刚一出门,竟被个高手给提溜回了府。那人并不伤她,问也不答,倒似个哑巴。幸亏唐糖认得那身手,知是出自大内无疑。那日府中东南西北几个角她都试了一回,屡屡功亏一篑,这才了然纪府已被盯了个滴水不漏。
旁的人出入府门却全无阻碍,赵思危这招显然就是用来防她的,为什么?
又待了一日,眼看天色将晚,帮她外出打探的纪伯恩迟迟方归,她愁了一日,又出不去门,守在前厅已然万分焦灼。黑夜飘了点白雪,纪伯恩斗篷上沾了雪花,不及掸落便化了,唐糖替他解那斗篷,不禁抱怨:“大哥也不是孩童了,怎的如此任性,下雪天披得这般单薄。”
纪伯恩面色凝重,身子往侧边让了让,唐糖这才发现门外还立了个黑袍人,夜色里也辨不清模样。疑虑间,那人却开了口:“朕亦穿得极单薄,可叹朕再任性,也从来无人管一管朕的。”
“你……”
说话间,赵思危已然迈入了前厅:“道是朕有操不完的心,想必正有人骂我管得太宽了。”
唐糖忿然道:“既将我软禁,你赵氏那二位入了空门的法师此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必皇上早就知晓?知道是多管闲事,自家家事尚未管好,又何苦来?”
“卖的什么药,紫虚丹?”
唐糖一怔。
“他们若肯告诉我,待他日将我赵思危项上人头卖得好价,我便与你坐地分赃,绝无藏私,可好?”
“……”
“赵思凡不提也罢,你不是再感同身受不过?哼,不过是色令智昏。”
“切。”
“你怎的都不给朕看茶?朕要菊花茶,紫虚丹那鬼东西,吃得朕七窍生烟,苦不堪言。”
唐糖并不动作,没好气道:“那你服它作甚。”活该。
“哼,我告诉你多少次,当年我母后命断黄白之物,我赵思危与它不共戴天。”
“那你……”
“赵思德那贼子,思虑素来细密周全,不教他耳闻眼见我走了老头子那昏道,赵思贤的余党,这些年肯露半点马脚?”
“没想到你还吃得这苦。”
“哼。”
“不过,这终是你的家事,说与我听不合适罢?”
赵思危沉默良久:“不说与你,你不是要送死去?”
唐糖一惊。
“下月便是老儿生祭,赵思德这等孝子贤孙,你道他会怎么做?”
“怎么做?”
赵思危笑得狡黠:“老儿未吃上的麒麟肉,如今看来倒也尚且可口。”
唐糖倒吸凉气,这赵氏一族的奇特口味,她是领教过的,不由有些信以为真:“……那夜你如何不如实相告? ”
“急什么?纪伯恩大婚,你本不是至少耽搁至三月?这里是京城,我又没死,谅他赵思德敢吃。现在知道,为何不准你离京了?”
唐糖了然称谢:“我知你是好意,也不想与你嚼舌。你撤了那些高手,放我走便是,人各有命,我刀山火海里也趟过,不多他一个赵思德。想吃我的人多了,他算老几。”
“那你是低估了赵思德。世人皆说朕是魔头,若真论起下手阴毒来,我何曾及得赵思德万一?”
唐糖不禁问:“那纪刀刀他爹……”
“连他你都记挂?”
唐糖横他一眼。
“也无须瞒你,心狠手辣的能吏,为我所用不好么?现在谢木兰知他要去送死,已然上路去追了。哼,本想再过几年的。你说,我是不是连笼络人心之事都做不过赵思德那伪善之徒?”
“……”
“你要纪鹤龄放心,纪二命硬得很,朕也不想他挂了,白忙一场。”
唐糖嗤道:“终归是惜才行善之事,也不必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这就是你的坦诚?”
“待你,朕自来是坦诚的。”
唐糖啐一口:“少来这套,不然你就放我一马。”
“去意已决?”
“去意已决。你别闲事管过了头,逼急了我什么都敢做。回头明早那几名高手要都被抹了脖子,你可别找我赔人。”
“傻里傻气。”
“不用你管!”
“朕怎能不管你?纪二那蠢货要去送死,自有谢木兰会去阻拦。你这蠢货要去送死……朕自然也要生死相随的。”
唐糖眼珠子一转,气极反笑:“噢?”
“你以为我说说而已?”赵思危唤,“纪将军,如何还不为朕看茶?朕稍后便要启程西行,你要大婚,朕早命人备了礼。喜酒朕喝不上,以茶代酒总还是要的。要菊花茶。”
“我家大哥早去了西院。”
“那不必看茶了,你的行李何在?取来速速启程,朕的车马就在南院外等。原想私奔也要有个私奔的样子,又怕你路上无聊,便密旨唤了裘宝旸也在南院待命。”
愈发的离谱,唐糖玩味地望着他,不由笑了:“赵思危,虑贤法师要吃的恐怕不是麒麟肉罢?”
赵思危知道为她识破,强辩道:“我要吃不行?”
“我呸。”
赵思危笑得有些悲凉:“大约这世上也就你一人不信而已,皇后信、裘宝旸信,在见朕之前,连纪伯恩都是信的。也是,朕本就吃人不吐骨头么……这个皇帝朕当得不堪其累,早想歇上一阵,正好留座空城与虑贤独个作法,且看能作出多大的妖来。”
数日后,裘宝旸每每不免要于背后牢骚两句:“话虽说得轻巧,模样也是一派成竹在胸,其实他还是忌惮虑贤的,不然怎的这草木皆兵?还说做戏做全套,思凡都遇上了,还做什么戏?倒好,把你当了笼中之鸟。哥是一万个不放心,干脆守着囚车值夜算了,纪二伤成这样,还不知究竟是不是为他所害,真怕他一个念头就把你蒸了下酒。”
唐糖既是为这魔头给“捉”走的,每日里坐的自然是囚车。
她环视关着自己的囚车,舒适程度还是不错的,私密性也有保障,手中的手札亦正读到精彩处,便吓唬裘宝旸:“你小心太大声提醒了他。这堆册子里就那册编年是真的,其他都是虑贤寻彭博士编来糊弄他的,我看这彭博士别的不擅长,最擅烹饪。幸亏赵思危不识昆仑文,不然读得饿了,我一人的肉可不顶饱。”
裘宝旸打了个寒战:“你的昆仑文这般精进了?可曾寻到什么新线索?”
唐糖找到那册扑翼机的编年,翻至末页,忽顿了顿:“你切勿告诉赵思凡。”
“哥知道分寸。”
“有桩十分奇特之事,也不知是不是我心心念念找寻线索,这才有了错觉。原本我道这是本记述扑翼机建造的上册,年代分明记到万仞十八年春,有个唤作永庄的地方要办喜事,教那扑翼机独自去卢镇接一群宾客,记在倒数第二页,分明是没有再录,完结了的。”
“难以置信,那扑翼机难道能自己飞去飞来?”
“我真想见一见。”
“那现在呢?”
“现在最末一页有了字,还清清楚楚记了后续,还是万仞十八年宾客从卢镇接回永庄,那喜事不知因了什么未办成,欲把那群宾客送回去,那扑翼机却坏了。”
第116章 未归人(六)
编年结尾生出新章之事,裘宝旸当然很难置信。唐糖却不愿放下这唯一线索,佯作被囚也无处可去,捧着册子琢磨了几日,一时间再无头绪。
赵思危并不知在布局什么,竟是数日未曾露面。
唐糖不得出去,只听闻纪二已然脱了险。裘宝旸颇有些幸灾乐祸:“只差两分,背部中的箭就要了他性命,自己作成这样不说,还得委屈你。”
唐糖道:“本来没他的事,要怪也怪你的思凡法师没安好心。”
“她那纯粹是傻,被两个哥哥骗得团团转,她自己的心思,终究还是……”见唐糖怒目瞪他,裘宝旸只好转了话头,“现在可好,纪二这头躺着还没醒,榻前说不好要演二女争夫。”
“什么?”
裘宝旸说:“你不会忙忘了罢?纪二出走那天夜里,你让我去寻谁来着”
唐糖一拍脑门:“朱掌柜!你不是没去”
“我哪里走得开,便听了你的稍了信去,昨夜朱掌柜竟真的到了。那位寡妇,我也就当年同你去鹿洲时见过,后来并未得任何消息,她怎会同纪二……”
“说来话长……我也是前日听大哥提了才知。”
“大哥还说了什么?”
“纪二在鹿洲还有个儿子,大约过两天就周岁了。”
“我的天,这头天杀的混账,他倒快活自在。”
“木兰姐见朱掌柜了?”
“呵呵,这二位相见,倒是都很平静。我想纪二这厮怎么分明脱了险,到现在不肯醒,醒来头更痛。”
唐糖的目光早移回了书册,她直直盯着那页空白。
裘宝旸见她神情有异,问:“有什么发现”
像是怕惊动什么,唐糖压低了声音:“你能不能找些笔墨来?”
“这有何难,不过……有什么用?”
唐糖依然目不转睛地盯住那页空白,她攥紧了拳头:“别说话……”
裘宝旸揉揉眼睛,也凝神注视过去,却见那空白页上隐隐地显出来一些东西,像是纸面上游走的细小的灰影,它们慢慢变作团状的墨迹,仍有些模糊不清,它们缓缓湮开,渐渐地,开始现出字形的轮廓来。一笔、一划、变深、变作炭色的,皆是文字……古昆仑文。
裘宝旸完全为眼前的景象镇住,他头皮都紧了,却一个字都看不懂。
唐糖声音有些激动,小声催促:“裘宝旸,笔墨!”
他从震惊中被唤醒,仍未完全回过神,只是连声应:“这就去,哥这就去取。”
裘宝旸屏住呼吸,眼看唐糖蘸了墨,提笔刚往那页的空白处顿下去,一团墨落在那看似并无不同的纸上。不知是这笔墨取来得太迟,还是那编年用的纸张尤为特殊,不过眨眼功夫,那墨迹竟凭空消失了!
唐糖不愿置信地又蘸了回墨,往那纸上一点,纸面上,照旧很快就空无一物。
她沮丧地搁下笔来,听到裘宝旸问:“前头显出这些昆仑文字,意思你可都懂?”
唐糖点点头:“我一直以为这册子是册古书,可这些日子,我发现那记录此书的工匠,仿佛是活在现世般。”
“你是的意思是,那什么永庄喜宴……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
“喜宴未办成。”
“哥知道,喜宴未成,扑翼机坏了。”
唐糖笑叹:“宝旸,难为你总算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那之后呢?方才显的那些又说的什么?”
唐糖眼睛竟有些泛红:“那工匠似是遇到了难关,那扑翼机尾部的桨打了滑,这才飞不成了。那桨原先是以晶石打制,记录上说,此前那乌金器物不知为何遗失了,只得以真金切磨那桨,却将那晶石桨切化了。桨既毁,便要现造一副,怎奈此际山间溪流冻结成冰,已无晶石可采。”
“冻冰?那你怎说是当下之事?现在哪个地方还结着冰?就连京城都已经开春了啊。”
“晶石、乌金匕,你可还有些印象?”
“这么一说哥想起来了,在昆仑寨时纪陶说过的……公主墓?”
“我更疑惑这匠人怎的还不如我,自那以后,我翻阅过很多笔记,知道真金是切切不可切磨那晶石的。他连这都不知,竟知怎教那扑翼机飞起来,也真奇了!”
“所以你冒了傻气,想要去质问书里那人这怎么可能么,现下桨都毁了,你再骂那蠢蛋,也救不回来嘛。”
唐糖恨恨将那支笔一顿,有些急躁:“桨虽毁,可我有法子啊。”
“你别钻进这扑翼机里出不来,先琢磨琢磨,这同纪陶可有什么关系?”
唐糖两行泪滑下来:“我再没有旁的线索……”
裘宝旸只得好声相劝:“话是如此,可你自己都关在这里,教个可能压根不存在的人造什么劳什子机关,总犯不上着急上火?先将自己从皇帝老儿的笼子里弄出来,我们亲眼去找找那个叫永庄的地方也不是不行。”
唐糖知道方才失态,也有些不好意思,便问:“今日皇帝又未归?”
“根本就没回来过。前日乃是先皇后祭日,思凡说是要与他同去南谷祭拜,听闻那南谷是个女神谷,诚心者至,会有先人显灵?”
“我也听过南谷传闻,可我在此地数年,南谷分明是个荒谷……听起来不妙。”
“说不好是思凡又教人诓了,皇上怎么可能信这个?”裘宝旸正要答,转头瞥了眼,却见屋外隐约有火光,他一惊:“不妙!”
外头却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声音:“裘大人!唐糖!”
唐糖认得那是秦骁虎,只见他火急火燎冲入,挥剑就往唐糖那囚笼的铁锁砍去。力大如他,裘宝旸差点儿就被掀翻在地:“秦将军难不成是疯了?”
那锁三两下就教秦骁虎砍断:“唐糖,裘大人,速速随我离开这里。”
裘宝旸斥道:“秦骁虎你想吓死我们,这是究竟怎么了?哪里失火?”
秦骁虎急着弄开囚车的门:“纪二大人养伤的帐。二位放心,纵火者已被拿住,纪二大人与二位夫人皆已由吕副将护送撤离,我等先出去再容细说!”
唐糖揣起那册编年,一跃出了囚笼,见秦骁虎胡子都焦了,面上几抹黑炭颜色。而外头血般火光正是忽明忽暗,环视所在之帐,竟是暂且安然。
裘宝旸有些疑心:“这一行你不是一直在御前护卫,何以独自跑了回来?”
唐糖搡他一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秦骁虎亦催促:“随我从这儿走!”
裘宝旸仍焦虑不已,问道:“思凡在哪儿”
秦骁虎无奈一笑:“法师安然,此刻正守在陛下身边。”
裘宝旸闻言心中石头落地,唐糖却是一惊,何以用个“守”字?
待三人出帐,纵马飞奔出十几里去,这就近了南谷。一行狼狈人马放缓了行进速度,秦骁虎方才道出原委:“昨晨陛下南谷遇刺,思凡法师已是乱了方寸,幸而陛下九死一生……今日方才醒转,便命我回来寻你。怎料我等一行人刚下马,却见这一片已是烈焰滔天。”
唐糖问:“南谷中是何情形?刺客可曾抓着”
秦骁虎点头:“刺客团已全数伏法,待审问后,会将他们就近押解镇远军。陛下是料定赵思德会设埋伏,这才决意前往南谷。”
唐糖十分吃惊:“他何至于以身作饵?”
“也是情势所迫,谁能想到虑贤法师还布了个蛇形阵等着陛下,故而漏算一着,我等救驾亦迟了一步……”
唐糖不解:“我从未知这等凶险,见他一路上云淡风轻,微服巡游一般。”
秦骁虎笑道:“这个……其实不必担心,你大可安心前往,我可包票,他是另有要事。”
“咳咳,我哪里是这个意思。”
“ 往南谷之前,虽不知还有阵法相迎,亦料得老贼余孽有所布局,总有些机括要塞。我问过陛下,何不请你助一臂之力,他的原话是‘此行本就是各走各路,各人有各人的家事,无谓让她一个外人操闲心’。”
言谈间,这便到了赵思危临时养伤的行营帐外。
秦骁虎仍在讲述伤情:“陛下说,那九枚蛇型钻是从一长不过数寸的石缝中接连蹦出,而后那些钻竟是会拐弯儿般,直打陛下身侧,那蛇钻尖利无比,昨日太医将那些蛇钻一一取出、排列于托盘,我等几度不忍相看……一枚枚全都为血浸透了。”
帐中瓮声瓮气的:“我自己不会讲?”
“看来没有大碍了,”唐糖忍笑步入帐中,几不可闻地道了句:“真是祸害遗千年。”骁虎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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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蛇型钻极细极小,不出唐糖所料,正是以磁石磨制。
赵思危不解:“磁石?”
“当日赵途……噢,就是你父亲,虽说是被卷入机括,其实终究是由这些磁石打制之利器所致命。他乃久服丹药之人,自然难逃;而你的紫虚丹,往后可还接着服?”
“你可是在担忧朕的身体?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