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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昀眉目扬了下。
同样一夜,有赵王之抵死挣扎,衡阳王之越狱逃亡,也有这样意态风流的建业男女们秉烛夜游。人间百态,皆是建业。
陆昀与罗令妤交换了个眼神,女郎眼睛亮晶晶的,想来便是爱玩。陆昀原本已许久不和这些郎君女郎们厮混一处,但今夜心情甚佳,又有罗令妤相伴,他便笑着答应了:“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众人笑:“甚好。”
于是停船靠岸,水波荡漾,请陆三郎和三少夫人上船。夜间行船,船中诸位男女弹琴赋诗,作画吟曲,不一而论。
青年男女们这样风流,待闹声渐歇了,陆昀被郎君女郎们围着讨论什么,罗令妤喝了酒有点儿头晕,笑眯眯地欣赏了一会儿夫君的风采,她便出去吹会儿风。立在船头扶拦,望着船下碧波粼粼,晚风吹拂,月色如水,罗令妤眯起了眼。
“罗妹妹。”身后有女声叫她。
罗令妤回头,灯火摇了两下,船只微晃,她认出从灯火通明的船舱中走出的女郎,乃是陈娘子陈绣。罗令妤讶了一下,平日陈绣叫她时,要么趾高气扬地不屑喊一声“妹妹”,要么客气疏离地叫她“罗娘子”。何时她也与其他人一样叫她“罗妹妹”了?
陈绣走到罗令妤旁边,与罗令妤一道迎风望水。良久,陈绣道:“我父亲写信催我,建业已无我牵挂之人,有关流民的事我已与朝廷交代清楚。今夜夜游,本是为我送行……罗妹妹,我明日就要离开建业了。我父兄好似爱上姑苏,要将我家迁去那里。也许我再不会回建业来了。”
罗令妤怔了下,道:“啊,无人说起……我竟不知这些,忘了带礼物给姐姐践行了。”
陈绣:“……”
她怔愣:“……你就想说这个么?你不高兴我终于不再、不再……觊觎你夫君了么?”
罗令妤抿唇笑:“觊觎我夫君这事嘛,我从来没有不高兴过啊。喜欢雪臣哥哥的女郎太多了……这证明我眼光好,魅力大,不是么?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啊?”
陈绣:“……”
她失落地自嘲:“你倒真是有信心。不过你这样漂亮……我看到你和他一起跳胡旋舞,你们真是般配。我常想陆三郎那样的人会娶什么样的女郎……我不得不承认,哪一种猜测,都没有你与他在一起时那般令人赏心悦目。我从未见他用看你那样的眼神看过旁人,从未见过他对一个女郎笑得那样多情。他看你时,就似在勾引你一般……可对我,他就嫌恶甚多,不肯多放一丝感情。”
罗令妤略微想了下,还是选择安慰情敌的失败:“可能是我太好看了,他这人好色吧。他这人假清高,陈姐姐将他想的太高尚了。”
陈绣勉强笑了下,不再说话了。
黑夜中,罗令妤忽听到旁边女子的哽咽声。她余光看到泪落如珠,但罗令妤面色不改,甚至也不回头,当做没看见没听见。陈绣在黑夜中默默落了一会儿泪,最后道:“我喜欢了他快十年,现在终于要放下了。我还是很喜欢他,可是我知道……明日我就走了,再不打扰你们夫妻了。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罗令妤低声道谢,说:“祝陈姐姐能在姑苏嫁得良婿啊。”
陈绣怅然一笑。
突听到陆三郎从远而近的声音:“令妤,令妤……”
站在船头,陈绣身边的罗令妤立即抬高声音应了一声,罗令妤和陈绣一起转头,看到了船舱中步出的清隽郎君。船只一晃,他身子跟着一晃。靠着船舱,陆昀手撑额头,声音含糊:“令妤,我头痛……”
陈绣听到身边的罗令妤哼了一声,骂道:“什么头痛,一定是又偷喝多了酒。明明不能喝,还要逞强。”
罗令妤口上这样说,心中却显然担心陆昀。尤其是坐船,她怕他难受得吐了,当即顾不上和陈绣叙旧,匆匆告别,罗令妤奔向灯火下,扶住靠着舱门的闭目郎君。在陈绣看来,那腰肢纤细的女郎才挨到郎君的身畔,陆昀就伸手,闭着眼将她抱入了怀里。
陆昀头埋于女郎的颈窝间,说话声含糊,声音极低,陈绣已听不清楚。
之后便见陆昀忘情一般,去亲罗令妤的唇,唇才一挨,就被罗令妤伸手捂住了。罗令妤嗔:“你又胡来……别……你再这样,我不管你了……”
跌跌撞撞,在侍女的相助下,罗令妤扶着陆三郎离开,去寻了一船舱休息。从始至终,陆昀都格外相信罗令妤,格外依靠罗令妤。他被罗令妤带着走,被罗令妤嗔骂,也没如何反抗,如何甩脸子,想来平时被骂的次数也多了……
至此,陈绣终于看明白,并非罗令妤离不开陆昀,陆三郎同样离不开罗令妤。
陈绣轻轻吐了口气,喃声:“就这样吧……再见了,三郎。”
少年爱恋,无疾而终,本就是人间常态,也没什么。
……
当夜建业男女夜游,高谈阔论,畅意无比。
第二日上朝,则是另一派气象。赵王刘槐被押上殿,老皇帝高座宝座,震惊地看自己的另一个儿子,陈王刘俶指认赵王夜闯大司马寺,救走了衡阳王刘慕。刘慕如今失踪,乃赵王之过。
刘槐厉声:“胡说八道!我为什么要救衡阳王?父皇,这是个圈套,刘俶陷害我!他狼子野心,早已不是以前的刘俶了!父皇,兄弟们,各位卿相,你们不要被他骗了!”
第148章
太初大殿,面对赵王歇斯底里的挣扎和控诉,陈王刘俶只问一句:“那你夜闯大司马寺,是何缘故?”
刘槐:“……”
面色灰白,他僵硬着——他说不出那个理由。若他不是要救走衡阳王,难道他能亲口与人承认,说自己是想杀了北国那些细作?案子明明不归他审,他急着杀人灭口是为何?
朝殿上,陆二郎陆显站在士大夫中,与众人一起看着赵王和陈王的对峙。昨夜忙了一夜,放走了衡阳王,陆显早朝本该疲惫与后怕。但他看着兄弟二人的对峙,精神恍惚,想到了自己昨夜梦到的——
梦到原本的轨迹中,最先在那夜赶到皇帝身边的是赵王。
老皇帝同样因为受到惊吓生了大病,现实中接手朝堂事务的人是陈王,梦里却是那最先赶去救皇帝的赵王。老皇帝同样有猜忌之心,然而对大局影响微弱。梦中衡阳王死在边关,没有他的搅局,北国细作尽被赵王所除。
赵王还陷害负责大司马寺防卫的陈王殿下,让陈王入了狱。由此才激怒了自己的三弟陆昀。
造反皆有缘由。
现实中,陆昀好似将这种缘由……已经斩断。
一个预知未来的梦,有人努力适应去借助梦而避开危机,有人却大手笔,将一切格局推翻,按照他的想法来。陆二郎目光向同样位列群臣中的那位清贵雍容的陆三郎看去,对方面容似雪玉,眼眸黑邃如曜石,巍然不动。
赵王近乎崩溃,口不择言:“是你陷害我!对,你和陆三郎……人是你们放走的!不然京兆尹的人为何……”
刘俶慢慢说:“朝中大臣皆知,我与小皇叔,不睦已久。”
赵王刘槐:“……!”
他看诸臣纷纷点头,心中更觉绝望。是,建业朝臣都知,陈王和衡阳王性情不和,两人政见也不同,去年衡阳王遭遇刺杀,还一度怀疑是陈王所为,与陈王针锋相对许久。刘俶和刘慕私下里绝无交情,甚至有些敌视。陆三郎是刘俶这一边的,他自然和衡阳王也无私交。陆家只有陆二郎和衡阳王能说的上几句话,但同样交情不深。
赵王想说刘俶故意放走衡阳王,实在不可信。
赵王面向高座上已经糊涂的老皇帝,急切申冤:“父皇,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老皇帝神色闪烁,怀疑的目光在两个儿子之间徘徊。左边是一脸惶然的赵王,右边是他那个沉稳少言的五子陈王。理智上,老皇帝更信任从来不让自己失望的刘俶。但自从刘俶上次和陆家勾结伪造圣旨,老皇帝对自己儿子已经失望。然而再看赵王……
老皇帝犹豫间,听陈王说:“既无法定罪,此事,再议。现今另有一事,北国公主,作证,称赵王与北国细作,勾结……”
赵王大怒,厉声打断:“你胡说!胡说八道——”
老皇帝猛地站起:“那个贱人没死?!”
赵王微颔首,向后示意人带北国公主入殿。他眸色幽深,静静看大殿门开,神色憔悴疲惫、早失了公主雍容气度的女子一瘸一拐地走上来,北国公主目光触及他时,眼底神色变得几多惊惧,身子轻微发抖。
这个人!这个陈王!
表里之不一……他相貌如此文秀,她初被陆昀扔到这个公子手中时,哪里知道这人的心冷酷狠毒,对一个美貌弱女子丝毫无同情心……建业人,南国人,天下人,都被这个人无害的样子骗了。
北国公主扑跪在地,不敢看向这位陈王。死是解脱,她不愿再回去遭受陈王手下的那些残酷刑罚。北国公主哑声:“我说,我全都说。我知道的不多,这位赵王……”
赵王纵身扑去想掐死她:“闭嘴你这个贱人——”
陈王:“拦下。”
老皇帝:“让她说!让她说!”
场中一派混乱,赵王怒吼着要掐死北国公主,北国公主发抖着话在口中颠三倒四,还不时惊恐地瞥陈王一眼。老皇帝目中含血丝,浑浊的眼珠暴突,在北国公主的讲述中,他一时气赵王的混账,一时气这个女人的狼子野心。老皇帝被气得一阵哆嗦,他哇地吐出一口混着血丝的浓痰,忽然向后倒去。老皇帝突然气晕,众臣又一阵焦急,连声呼唤“陛下、陛下”,连召侍医入殿。
乱糟糟中,诊得老皇帝是“中风”。
赵王跪在地上,看着众人忙碌,再看到人群中,陈王刘俶平静的侧容。陈王静静地吩咐人带老皇帝下去,他慢条斯理,不急不缓,赢得大臣们的信赖。原本乱糟糟的朝堂,现在好像变成了陈王的“一言堂”,只能听到这位青年郎君低而慢的发号施令。
赵王忽然背脊升起一阵寒意,盯着陈王文质彬彬的面容,他觉得恐慌——
为何父皇突然就中风了?是不是陈王故意气的?
父皇在那夜之后身体就不好,父皇猜忌心重,想杀了衡阳王,之后也会想解决陈王。然后在父皇下决心之前,衡阳王突然不见了,父皇坐立难安,何等恐慌。之后陈王突然将北国公主带出来,与他对峙。父皇本就身体差,这一气,直接就倒了……
中风之症!
老皇帝无法理事,按照现在朝廷上的局势,背靠陆家,朝堂岂不是陈王说什么就是什么?老皇帝这时候想追究衡阳王出逃,可是如何追究?老皇帝想杀了陈王,可他中风卧床,他如何杀?
赵王脸色苍白——这个五弟,心机之深之重,布局之详细,一码又一码。
原来之前陈王是真的不在乎和他们争斗……此人真的计较起来,实在可怕。
陈王刘俶并不在意赵王个人情绪,杀人杀死,他绝不留下后患无穷。送老皇帝回内宫休息,老皇帝抓着他的手嘴里咕哝着要说话,声音模糊,努力地想作出“衡阳王”的口型,刘俶淡声:“父皇安心养病,其余事不必担心。”
而赵王刘槐奋力挣扎,扑去趴在龙榻上,抓着自己父皇的手大哭。旁边其他公子都被刘槐的悲戚吓了一跳,平时也没见赵王这般孝顺。赵王兀自挣扎,口口声声要在龙榻前照顾陛下。他将老皇帝当护身符,努力反抗着陈王……
刘俶瞥了他一眼,他面上做着“孝子”,自然也没有非拉着赵王,因北国公主一人之言就要杀赵王。
公子们略微放下心:五公子性情温和平顺,现在朝廷听他的,好似也没错?
而赵王发着抖,努力和其他公子们暗示:你们这些笨蛋!你们都被他骗了!救我啊,快救我!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刘俶外表之清秀文弱,性情之沉稳端正,给人以错觉。他从不发怒,从不感情用事,他多年在建业经营出的无害形象,在这时麻痹了所有人。诸人都知道老皇帝是被气病了,但无人觉得这和陈王有什么关系。
无人知道,陈王在一步步杀自己的父皇。
他和刘慕不一样。
衡阳王知道皇兄要杀自己,反抗激烈,暴躁易怒,他不敢相信,对感情始终抱有幻想。直到那幻想最后被老皇帝打破。刘俶不一样,刘俶从没得到过什么父爱,他想得到的,从来靠的是自己的谋算。既和陆三郎心照不宣,这条路走下去,刘俶就不会犹豫。
出了宫城,刘俶遇到等候他的陆三郎陆昀。陆昀向他扬眉,目有疑问之色。刘俶颔首,示意一切按照计划而来。
陆昀叹:“我便知,只要你下定决心,这些事就不必我操劳了。”
刘俶没多说什么。两位郎君不上车马,而是绕着宫墙缓缓行走。刘俶问起另一事:“你,真要保下,越子寒?非我族类,你不怕他生异心?”
陆昀淡声:“给婳儿一个玩伴而已。小婳儿现在难过得厉害,还不敢跟我和她姐说……小孩子嘛,非必要的,自然要宠着她一些。她高兴了,某人不也会高兴?若越子寒真不听话,我有一万种方式让他消失。”
他素来有此手段,刘俶也不多为他担心。刘俶只问:“你确定,罗,小妹妹,能让越子寒开口,指认赵王?”
陆昀勾唇,似笑非笑:“试一下嘛。还能从中看出他品性,看此人可留不可留。难道我要带走他,阿蛮还要恼我不成?”
刘俶瞪了他那副顽劣模样一眼,摇了摇头。刘俶低声:“我岂会恼你……三郎,雪臣,我永不会恼你。我,没有旁的朋友,我只和你要好……日后,不管什么时候,你我之交,永不相负。”
陆昀淡声:“那也不一定。坐上那个位置,很多东西都会改变。若真有你我为敌那一日……”
刘俶:“我对你,退避三舍。”
陆昀:“……!”
热风从身后拂来,他突得停步,扭头,眸子骤缩,看向旁边那秀丽青年。
两人已远离宫城,走到街巷间。站在石桥上,桥下湖水碧波金光灿灿,水光拂在二人面前。夏风干冷,两人衣衫被风吹皱,袖子拂在一起。刘俶缓缓看向陆昀,二人视线对上,刘俶露出一个笑。
侍从们隔断人群,桥上只站着他们两个。刘俶伸手握住陆三郎的手,轻声:“我若是帝王,你就是侍中。”
“你会是我唯一的侍中。”
“若真有,你我,执戈相向的那一日……我效古礼,对你退避三舍。”
“三郎,我不负你……你也不要负我。”
碧天如水,金阳青石。陆昀望他许久,浮起一个笑。他淡淡说了一声“好”,抬手,与陈王刘俶连击三掌,共立盟约。
二人相视一笑。
……
当日晚,老皇帝在宫中备受病魔所扰,大司马寺外,停下一长檐车,年少的小娘子罗云婳,穿戴红色兜帽,走进府衙。
因陈王提前交代过,罗云婳一路前行,未受到阻拦。大司马寺森严威压,小女郎纤细而瘦弱,行在黑夜中,似随时会被府衙吞没掉。罗云婳蹙着眉,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心中则想着姐夫说的话——
“越子寒是你故交?那去给他道个别吧。”
罗云婳没有求陆三郎,罗令妤知道了她认识越子寒,罗云婳也知道了越子寒是一个重要人物。竟掳走皇帝……这样的大罪,她如何能让姐夫为难呢?何况大司马寺刚弄丢了衡阳王,老皇帝病重不起……站在牢门外,看着里面盘腿静坐的少年,女孩儿也仅是目中噙泪,哽咽难言。
他衣衫褴褛,身上全是伤口,闭着眼,颜色苍白。她却想到那一日,自己和陆四郎被流民所围,越子寒是如何从天而降。
罗云婳啜泣:“子寒哥哥。”
牢狱中闭目的少年刷地睁开了眼,眼中亮色一起,凌厉明亮,看向那牢外哭泣的少女。罗云婳泪眼濛濛,轻声:“我不能救你,你是敌人……”
越子寒喉中微梗,轻声:“……我知道。”
罗云婳:“所以我给你备了些好吃的……子寒哥哥,你别怪我……我只能做到这一步……”
少年少女隔栏而望,沉默下去。
罗云婳并没有怪越子寒隐瞒身份,事已至此,不必多说。但她态度也很坚决,她可以为他去求情,但她不会去那样做。自来姐姐罗令妤对她的教导,让她成为一个品性高洁的人。善良,但在大是非面前,绝不为难别人。她心中对越子寒有好感,她有机会来见他,送吃送喝,可也只是默默掉眼泪,不肯多说一字。
越子寒心脏骤痛。
小女孩儿在他眼前掉泪,脸色苍白。他突然想到他第一次见到她,她那样天真纯澈,对他笑得那样好看……
而他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