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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将士披挂,是南国兵马的装扮!
再看到最前面的两个郎君,一少年郎,威风凛凛,铁血风骨,目中隐带戾色,此时却只是漫不经心地看来。而另一青年郎君,却是丰神俊朗,如此相貌气质,世间绝不多见。
两个侍从喃声:
“陆三郎……”
现今的南阳,在世家大族中做事,谁不认识新来的刺史,建业陆三郎?
骑在马上的陆昀俯眼望来,凌如刀的目光与那雪地上跪着的、一身狼狈的范四郎对上。范清辰一下子神情绷起,在此时见到陆昀如遇大敌一般,更升起一种宿命般的荒谬感。
范清辰的呼吸一下子急促。
这下子,本不在意的衡阳王刘慕的视线也望了过来。刘慕眼睛落到范清辰身上,盯着此人的衣着打扮:“你认识这个人?”
他问的自是身边的陆昀。
电光火石,陆昀眼神变化极快,几乎是一个呼吸的时间,在荒野中遇到这样的范清辰,他不用人解释,就敏锐无比地猜出了前因后果。这位俊美郎君的面孔一下子冷住,看范清辰的眼神中杀意不加掩饰。
郎君那突然绷起的肌肉,抓着缰绳的手背上浮起的青筋……让一旁的刘慕觉得陆昀要纵下马去,直接动手杀了这个偶遇的人。
然陆昀只是冷冷开口:“哪个方向?”
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问话。至少让那向陆昀问话、却没得到答案的衡阳王脸沉了下去。
范清辰惨笑,想陆三郎不愧是陆三郎,见到他,就猜出了大概。范清辰胸口发闷,眼前发黑,他颤颤地伸手指了个方向。陆昀策马,掉头便走,极快地吩咐:“留下人,把这三个人看着。若这三人逃走了,军法处置!”
他快速御马重入雪林,来去如此迅疾,不加解释。
“将军?”身后的兵马疑惑地看向衡阳王。
衡阳王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瞥了范清辰几人一眼,道:“听陆三郎吩咐。”
而他带着剩下的兵马,向陆昀那又提高了一倍的马速追去——
定和罗令妤有关。
陆昀总是气定神闲,在建业时,刘慕几次针对他和陈王,也不见陆昀着急。这几日,刘慕却看多了陆昀掩藏着的那种焦虑。刘慕心中古怪,不断地想:
罗令妤,罗令妤……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让世人皆为她狂?
陆二郎陆显,齐三郎齐安,陆三郎陆昀,还有这一夜看到的这个陌生郎君……都或多或少地和罗女郎有关。
刘慕心中升起极大的兴味,同时间涌上难言的失落。那怪异感,让他觉得,原本他也可以、他也可以……
……
从天黑到天亮,一直在没命地逃。
荒野上泛着雪光,天上的雪一直下着,不大又不小,身子在奔逃中,变得格外冷。
罗令妤身子伏在马背上,被身下的马带动得全身在颤。她的脸惨白,唇也在抖,牙关咯咯打颤。逃出庙的时候,太过慌张,丢了身上的大氅。是以奔行一路,夜色越浓,雪越大,到天幕转亮,她都越来越冷。
而身后追兵不停歇!
那位首领亲自带兵追她!
罗令妤本不擅马术,任何需要动的活动她都不擅长。在这逃亡路上,她只能将身子伏在马上,夹着马肚子的大腿内侧也磨破了,痛得已经麻木。她的长发在颠簸中也散了下来,乌黑浓郁,衬着女郎冰雪般的眼眸,玉瓷一样的脸。
罗令妤手颤抖地握着一枚从发间取下的簪子。她的御马术太差,她身后的敌国军队的御马术又太高,同时对方的马悍勇,她的马却经过没日没夜的奔跑后,精神已疲惫。为了刺激身下的马,罗令妤一边紧紧抓着鬃毛让自己不被甩下去,一边在马速慢下的时候、狠狠地将簪子扎下去。
马一声凄厉的长嘶,前蹄翘起!
罗令妤被甩得五脏六腑如压缩,头晕眼花,神智昏昏。
而马速提升!
这个方向不只有她一人在逃,那些幸运存活的、被她一声喊叫醒的、跑出庙与她一同逃亡的庶民,有一些六神无主,慌不择路。眼看那美丽的贵族女郎骑着马跑出庙,他们也慌乱地骑上马,追着女郎的踪迹。
他们后悔自己跟着这位女郎!
因北国军队的首领亲自追来!
那女郎马行得最快,逃在他们前面,但他们的马却不断被身后的大军追上。而这些北国军人格外残忍,早已不给他们机会。众人惨叫着:“别杀我,别杀我……”
刀剑刺来,长鞭一甩,在凄厉的惨叫声中,马还在奔着,马上的人硬是被身后的铁索拽下、拖到了地上。有的被刀剑杀死,有的被敌军的马拖着拖得咽了气。载着这些平民逃命的马身上一轻,茫然地在雪地中徘徊,四处轻嗅,拿鼻子拱一拱地上的血迹。
雪海无边,不断染上的血,成为这里唯一的颜色。
那个之前为了保全自己、胡乱指认罗令妤的平民女子也骑着马,奔在这段路上。罗令妤听到她在后面凄然的叫声:“饶了我,不要杀我,救命啊……”
但她熬过了庙中的折辱,到底没有熬过这一夜。
罗令妤艰难地转过脸,模糊地看到后方被拖出的一长条血迹,死去的女子衣衫被撕开,雪白的胸脯和长腿显在露天下,小腹中的肠子都被拖了出来。那女子为了活命不惜拉无辜的罗令妤下水,但上天公平,报应自在……罗令妤眸子一缩,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
身后的军队中狂笑不断:“停下!再跑,就和这些人一样下场!”
罗令妤不加理会。她意志之坚定,面对险境之冷血,让身后的追兵诧异。听到身后那样多的哭叫声,看到女子惨然无比的死法,这个女郎竟是像是没看到一样,停都不停一下?
非但不停,她还又在马肚上扎了一簪子。
身下马被激怒,跑得再快!
身后跟着的百姓越来越少,同伴的求饶声越来越少,敌军的马蹄紧追不舍。天黑蒙蒙的,只有雪光让人看清前路;然后天色一点点亮了,手却僵硬了。簪子从手中脱落,叮当一声,清脆地埋到了雪地中。
罗令妤趴在马背上,气息微弱。
模模糊糊的,她视线变乱,一时间闪过好多影子。
从汝阳去南阳这一路,汝阳战火四处烧着,她隐约看到年幼的自己偷偷摸摸的,一边哭一边趔趄在满城的尸体战火中:“父亲,母亲!伯父,伯母,叔叔婶婶,爷爷……你们都在哪里啊?我好害怕。”
时而又看到幼小的她将藏在水桶中瑟瑟发抖、几乎闭气的小妹妹抱了出来。乳母在一边只知道哭小娘子死了,幼小的罗令妤背着妹妹,到处给人下跪,求人救妹妹……
“救救她吧,我给您做牛做马!”
“给我们点吃的吧,让我做什么都行。”
若是汝阳城破时,有人救她父母就好了;若是有人救他们一家就好了。
而时间总像是一个轮回。
当年死里逃生的人,上天好似总不给机会。罗令妤抿着唇,伏在马上的她气息越来越弱,她的头变得很痛。想自己真是脆弱,当年那么小,都能活下去;这会儿已经长大了,身子反而更娇贵了,这么点儿困难,都让她有些撑不住……
“嘶——”
身下马突然一阵发疯的颤抖,因身后射来的箭射中了马身。马抽搐着,将女郎一下子甩下了马背。罗令妤头重脚轻,跌了下去,长发盈雪,雪漫在周身。那紧追不放的马蹄声转眼间就包围了她。她瘫坐在雪地上,身子僵得一点儿也动不了,仰头透过辰光,看到黑压压的向她扑来的敌国军人。
有人目光仇恨,有人目露惊艳。
女郎摔倒在地,佳人却到底是佳人。长发雪肤,桃腮粉面,昳丽无比,甚至因她衣衫凌乱,因她妆容的狼狈,女郎柔弱地跪在地上,让男人身上的热血狂涌,产生一种想要施虐的欲念——
如此美人!
首领一声大喝,先跳下马,走向那女郎。
罗令妤仰着面,她身子已经冻僵,但她意识清醒。她不知自己到底没有说出来话、做出来表情,她尽量努力着。温柔地、讨好地笑,笑得人被她勾魂。她楚楚可怜地眨着眼,低声:“将军,妾愿意服侍你,你让他们都退下好不好?”
“将军,妾知道南国一些军机。妾想告诉将军,只求将军怜爱妾身……”
男人们视线灼热,那首领更是低下头,扣住罗令妤的下巴,打量她的脸蛋。奔逃了一夜,脸上的脏污早已不见。首领看得怔忡:“……竟有这样绝色……”
何等幸运!
迫不及待地抓着罗令妤的肩,将瘦弱的女郎抱入怀中。她说什么,他就应什么。胡乱地说着“好好好”,连女郎散落的、搭在他手臂上的乌浓长发,都美丽得让这位北国将军发抖。他低头想一亲芳泽,忽然间,听到箭只破空声。
只是刹那间,众人惊骇,看黑色箭宇从后射来,将他们的将军胸肺穿破。
军人们猛地跃马转身:“什么人——”
千军万马,散落在雪原四周,成一个包围圈,将他们包围住。
那面容冷峻的郎君手持弓箭,再一箭射出。箭只再入那被刺穿了胸腹的、趴倒在罗令妤身上的男人身体中。
这一箭之后,郎君冷漠地勾弓搭箭,射出了第三箭。玄黑箭只飞旋破雪,刺向同样的方向,同样的死去的人……
……
罗令妤喘着气,身子好像有了些温度,她一把推开身上压着的沉重的男人。
她抬起挂着雪雾的长睫,怔怔地看去。
黑压压的南国军队包围,向这些北国先锋军杀来。少年衡阳王冲杀在前,一马当先。而瘫坐在雪地上的罗令妤,眼睛就看到陆昀。看到陆昀一连三箭,杀同一个人。那人死了,他的箭却还是射了出去。
万里河山,苍茫皓雪,郎君骑马而来。
好似当年的汝阳大雾中,满地尸体中,一心绝望中,也会有人踏破浓雾,前来救她。
看到陆昀下了马,向她走来。越来越清晰的面容,漆黑的眼,雪白的袍。此年代崇尚白色,陆三郎一身白袍轻裘,在天地微光中走来。不见一身风流气,他冷着脸,却让人移不开眼睛。
而罗令妤一时狼狈低下视线,在他走来时,觉得难堪、窘迫,自尊心受辱。既激动,又委屈,还不想自己被他看到这样狼狈的样子……
……
她多想完美无缺,给他留下哪怕一次完美的印象。
让他为她心动至死。
……
罗令妤低下头,手足无措,指扣着地上冰凉的血。视线看到自己身边的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又本能地惶恐,想要逃离。
她抗拒地向后缩,但那郎君蹲下,将她抱入了怀中。她一滞,周身已被温暖的、让她沉迷的郎君气息包围。不是范四郎那样让她不安的气息,不是敌国军人让她恶心的气息,而是清清淡淡的,独属于陆昀的气息。
陆昀轻声:“令妤,我来了,别怕。你恨我吧?”
女郎眼中一直没有的泪,蓦地一下掉落。她感觉自己在摇头,但她只是被陆昀紧紧地抱着,脸埋在他怀中,流着眼泪,被他抱了起来。她忽而哽咽,忽而落泪,忽而想要嚎啕大哭。
那无限的委屈,那永远得不到的自尊,那见到他的欣喜迷惘……罗令妤伸出手臂,抱住他脖颈:“陆昀!”
第105章
林野被陆昀和衡阳王带来的兵马包围,先时占据上风的北国先锋队见自己的首领被陆三郎三箭连射,脸色顿时大变,纷纷拿起武器站起。顷刻间,武艺高强的少年郡王刘慕一挑长枪,从马上跃下,领兵纵杀向敌人!
踩着一地尸体,踏过一地鲜血!
长枪在雪地上刺啦划开,挑起漫漫扬扬的雪雾。每一粒扬起的雪花,映照着少年刘慕凌厉的眉骨,皆有重量一般,砸向敌军。
刘慕高声:“儿郎们,与我杀!一个也不能放走——”
从南阳到颍川,从颍川到汝阳,迎上北国南下的先锋军。双方交战,一触即发!刘慕周身气势如虹,将士们纷纷跟随迎上。一路上听到汝阳战报危机,此时遭遇敌人,哪里还用犹豫?而刘慕与敌厮杀间,锋利无比的眉目随意瞥去,看到那雪地上的陆三郎跪在地上。
那女郎的脸被他完全挡住,众人只看到女郎落在陆三郎臂弯上的浓黑乌发。秀致,如瀑。
而看到此,刘慕心中再怒,想到方才赶到时看到的那些北国军人包围着罗女郎……他们竟敢!
是觉得南国无人,女郎便可肆意欺辱么?
如此一想,刘慕掌下的枪舞得更盛。风声赫赫,杀戮之势凝成实刃,包围住北国军队。而方才不可一世的敌军,此时随着地上倒下的尸体越来越多,他们也开始惶恐不安地后退、想逃……
陆昀则紧拥着罗令妤,将她的脸贴着自己的胸口。他以拥抱带给她安全感,又用自己身体的温度温暖她,让她不再全身僵硬得动不了。
罗令妤闭着眼,她眼角落着泪,听到陆昀剧烈的心跳声。
渐渐的,真的觉得安全了。若他再晚到一会儿,她势必又要想别的法子与敌周旋。她那强大的冷静背后是极大的惧怕,只是她不能让人知道她在怕。只有陆昀、只有陆昀……女郎脸上落下的泪,弄湿了青年胸前衣襟。
而他身子轻微一震,一言不发,抱她抱得更紧。
……
天地沧桑,雪雾渐消。
陆昀抱着这个女孩儿,失而复得的感觉圈住他的心脏。他血液流得极快,身子一时冷一时热。己方的人与敌大战,然这会儿,他只想先救罗令妤。
她在他怀里瑟缩,他的心脏就如被谁挖了一块似的。而且是持续的,不断的,挖着他的心脏。
他感觉到心脏抽搐的疼痛感。
快要喘不上气。
那些人,折磨她的人,吓她的人,追她的人。陆三郎向来清润的眸底,平静的深渊下,卷起刀光剑影,杀气重重。
……
周围的声音弱了下去。
刘慕站在离他们数丈远的地方,沉默了一下,道:“敌军或死或俘,此地不宜久留。”
儿女情长,到此可以了。
陆昀“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向自己的随从要一件鹤氅来,包住怀里的女郎。打斗消停,被陆昀抱了半天,罗令妤的体温也慢慢恢复正常,神智回归。周围一众将士看过来,陆昀仍淡定地、慢慢地给她系好衣带,拂去她脸上的雪粒发丝。罗令妤脸微微红,陆昀要抱她站起,被她躲了下。罗令妤不愿示弱,给人以任何猜测。
她被陆昀扶着,站了起来,对那边望着她的刘慕微微一笑。
女郎面容苍白,她一笑之下,刘慕刻意绷着脸没露出一丝反应,刘慕身后的大军,将士们的脸齐刷刷红了,纷纷扭过脸不敢看来。能让敌军集体追逐的女郎,她是古书中西施、褒姒那样的美人呀。
罗令妤定定神:“我从汝阳南下,汝阳现今……”
军队戎装在前,旗帜飞扬。女郎才要不卑不亢地跟刘慕和陆昀说汝阳的情况,毕竟国难当头,她的私事在国事面前不值一提。且看衡阳王身后的千军万马,便知他们是要北上援助汝阳的。但罗令妤话才开了个头,就被身边的陆昀打断:“不必多说,大概情况我知道。”
刘慕:“……”
他瞥一眼陆昀:你倒是神机妙算,一路上看一下南逃的人,见一个范四郎,观察一下车马的轨迹,你就能猜出情况了。我可是不知道情况,需要人解说。但是你疼惜你那红颜知己,舍不得让她多话,倒是要委屈我了。
陆昀继续:“方才敌军数量不多,然气势极盛,当是敌军先锋大军。而敌军的主力,要么已经破了汝阳,要么还停留在汝阳周边。我们得北上拦截,不能让敌军与南阳那边的军汇合。伏牛山八百里,桐柏山三百里,二者相连,敌军可藏的地方,实在太多,我们得从中切断。”
陆昀非将才,然他擅谋,听闻他的话,刘慕“嗯”了一声,想正该如此行事。
二人便就军事定下接下来的行军计划。
罗令妤在陆昀身边听了许久,在两人说完后,她笑着开口:“既然如此,那我们这便上路吧?”
刘慕一讶,目中微亮,钦佩地看来:遇此大难,她竟不害怕么?还敢跟随大军?
少年郎的目光有些炽烈,罗令妤一怔。但没有营造出任何机会,陆昀已低头,看了她一眼。陆昀道:“我手下的兵给公子,公子是将才,当领兵北上。我身体不适,在后走得慢些,令妤陪着我。公子不必等我。”
刘慕愣了下,这才知道陆昀方才为何将作战计划说得那么详细,原来是陆昀不想与他一起去。他要……留下来照顾他的表妹。刘慕皱眉,本能想反对。但是他对上陆昀幽暗的目光,再看到陆昀放在罗令妤肩上的手。目光微微一暗,刘慕点了下头,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罗令妤怔愣。
看眨眼之间,大军就干净利落地远离她和陆昀,只留下几个随从。她有些着急,而陆昀却俯眼望她,轻声:“我们不去。令妤,好好睡一觉,养养精神。我陪着你,你可以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