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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四十年早春的那场动乱,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三月初,帝惊梦太…祖,太庙恐有危……”
通敌叛国这个污点绝不能扣在皇家人头上,于是庆隆帝做了个梦,梦见大越开国太…祖托梦给他,说供奉祖先香火的太庙有些不妥。派人去查,发现太庙东方五行八卦上一个关乎家族是否兴旺的重要卦位有人在做法事。
做法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
虽然太子百般辩解,说他是听世外高人之言,选此吉祥之地做一法事,保佑大越国运昌隆、父皇千秋万载。可这说法压根立不住,因为很快青龙卫就从中查出了巫蛊之物。
“帝大怒,废黜太子。然尤念父子之情,圈禁其于京郊行宫。”
与此同时,一整个冬天闹沸沸扬扬的西北军机泄露一事终于水落石出。
顺着太子母妃这条线查下去,庆隆帝查出了一个让他怎么都意想不到的结果。太子母妃出身不显,刚进宫时不过是个末等宫妃,凭借生了个好儿子才堪堪做到正四品婕妤。要不是后宫主位少,即便是座比较偏僻的宫殿,也不可能让她做到一宫主位。
这种出身下,她家中并无多少读书人。以至于后来她在后宫站稳跟脚,想提携娘家,也没法把人往官场上拉。
为官不成那便求财,求财之道莫过于从商。婕妤久居深宫,见惯了西域运来的奇珍异宝。于是她娘家嫡支安心扯太子大旗收受贿赂,旁支就开始跑西域商路。
能培养出这种太子生母的家族,智商也高不到哪儿去。恰好勃克图部落遗后正在寻找机会,一来二去便被他们摸到机会混进来。勃克图家族是天然的向导,也熟悉瓦剌人那一套,有他们加入太子妃娘家如虎添翼,赚个盆满钵满,很快便将他们视为心腹。
有了太子外家庇护,勃克图一族也能在西北自由行动。凉州城防倚靠毡帐机动性强,但论玩毡帐,游牧民族才是祖宗。别人看不明白,他们依靠风向、气候以及一些蛛丝马迹,闭着眼也能算清楚。
暗卫能查到这些,还多亏了卫嫤。
在冬雪被收押刑部大牢后,她曾去见过她一面。
再见面时冬雪已经完全恢复了倨傲,再也不像做丫鬟时那般卑躬屈膝。大概是因为长在民间,没有那种锦衣玉食、顶尖权势来长久潜移默化,她的倨傲只是挺直腰板、抬抬下巴,丝毫没有正经公主那种由内而外的尊贵,反倒有点像空架子。
卫嫤抓住了这点:“大越与勃克图汗谁对谁错我不评说,总之成王败寇。但冬雪,权利和义务是相对应的,他们没有给过你公主的享受,凭什么让你承担公主的责任?”
对着这个差点把晏衡拉下水的曾经丫鬟,卫嫤没什么耐心,一句话直接摧毁她这些年来的信仰。
“没这责任?”
“难道你想当汗王?”
在不见光的刑部大牢里呆了这么多天,寂静、黑暗、孤独以及死亡的恐惧,已经差不多摧毁冬雪的意志。如今被问出从小困扰的问题,瞬间她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念头。
汗王,她想都没想过!那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从小不能跟周围那些孩子一样?为什么单单是她肩负着复国重任?那些人从来没问过她的意愿,从不问她想不想复国!
“冬雪,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谷雨好几年才学会的东西,你只需要几个月。凭借这份才智、还有你的容貌,本来你可以嫁到一个殷实人家,一辈子快活无忧。但你非要选最难的一条路,弄成现在这样,实在是咎由自取。”
卫嫤来刑部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平复心中那股怒气。被亲近之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她不想让这股情绪影响到腹中孩子。
一番话说出来后,她心里畅快了,安心回家养胎。
可她这些话却影响到冬雪,想了又想,渐渐地她坚定的信仰开始崩溃。
等崩溃到差不多时,正好青龙卫前来提审。在询问人上青龙卫别有一番手段,很快完整的情报便被套出来。除去太子外家,冬雪还提到了吴家,吴家镇守西北时,用的探子便有瓦剌人,这些人她也见过。
连带武王和魏王那一份,事情至此全部水落石出。庆隆帝舍不得罚儿子,但他舍得朝其他人下手。
皇家不允许有通敌叛国的污点,然而这招却是处置武将的最好方式。除去通敌叛国外,庆隆帝又追查假冒军功、贪污军饷等事,整整罗列出个十宗罪。整个吴家,从京城嫡系到祖籍旁系,凡在族谱上的吴姓族人无一幸免。
处罚过后便轮到赏赐,晏衡守城有功,擢升为凉州卫指挥使,且因军功升五等男爵。
与此同时,拖延了两年的端王婚事终于尘埃落定。韦大人守城有功,其嫡女端庄聪慧、系出名门,借此功劳被聘为端王正妃。
☆、第179章 密诏南下
烟花三月下扬州——抗倭。
没错,新鲜出炉的晏指挥使大人,接受的第一项皇命便是南下追击残余倭寇。
作为建文四十年春一系列动乱中仅次于武王和魏王的第三大受益者,晏衡理所当然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恭贺之人不少,眼红之人更多。
未满弱冠的正三品封疆大吏、五等男,龙子凤孙也就比他强在爵位上,这怎能让人不眼红。是以听到这份皇命后,京中幸灾乐祸的人并不在少数,这道旨意倒是让晏衡少了几分打眼。
坐在楼船内沿运河一路南下,两岸景色尽收眼底,呼吸一口清新中略带潮湿的空气,抚摸着鼓起来的肚子,她笑得温柔而满足。
本来这次她可以不跟着来的,不仅是她肚子月份大了,更因武将家眷留京为质乃是惯例。
可一听抗倭她就坐不住了!
那可是抗倭!
这两年幸福而充实的日子过着,她已经很少去想穿越前的事了。可一提起抗倭,前生身为天…朝人,沐浴在赤党照耀下,被近代史荼毒整个青春,有些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是铭刻在骨子里,在适当的时候抬头。
比如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再比如历史观念。
比起一般人,她的有些观念还要强。穿越前卫家作为新贵,就是在卫国战争中起家。从小爷爷在教她那些拗口的古文时,更顺带将家史当成故事说给她听。哪一年卫家出的布做了军服,哪一年招了多少前线下来的军人,那些军人受了多严重的伤,敌情最严重的时候全厂停产去挖战壕。一部家书,道尽了卫国战争的血泪。
前面她虽然劝冬雪放下曾经的仇恨,不过那是她气狠后的不择手段。费再多的嘴皮子,也没有从根源上摧毁一个人的信念和人生目标更为痛快。在她本身而言,有些从小接触的东西,会随着年月积累烙印在血脉深处,如铭刻在灵魂上的符文,终生洗刷不掉。
虽然相隔一整个时空,可她对某些民族的感情不会变。
抗倭,必须去!
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说服卫妈妈后,她又不怕苦不怕烦的做了好些准备。
首先是外在简单而舒适。这几年下来,丁有德发明的弹簧已经被广泛运用在马车上。古人的智慧是无穷的,他们不仅将弹簧用在马车避震上,更别出心裁地将弹簧做得精致小巧,固定在皮革中成为高弹坐垫。在商行看到那张古代版沙发时,她嘴巴足足有好一会没能合上。更让她惊叹的是,商行将弹簧坐垫与其它家具、还有刺绣技艺完美融合在一起:木制扶手靠背纯手工打造,裹在外面的布料刺绣精致大气。
有了避震马车和坐垫,舟车劳顿可以忽略不计。
然后便是她本人的身体状况,怀孕近五个月,她身材依旧瘦削,只有腹部微微凸起,冬日厚衣裳一罩,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先前的窈窕少女身形。这样的性狂下,任谁都会怀疑她能不能适应长途奔波。
卫嫤是知道自己身体的,三年前弱不禁风,三年坚持不懈的锻炼下来身子骨不比一般人弱。除去少数豪富之家,谁家孕妇不是怀孕照样干活,直到临产前才开始歇息,脸上坐月子顶多小心两个月。她这不过是赶个路,又不是亲自带兵上阵杀敌,肯定不会有大问题。
但卫妈妈不信!她自己怀孕时也照样在封老太君跟前当差,可现在轮到卫嫤,她恨不得把女儿供起来。
最终这事还多亏了镇北侯楚英,他早就看卫嫤不顺眼了。本以为她会是个助力,帮他抱得美人归。没想到她非但不帮忙,反倒吸引了青娘全部注意力,让他有殷勤都没地方献。
赶紧出京!
抱着这种心思,隐形多年的镇北侯破天荒进宫面圣,请求庆隆帝赐下一位太医随行,医治被倭寇伤到的江南百姓。
这理由冠冕堂皇,且能彰显皇上仁德,庆隆帝想都没想,大手一挥直接准了。
南下队伍中有了太医随行,一下子比京中条件好了很多。确定女儿身子骨真没看上去那般弱后,卫妈妈只能无奈放行。
当然除了外在条件和亲眷感受这两点外,卫嫤跟着来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充当智囊团。先前代指挥使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晏衡很少招幕僚,出于需要、也是出于习惯,他有什么棘手的事习惯跟她商量。
这不现在,晏衡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红枣枸杞参茶进来,放下茶盏后在她对面坐下。
“阿嫤,此次下江南,除去抗倭,皇上还暗中交给我另一件事。”
又有暗中交付之事?想到刚去凉州时庆隆帝那道密旨,卫嫤脱口而出:“不会又让你查什么吧?”
“阿嫤果然料事如神,皇上命我暗中查探江南官场贪腐之事。”
江南贪腐,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条多大的鱼。
“自打西北贪腐之事爆发后,这两年皇上一直在清洗大越官场。先是西北,然后是西南,再然后是东南,所查之处落马官员不知凡几,午门前行刑台历年秋决血流成河,一整个冬天都不会干。如今大半疆域肃清,唯剩江南与京畿。”
卫嫤已经说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赞叹,庆隆帝是个旷世明君。查出贪腐,而且还是如此有组织有计划的彻查,而且查出来后不顾自己名声、也不顾这些贪官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直接依大越律该抄家抄家、该砍头砍头,这得需要多大的决心和魄力。
皇帝如此,下面这些做臣子的更没什么理由不去兢兢业业。
做为晏衡幕僚团的头号军师,平日神秘的隐藏在晏府帷帐后。凉州卫所其它属官提起“他”时,皆是一脸探究,而后便是各种敬仰,这会卫嫤很快提出个好主意。
朝对面眨眨眼,很快楼船顶层最宽敞最舒适的房间内传来女子的不适之声,而坐在她对面的晏衡更是三步并作两步下到第二楼,满面慌张地传召太医。
“启禀大人,尊夫人这是有些晕船。”
真晕船还是假晕船?见太医神情不似做伪,晏衡脸色沉重下来。看在有心之人眼中,这便是晏夫人病得很严重。以至于当楼船到达江南,众人被严阵以待的江南官员用尽千般手段盘问时,都死咬着晏夫人身体有大恙,迫不得已之下晏大人才陪她下船休养。
所有人都这么说,由不得这些江南官员不信。
可这样的情况让他们更是云里雾里,是晏夫人真的病入膏肓,晏大人陪她下船休养;还是晏夫人装病,以此为由帮晏大人彻底躲到暗处?
本来大多数人都倾向后者,江南水土是出了名的养人,晏夫人尚且能受得了西北,缘何一进江南就病得这般严重?可后来他们听到晏夫人身怀有孕时,本来坚定的想法开始动摇。
也许晏夫人是真的受不了长途颠簸?皇上不是还没下旨彻查江南官场,咱们又何必在这提心吊胆、胡乱揣度。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卫嫤就是想把水搅浑。
在这之前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吃好喝好玩好,安心养胎。她这胎现在已经有五个月,离京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半路上短短几天,肚子跟吹气球似得大起来。
不过她身材本就纤细,几年跟晏衡喂招,锻炼充分下整个人十分灵巧,如今挺着个大肚子也不会觉得笨重。
楼船在徐州靠岸时,她乘青顶小轿下船,进了文史侯府在此的别院。在京中时她曾拜访文史侯府,承蒙侯府老太君指点后,静下心来处理凉州送来的州学之事。任凭外面局势如何混乱,她都浑然当听不见般,终于在风口浪尖上成功避过废太子风波。
废太子之事,古往今来只要沾上的一般都没好下场。
能以贤明被立为太子的人,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也许在废储的瞬间,皇上对太子的厌恶达到了极点。可等风头过去后,他就会想起太子本身那些好,这时候参与废太子之人便会反过来成为奸佞。
以晏衡如今浅薄的根基,又没有刻意交好武王或魏王等夺嫡热门,参与此事绝对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可当时晏衡就处于泄露军情之事的中心,眼看着就要无可避免的沾一身腥,文史侯府及时伸出援手。作为史官世家,班家历经过许多废储之事,许多事他们甚至比皇家知道的还要详细,虽没有权利和野心掌控全局,但想点办法保全自身还不难。
有班家从旁点拨,他们总算全身而退。
而在此过程中,卫嫤更是常与文史侯府女眷来往。自班老夫人往下,班家个个女眷都是极有见识之人,他们十分赞赏她所办州学。在她虚心请教之下,侯夫人甚至回了趟娘家,请动了孀居的妹妹前去凉州教导女学生。
现任文史侯夫人娘家同样是书香门第,他们家姐妹同样自幼聚在一处读书识字,彼此关系亲厚。眼整整看着妹妹在妹夫死后渐渐变成一潭死水,她心里别提有多难受。如今见妹妹终于肯从后宅走出来,跟阿嫤讨论州学各项事务,重新恢复做姑娘时那股冲劲,她对卫嫤别提有多感激。
所以在听说卫嫤大着肚子也要随夫婿南下后,总览侯府事务的她想着晏衡为官时日短,恐怕没置下多少产业。感激之下大手一挥,直接将吩咐他们有需要就住沿途班家别院。
☆、第180章 班家别院
班家在徐州的别院并不大,三进的小院隐藏在层层绿树中。最前头一进是书房,院前种着郁郁葱葱的松柏;下人将松柏修剪成优美的形状,四季常青迎客来;后面两进是日常生活所用院落,青石板路两侧种着片梅林,右边卧房窗沿下则是冬日刚换上的金橘。
卫嫤来时梅花已落,倒是几盆金橘开在那,一只只小小的橘子如红灯笼般挂在郁郁葱葱的叶子上,空气中隐约有橘子清新的味道,单是看看闻闻,长途奔波下的疲劳也消减三分。
为这她特意给引路起来的管事换了个大红封,班家管事倒不是见钱眼开之辈,见此连忙摇头。
“夫人一片好意,小的心领了。不过夫人远道而来乃是贵客,怎么都要咱们好生招待。”
见管事满脸诚恳,丝毫没有虚伪的成分,卫嫤只得将红包收回来。
“来之前文史候夫人也曾与我说过你们,言语间说你们长期在外地替班家守着祖业,颇为辛苦。今日我们冒昧前来打扰,颇有失礼之处。我看管事衣裳上露着喜庆,想必家中有姑娘不日出嫁,我便拿一副耳坠子做添妆。”
说完卫嫤便命随行丫鬟前去她箱笼中取一副猫眼石的耳坠子。
西域本就盛产珠宝,在她嫁过去之前,晏衡已经与互市上几位番邦商人有了生意往来。他将他们千里迢迢运来的宝石收来,转手发往京城的通源商行。
通源商行养着许多能工巧匠,上好的宝石在此雕琢成一件件巧夺天工的首饰,摆放在名贵木料的雕花匣子中,以极高的价格贩卖给京城的高门贵妇。
不过短短几个流程,利润却是成百上千倍的往上翻。
虽然大头被通源商行拿了去,可单拿其中很小一部分,也足够晏衡积累出丰厚身家。尤其在他升任代指挥使后,一直苦于找不到靠山的钱掌柜主动提高了分成。让出那么大一部分利润,就是为了能在关键时刻得到晏衡庇护。
那年看到账目上陡增的银两数,卫嫤心里感叹。难怪人人都爱做官,有了权,钱还会远么?
不过在这事上她难得矫情,她觉得既然自己夫妻二人都有经商头脑,本身努力下便能赚到足够钱财,那何必冒这风险吃下面人孝敬?
前面一起合伙的钱夫人除外,后面不论凉州城哪户商家找上门来,她连人都不见,只叫谷雨跟他们传话:大越有王法,只要你们本本分分做买卖,到时出了事官府会为你们做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在凉州城变得很有威信。这话说下去,大多数商户很容易就信了。
而她也没辜负这些人信任,她自己的米铺向来只卖最好的米,从来不掺水不掺沙子,也不刻意哄抬物价。而且经营之人皆由晏族长精挑细选而来,挑得皆是机灵,而且不会仗势欺人的那种。即便其中偶尔有人仗着晏衡官职横行霸道,都不用她多说,晏族长都会先一步把那人收拾了。这样下来,她的米铺跟同一条街上其它商铺相处得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