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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
喝一杯茶庆隆帝感慨着,伴驾的淑妃目光从棋盘上移开,柔声安慰道:“照这样下去,大火很快就会被熄灭,其实这场火也不是全无好处,皇上就放宽心。”
“有什么好处?”
淑妃看了眼那张棋盘,笑道:“来之前宫中就有传闻,幽州行宫闹鬼,现在闹鬼一说总能除去。”
庆隆帝皱起眉头,身为君王他也借天命做过不少事,鬼神之说他比大越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某地现奇石祥瑞,不过是当地官员牵强附会讨他欢心罢了。明知如此他却不能拒绝,因为百姓信这个,凭借祥瑞他们可以笃信皇帝是天命所归。
君权神授也许能唬得住天下所有人,但唯独唬不了被神授的帝王本身。有没有感应到天命,有没有见过神仙,没有人比皇帝本人更清楚。
“鬼火?不过是有心之人装神弄鬼罢了。淑妃说得没错,这场大火刚好可以揪出一些人的鬼蜮心思。”
淑妃淡笑道:“我可没那么说过,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皇上竟能想到那么远。”
庆隆帝颇有深意地看着淑妃,最有分寸、最会润物细无声的总是她。
淑妃拨弄下发髻,举手投足间难言大气,却丝毫不显硬气,反而妩媚十足。
“父皇,”
人未到声先到,九公主提着个坛子从外面走进来。
“外面有蒙古人赶着勒勒车来救火,顺道给幽州城房子被烧坏的百姓发奶茶和奶砖。大老远我闻到香味,也要了点过来。奶茶可好喝了,比我在宫里面喝得味道还要好,父皇母妃也一块尝尝。”
说完一大长串话,九公主终于走到庆隆帝身前。打开坛子,一股混合着茶香的奶香味扑面而来。
庆隆帝深吸一口,点头道:“的确是香。”
九公主一双大眼睛笑得眯起来,红扑扑的脸上还带着奔跑时的汗水。顺手从桌上拿来茶杯,她弯腰打上半碗,双手捧过去:“刚我喝了一大碗,感觉今天中午不用吃饭了。”
庆隆帝接过来,嘴沾在碗边上眼看就要喝下去,旁边响起一道尖细虚弱的声音:“皇上,您倒是让奴才先试试毒。”
三思手里攥着一根银针,望着跃跃欲试的帝王和满脸期待的九公主,原本理直气壮的试毒一事,如今也多了三分心虚。
见她这幅模样,九公主扬唇一笑:“多亏三思提醒,我都忘了这回事,今天就让我来试一下。“
从三思手里接过银针,九公主直接往瓦罐里插去。
等候的间隙,庆隆帝却是想都没想,就着九公主捧过去的碗,一仰脖子灌了下去,而后他满脸回味。
“别说,这味道还真不错,淑妃也尝一尝。”
“父皇!”
九公主惊讶,即便她自己先前喝过,这会也有些忐忑。虽然同是一锅里舀出来的,但她看好多话本中写过,下毒的方式有很多种。□□有可能抹在瓦罐里面,涂在勺子上,或者干脆与父皇御帐茶碗中本身带有的无毒害东西形成一种混毒,总之五花八门让人简直无法安心生活。
她本人无所谓,但从小母妃就告诉她,父皇身兼天下社稷安危,宁肯小心点麻烦点也不能露出任何可乘之机。
几乎是颤抖地提起银针,看到上面陡变的颜色,她身形踉跄,声音几乎快哭出来:“变……变色了,父皇你感觉怎么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变色了?
御帐中所有人脸色一变,三思冲到九公主跟前,就连平日一直稳重的淑妃,这会也腾地一下弹起来。
乾清宫总管与后宫第一宠妃几乎是同时冲到九公主面前,紧张地看向她手中银针,待看清楚如何变色后,两人皆是哭笑不得。
三思呼天抢地:“九公主殿下,老奴这条命被你折腾去一半。”
淑妃无可奈何地看着女儿:“阿怡怎么还这么冒失,银针不过沾点奶茶的乳白色。”
九公主本来就够紧张,将银针从黑漆漆的坛子中提出来,眼见下面接触到牛奶的那部分不复金属色泽,黑洞洞的没多去看她就已经吓傻了。
被母妃一骂,她再仔细看过去,可不是沾在银针表面的奶茶。随着她提出来,奶茶向下滑去,露出银针本来闪亮的颜色。
明明一点都没变色。
抱着陶瓷罐子,九公主满脸庆幸:“真的没变色,父皇这下准没事,真的是太好了。”
庆隆帝满脸疼宠地看着憨憨的女儿:“牛乳和茶,两样东西都有解毒之效。一般毒物想往里面掺都难,喝一点肯定没事,阿怡不用那么紧张。”
听到父皇声音,九公主长舒一口气:“我就说嘛,给我打奶茶的牧民是个蒙古人,她可是因为感激才来这接济汉人,怎么可能会害父皇。”
“因为感激?”
九公主点头:“父皇你没听人说?我也是刚听说的,晏镇抚来凉州路上被瓦剌马贼伏击过,是一户牧民救了他。以那牧民身份本来应该天葬,但晏镇抚却坚持报恩,连夜赶路将他带到凉州,请得道高僧为其主持火葬。”
庆隆帝当然知道这事,正因收到幽州刺史上奏的折子,想着西北战事焦灼,连年来如无底洞般吞银子,他才起了西巡的心思。
“不仅如此,火葬后晏镇抚还自掏腰包捐了好大一笔香油钱,为那位救他们的蒙古汉子祈福,甚至他还负责照料汉子妻儿。火葬当日恰好是得道高僧讲经之时,又恰逢秋收后的互市,来幽州城购置过冬所需物资的牧民格外多,听讲经的人也多,好些人都看到这一幕。他们不认识晏镇抚,但却认得出他那一身大越官袍。经由此事,好多蒙古人开始感念父皇这些年的仁政,他们觉得大越人也不错。蒙古人天生热情好客,听说幽州城失火,就赶着勒勒车,带着自家制的奶茶来接济汉人。”
越说九公主眼睛越亮,说到最后她崇拜地看着庆隆帝:“父皇好厉害呢!小时候听师傅讲课,先前那么多朝代,从没有一位君主能让草原上的游牧民族真心归顺,父皇竟然做到了。这就是……哦我想起那句诗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被女儿崇拜地看着,听她嘴中真诚的夸赞,为帝几十载,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庆隆帝,这会心情之激动,丝毫不比当年初临帝位之时弱。
蒙古人感念他的仁政,他们愿意把汉人当同胞,愿意在危难之际伸出援手。这让他被一本账册和幽州大火,揭开执政几十年,看似繁花锦绣实则腐烂不堪的江山后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安慰。这些年兢兢业业的勤政没有白费,哪怕只有教化蒙古人这一条,也足以让他名垂青史。
激动之下,抢过阿怡手中坛子,对在嘴上他咕嘟嘟一饮而尽。
“父皇,蒙古人来救火的勒勒车里灌满了奶茶,这会还剩下很多,您慢点喝。”
喝完半坛子奶茶,打了个饱嗝,庆隆帝心情稍稍平静下来,而后他想起了阿怡话中提到的另一个人。
“阿怡是说,此事跟晏镇抚有关?”
阿怡迟疑下:“他们都这么说,但我觉得应该是阿嫤功劳比较大。晏镇抚出身贫寒,阿嫤却有很多嫁妆银子。”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庆隆帝豪爽道:“那就两个人一起赏。”
☆、第104章 代指挥使
自打将账册呈给庆隆帝后,卫嫤就被孤立了。
虽然只有一天时间,但这种感觉还是特别明显。所有前来见驾的凉州官家夫人都投身救火一事,明明人手不够用,但每当她见缝插针地想帮忙做点什么,总会有人一脸惊讶地扑过来,把活给抢过去。
比如现在,蒙古牧民赶着勒勒车过来,给凉州受灾的百姓发放奶茶。
提着水桶一脸一身黑灰的救火百姓在勒勒车前排成长队,一碗奶茶加一块奶酪,营养丰富能量充足,绝对是犒劳疲惫了一上午的人们的最佳奖赏。
眼见队伍越排越长,卫嫤打开勒勒车另一端的口子,示意一部分人去这边排队。
很快有眼尖的百姓排到她跟前,卫嫤穿得是绑袖的骑马装,干起活来特别利索。拿着舀子舀满一整碗奶茶,美艳端庄的脸上扬起一抹甜笑,从她手里接过食物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心情都会不自觉变好,回以她发自内心的笑容。
一勺接一勺,眼见要破五勺向十勺的最新成就发起冲击,旁边突然响起倒抽凉气的声音。
“天呐,晏夫人怎么能干这些琐碎之事?”
卫嫤余光一扫,见到一位有些面熟但又叫不上名字的官家夫人过来。她似乎是凉州府衙一位书吏的夫人,屡次宴会一直坐在不起眼的角落。
然而这位先前泥菩萨般安静坐在一个角落,眉目平静从不多吸引人注意力的夫人,此刻却一副天塌了的表情。伸过手,她动作利落地要抢她手里舀子。
“这位夫人……”
护住舀子,卫嫤深呼吸一口气。她本来就不是忍者神龟的性子,这回能忍一天已经算是突破。现在干好好地又被人针对,她实在是忍不住。
活动下手腕,她挑眉问道:“你看我像手脚不灵便的人?”
对面管家夫人脸上扬起一抹假笑:“怎么会呢?”
“那还是朝廷新出了什么规定,不允许牧民向幽州城救火的平民百姓发放奶茶?”
卫嫤声音虽然不大,但胜在音色很有穿透力。后面这句话一开口,正热火朝天在勒勒车另一头发奶茶的牧民局促地顿住手,干了一上午活肚子咕咕叫,闻着喷香的奶茶正嘴馋的幽州百姓却是同仇敌忾地看向她对面。
“哪有这事?只是晏夫人你身娇肉贵的……”
卫嫤嗤笑:“身娇肉贵?我身体好不好,我肉到底贵不贵,难道你比我还清楚?这位夫人,光天化日之下你可别随便污蔑我生了什么不好的病。”
对面夫人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看晏夫人想哪儿去了,看您这小身板,合该是好好歇着,打打算盘看看账册的金贵人儿。这种粗活累活交给咱们去干就是了,哪用得着您纡尊降贵。”
将舀子搁在勒勒车上,卫嫤双手环胸:“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因为账册的事在挤兑我是吧?”
贵妇摸摸鼻子:“这哪儿能啊,晏夫人想多了。”
“说谎也要有点水平,麻烦否定前别摸鼻子表示你很心虚。”卫嫤严厉道:“这会我就是发定了奶茶,你能拿我怎么样?”
贵妇脸上的假笑终于彻底消失,面露难色道:“晏夫人这不难为我么?谁都知道这火灾是从您所住四合院起得,虽然你矢口否认说是鬼火,但鬼火一事玄之又玄,谁又知道是不是您不小心下厨房,点着了什么?”
说完她晒然一笑:“谁都知道,晏家一直是镇抚大人在下厨,晏夫人不常进厨房。在场的百姓们都知道,哪个新下厨的没出过几次意外,点着了厨房也在情理之中。”
竟然拿这事来排挤她!
羞愧过后,望着百姓看向她的敌意。方才领奶茶时冲她笑得几位百姓,如今神色也沉重起来。
卫嫤斜眼看看不远处依旧烽火连城的幽州城,她能明白这些百姓的心思。任谁面对一个毁了自己家园的元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但她不是元凶!她连一点挤兑都受不了,又怎么能容人随意污蔑。
“难道你们这些爱贪污的,一个个也都爱信口雌黄?昨天污蔑韦相,今天就把屎盆子往我头顶上扣。这位夫人,你睁大眼睛看明白,这里是幽州,不是京城。幽州草原上基本没有树,再往西黄帝陵前倒是有千年松柏,但当地百姓对先祖有所敬畏,不会随便砍伐那些大树。所以这边的房子,大多数是用石头做的,而不是木头。”
贵妇一脸迷惘,见到这卫嫤心下嘲讽。
刚想给出致命一击,旁边突然响起晏衡声音:“阿嫤话都说这份上了,你竟然还不明白。石头能那么容易点着?赵夫人,头长在脑袋上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想事情的。”
这不是她说通判夫人时的话么?晏衡竟然还记得。卫嫤肩膀不厚道地抽抽。
而旁边端着碗排队打饭的幽州百姓却忍不住笑出声,七嘴八舌地说起闲话。
“过年的时候我邻居家炸肉就失火了,厨房那火一窜老高。我们两家厨房墙挨墙,那火苗愣是一点都没着到我家。”
“哎呀狗儿娘你也在这一片救火,过年那回可把我给吓死了。烧了我们家厨房没事,你们家厨房前年才新磨了泥打了桌子,要真烧着了那可怎么办?街坊们听我说,我家厨房年前还失过火,那会天多干啊,还吹着西北风,这样都没点着西北角邻家厨房。”
幽州百姓意会地点头:“那可不,咱们这边房子哪那么容易连起来烧。”
“都是石头盖的,咱们旁边山上那石头,就算扔到火堆里烧都点不着。”
你一言我一语,站在人群中的管家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站在晏衡身边,卫嫤唇角轻扬。底层百姓虽然读书不多,好多道理没那么容易想明白,但他们为人就是这么淳朴。只要有人合理的引导一下,他们很容易化身正义使者。
不过方才晏衡喊面前贵妇什么?赵夫人……不会是她想得那个赵吧。
卫嫤挤挤眼,在晏衡眼中看到一抹确定。
“还真是赵家?”
赵家和吴家,这两家人还真是阴魂不散。不过卫嫤也明白,吴家牵头,赵家负责笼络下面如周千户般的爪牙,这两家是西北连年征战,军费、战利品等这些庞大利益的最大摄取者。
想要改变西北现状,相当于从这两家身上活生生撕下来一块肥肉。甚至等西北焕然一新时,这两家身上所有肉都得被撕下来,剩余空架子能不能保住还两说。
这么痛的撕扯,两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见听到“赵家”二字时,贵妇神色间陡然变化,不用多问卫嫤就彻底确定,这不是随意的一个赵家,而是她所想那个赵家。
“原来是赵夫人,怪不得要这么污蔑我。赵家这些年在西北贪了不少,想必这会寝食难安,精神一不好就容易说胡话。凉州城火灾因何而起,别人不清楚,难道你不知道?的确是有人蓄意纵火,但纵火犯是谁放进来的呢?”
赵夫人脸色跟个调色盘似的,被她逼的一变再变。
“纵火者?”赵夫人面露癫狂:“还不是因晏夫人而起,若不是你们将人逼上绝路,那些人能铤而走险。我真是没见过晏夫人这般厚脸皮之人,将人逼得家破人亡,还好意思拿着人家钱来给自己脸上贴金。”
连“给自己脸上贴金”这样的俗语都说出来了,果然是气狠了。气到着程度,那她说出来的话很有可信度。
果然是周老夫人?
在幽州官衙时,卫嫤虽然拿话试探过幽凉二州官员,但她却从没怀疑过那些人。官场之人最重要的是名声,若是往常放一把火也就得了,但当时圣驾即将到来。若是彻查起来,始作俑者这辈子就算完了。这些养尊处优的人,还不敢冒这么大险。
卫嫤沉思时,晏衡已经冷静地对上赵夫人:“贪官污吏、恶霸狂徒为祸一方,本就该证典明律,处以极刑,周千户纯粹是咎由自取。而这并不能成为他家眷肆意报复,拿一城百姓性命不当回事的理由。”
“那怪谁?难道怪我?”赵夫人食指伸长,点点自己鼻子,又指向人群:“怪那个穿红衣服的孩子,怪这个背已经佝偻的老人?惩治贪官污吏的方式有很多种,晏镇抚却用了最激烈的一种。罪不及妻儿,你却拆得周家妻离子散,正式这种过激手段让年过花甲的周老夫人孤注一掷。”
六十以上的年纪很容易触动众人神经,同情的天平开始向赵夫人方向倾斜。
卫嫤轻嗤一声:“倚老卖来的人还真多,老而不死为贼这句话果然没错。难道人老了,就能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赵夫人身为官家夫人,你的教养都咽到狗肚子里去了?正好元凶找出来了,你不明白事理没事,咱们请皇上前来裁决。”
赵夫人笑得鄙视:“天子何等尊贵,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卫嫤一噎,还没等找出花反驳,就听前方传来尖细的声音。
“晏镇抚、晏夫人,可找到你们了。”
“三思公公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皇上让奴才来传口谕。”
卫嫤麻溜地跪下来,随着她动作,晏衡、赵夫人,包括旁边围着一圈幽州百姓纷纷跪下来。
甩下拂尘,三思公公不紧不慢地宣读口谕:“晏镇抚系名门之后,年少有为。虽上任日短,然惩治贪官安抚民心,又兼处理蒙古勇士后事功不可没,理应重赏。凉州卫所指挥使因贪污之嫌被暂行解职,救火之事群龙无首,现暂由晏镇抚暂代指挥使一职。晏夫人贤良淑德,辅佐晏镇抚功不可没,特赏赐赏黄金一千两。”
口谕宣读到一半,四周幽州百姓脸色就有些变化。他们可明白蒙古人为何来送奶茶,原来主持火葬又捐香油银子的,正是面前这对年轻到不像话的官员夫妇。
赶着勒勒车前来的蒙古人,则为“蒙古勇士”这一称号而激动,皇上重视咱们这些外族人。
而卫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