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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这个消息告诉唐瑜,唐瑜却摇摇头,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真有那么多浪子回头,世间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悲剧了,对贺霖所谓的变化并不乐观。
话说唐姐姐自从搬出贺家,来到京城之后,虽然镇日忙得脚不沾地,笑容却反而比以前更多了,她既然能够看开,唐泛自然也为她高兴,也没有再拿贺霖的事情让她烦心。
而都察院那边,不同于当初刚去刑部,唐泛虽然是新人,也并没有遭遇到多少刁难。
一来是因为他如今在都察院,大大小小也算是半个堂官了,底下还有一大批品级比他低的官员。
品级低于他的,自然不敢欺负他,高于他的,一般也不会没事找事。
而且唐泛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愣头青,从前之所以在刑部遭到冷遇,是因为他抢了别人的位置,左佥都御史这个官职却没有定员,自然也谈不上谁抢了谁的。
更重要的是,都察院现在官职还在唐泛头上的,就一个左都御史常致远,一个右副都御使吕绍钧,右都御使和左副都御使这两个职位还空着。
人少矛盾相对就少,日常工作都做不完了,他们还巴不得多来一个唐泛分担事务呢,谁还会闲着没事去排挤他?
于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唐泛在都察院里,终于找回了自己在顺天府的好人缘,上下级彼此客气,和乐融融,让外人见了还以为自己进错门,以为这里不是号称逮谁弹谁的都察院,而是一团和气的礼部呢。
不过在如此和谐的环境下,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因素。
比如说,最近都察院上下,出现了一股奇怪的风气,那就是许多人将三辅刘吉,视为毕生追求的弹劾目标。
是的,这些御史们,将把刘吉弹劾下台,作为人生最高境界来追求。
唐泛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岔了,但后来发现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刘吉是内阁阁老,文渊阁大学士,在内阁里排行第三,前面有首辅万安,次辅刘珝。
难道刘阁老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以致于众所仇视么?
这就要从都察院的职能说起了。
简单来说,都察院就是作为天子耳目,监察百官的,也就是说看见你做了什么,违反国家法度,御史就可以弹劾你。
但是御史都是人当的,不可能永远如同冷冰冰的律法一样严格执法,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一多就会开始结党抱团,有自己的小心思小算计。
而内阁里现在的几位阁老呢,首辅万安抱紧万贵妃的大腿,一时半会是扳不倒的,而且他为人很记仇,谁要是得罪了他,那准没好果子吃,像唐泛,上次间接害得梁侍郎去南京养老,万安肯定就把这笔账给他记下来了,说不定啥时候发作呢。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以前也不是没人弹劾过万安,可万安没倒,倒的都是他的对手,久而久之,大家知道万安这人不好欺负,也就不去自找没趣了。
次辅刘珝,身后没有像万安那样一大群党羽,比较清高,得罪的人也不少,可御史们也不乐意弹劾他。
因为他是皇上最敬重的老师,皇帝见到他,从来都不直呼其名,而是称“东刘先生”,这样的人在皇帝心目中具有一定的特殊地位,轻易不好动,之前也有人弹劾过几次,都没成功,而且刘珝这人性格孤傲,不肯依附万安同流合污,把柄就比较少,就算弹倒了也没什么意思。
与以上两位不同,排行第三的内阁阁员刘吉以超然之姿脱颖而出,成为御史们最喜欢的弹劾对象。
刘吉这人性格很圆滑,在万安与刘珝之间周旋,自成一派,又独立于两人之外,势力也不小,这就说明,如果能把这样的人赶下台,那写弹劾奏章的人就会名声大噪。
最重要的是,刘吉江湖人称“百弹不倒刘棉花”,他脸皮忒厚,别人被弹劾了,一般都是先自己免去自己的职位,在家闭门思过,然后还要上辞呈——这虽然不是明文规定,但已经成为潜规则了——意思就是为了表明自己不贪恋权位,自己很清白。
可刘棉花不啊,别人弹劾归弹劾,他依旧我行我素,就是要在位置上死赖着不走,大有“任尔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让弹劾他的人见了就牙痒痒,心想你这人脸皮怎么比城墙还厚呢。
万安也不喜欢刘吉,如果刘吉能够在被弹劾的时候上辞呈,万安早就顺水推舟让他回家歇着去了,但刘吉就偏偏不按江湖规矩来,皇帝不管大臣们的勾心斗角,万安自然也没有机会赶他下台。
当御史的,毕生追求就是青史留名啊,攻击对象越难缠,就意味着把他打倒之后,成就感会越高。
所以在都察院的弹劾榜上,刘吉无疑名列首位,而且连着好几年都是蝉联榜首了,大家卯足了劲就是要将他弹劾倒,并由此形成了一股“弹棉花”的风气,不以为怪,反以为荣,闹到后来,连刘吉家发生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被狗鼻子的御史拿出来批评一番。
作为“狗鼻子”之一,唐泛对这股风气很不以为然,但他只是左佥都御史,中间还多了个佥字,这差别可就大了,不是老大,只是老三。
再说就算是老大,左、右都御使,也没有办法让手下不能弹劾谁,因为这本来就是御史的职责,监察百官,天经地义,谁也没法说什么。
唐泛自然不会去对别人指手画脚,横加干涉,都察院的日常事务还不算多,不像刑部,常常有从各地呈报上来的大案要处理,他闲暇时还有空继续进行先前没有做完的事情,对《大明律》的空缺进行补充完整。
就在这个时候,都察院又调来一个人,直接就把空缺的右都御史给填补了。
此公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被免了职的丘濬丘老先生,也就是唐泛的老师。
丘濬之前上疏针对汪直,因此惹烦了皇帝,直接将他踢到南京去,此后一直没能得到起复,唐泛和潘宾不是不想帮老师,而是他们官职还不够高,说话还不够分量,没有那个能力。
不过丘濬桃李满天下,在京城,虽然只有唐泛和潘宾两个入室弟子,但他曾经担任过成化十一年的会试主考,那一科后来及第的举子,都要尊称他一声座师,彼此关系虽然比不上唐泛和潘宾亲密,但同样与丘濬也是一脉相连,打折骨头连着筋的。
这一次帮丘濬说话的是怀恩,因为唐泛他们那一科的会元,也就是后来的探花郎王鏊,是太子如今的老师之一。王鏊在讲学时不经意提起丘濬,感叹老师为人正直,反倒不容于官场,太子便兴起帮丘濬求情,让他回京的想法。
他自己当然是不能直接去找皇帝的,所以太子就去找了怀恩,又通过怀恩在皇帝面前的进言,才终于将丘濬调回京城,直接过来当了唐泛的顶头上司。
老师能够回来,唐泛与潘宾当然十分高兴,在丘濬进京的当天,他们与王鏊,谢迁等人,就亲自出了城外十里去相迎,师生久别重逢,自然分外高兴,当即就把老师迎到订好的饭庄里,为他洗尘接风。
不像唐大人那样接到任命还在香河县磨磨蹭蹭,大半个月后才上任,丘老先生尽忠职守,头一天晚上大家喝到半夜才散席,第二天他去了吏部报到回来,直接就到都察院来上班了。
唐泛虽然也有自己的原则,但总体来说他还是一个比较圆滑识变通的人,对一些无法改变的事情,能够接受并退让,但是丘老先生则不同,他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了,还性烈如火,刚正耿直,来都察院没几天,便也发现了御史们这股不务正业,专门盯着刘吉不放的作风。
在他看来,这大明朝弊端多多,有许多事比弹劾刘吉还要紧呢,譬如说皇庄,譬如说西厂,再不济,还有个万安呢,怎么就光弹劾刘吉,别的事情都不用干了?
丘濬雷厉风行,当即就上奏疏,历数当朝三大弊端,连带将都察院上下骂了一遍,说他们不务正业,成天想着如何钻营,公器私用,将太祖皇帝赋予他们的权力,用来为自己谋利。
谁愿意被他这么说?尤其丘濬这一骂,把都察院老大左都御史常致远也给骂进去了,一时之间,真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平心而论,唐泛很支持丘濬的观点,因为他这位老师提出来的,都是如今确确实实存在的问题,不过丘濬性子太急了,一口气想要吃撑胖子,难免就会得罪许多人。
但这样做对自己不好,不代表这样做不对。
如今这种世道,正是因为缺乏像丘濬这样的人挺身而出,唐泛虽然比丘濬更知进退识时务,可这并不妨碍他对老师的崇敬之情。
这个时候,恰逢万贵妃的弟弟,也就是重新当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万通五十大寿,他大发请柬,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员都收到了邀请,丘濬,唐泛等人,自然也在其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唐瑜:毛毛,我打算开个铺子,你觉得做什么营生好?
唐泛:包子?饺子?春卷?馄饨?姐,城北那家馄饨可好吃了。
唐瑜:……
隋州:姐姐要是开了卖吃的铺子,那以后我的重要性还怎体现?
唐瑜:好吧,为了我弟的终身大事,那我还是卖胭脂水粉好了。
【第七卷:威宁海子案】
第86章
万贵妃数十年恩宠未衰,这是一个奇迹。
她年轻时或许饶有姿色;但如今年逾五十;再国色天香;也掩不住眼角的皱纹,而且因为年纪渐大,身形略有发福;与早年的窈窕不可同日而语。
但偏偏是这样的女人,数十年如一日俘获了皇帝的心。
皇帝或许没有因为她而停下宠幸后宫女人的脚步;在太子曝光于人前之后;皇帝更是如同放开了限制;儿子一个接一个地生,但这并不妨碍万贵妃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这是他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存在,年纪越大,皇帝对万贵妃就越发言听计从,这不能不令人啧啧称奇。
但是这段放在宫廷里也许难能可贵的传奇;对于一些人来说,却是可以利用的资本。
譬如万贵妃的弟弟万通。
万通上次因为跟南城帮勾结,差点害得朝廷大臣的儿女也被人贩子拐走了,事情闹得太大,连万贵妃也保不住他,皇帝一怒之下也把他职位给撤了,让他回家反省去。
可人家就是有个好姐姐,不管怎样都能平安无事。这不,一转眼,皇帝气消了,又觉得还是自家亲戚更可靠,便将他叫回来,重新担任锦衣卫指挥使。
人逢喜事精神爽,恰巧又碰上万通五十大寿,连皇帝都笑说人生五十小圆满,让他不妨大办一回,有了皇帝的金口玉言,万通自然更无顾忌,直接就命府中上下大肆操办,请柬一发就发给京中五品以上官员,这是准备一网打尽的架势。
试想一下,万通以一介外戚之身,于国无功,又非年高德劭,却能让京中高官上门为他庆贺生辰,这该是多么长脸,多么威风的事情啊。
许多人虽然不以为然,可听说连内阁阁老都要赏脸,便觉得自己不去又太过扎眼了,所以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去赴宴。
这一日的万府,真可说得上是高朋满座,熠熠生辉。
放眼望去,单是首桌,除了寿星公之外,就坐了四位阁老,三位尚书。
旁边案上还放着皇帝听说小舅子生辰,特地赐下的贺礼。
除了这几位之外,旁人遥遥一望,便见到最近在皇帝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通政司右通政李孜省,以及与汪直齐名,且互为冤家对头的东厂厂公尚铭。
以东厂的地位,尚铭能坐首桌,这不奇怪,若是汪直今天来了,万通也得请他上首桌。
不过李孜省一个四品通政,也堂而皇之坐在首桌,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今日宾客盈门,车水马龙,门子收红包都收得手软了,到了后来,见到自己不怎么认识的,又或者官阶不怎么高的,笑都懒得笑了,真可谓是看人下菜碟。
客人稍微计较一点的,能直接让他气歪鼻子。
这种场合自然不会有人穿着官袍上门,跟唐泛一道过来的,是他原先在翰林院的几位同年。
大家虽然出身差不多,但后来的际遇却各有不同,有的当了东宫的侍讲,给太子讲课,有的还在翰林院熬资历,也有的跟唐泛一样进了六部五寺。
不过几年下来,竟然是唐泛升官升得最快。
究其原因,唐泛的际遇几番起落,又屡屡险象环生,这一路走来并非旁人可比。
正所谓风险越高,收获越大,你有能力,最后能够得居高位,别人当然也无话可说。
而且唐泛这人讲义气,同年有事,他能帮则帮,都会尽力拉上一把。就连别人家境困苦,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润笔费给了出去,这等仗义疏财,不是人人都能学得来的。
所以大家调侃归调侃,并不眼红嫉妒,反倒隐隐以他为首。
京官比外官穷,这是大明朝的一个怪现象,尤其是像唐泛他们这种在清水衙门,又不怎么拿灰色收入的,当然跟其他高官显宦没法比,他们的贺礼也就相对要简薄一些。
门子是收惯了礼物了,一入手哪里还不知道轻重,又见诸人的名帖上俱是平平无奇,便将他们安排到靠近门边的一桌上去坐。
谢迁小声说笑:“可真是跟他主人一样势利眼啊!”
王鏊笑道:“算啦,咱们本来就来得不情不愿的,那些礼物换来这顿饭,还是咱们占便宜了呢!”
大家听了就禁不住发笑。
可不是么?瞧着今天这架势,肯定少不了鲍参翅肚,起码一桌也得上百两银子的,他们那几件不值钱的礼物能换上这顿饭也是值了。
几个人坐在尾桌,现场热闹熙攘,那些品秩低的官员,进来之后都陆续到首桌去给阁老尚书们请安,但也不是人人都这么做,也有像唐泛他们一样,进来之后就在自己这桌坐下,直接等着开席的。
反正人这么多,谁也顾不上谁,指不定首桌那些阁老们,连谁上前请安问好都不知道呢。
唐泛的目光略略一扫,便见第三桌的隋州恰好也抬起头来。
两人的视线一对上,俱都微微一笑。
自然,隋州嘴角的弧度要小了许多,离得远,唐泛也未必看得清,可他就能感觉到对方确实是在笑。
这相视一笑里,彼此都带了些心照不宣和默契。
隋州坐的那一桌是世勋功臣,来的人也不多。
显然那些侯爵世家都不大瞧得上万通这种靠女人上位的外戚,他们虽然不掌权,可世家就是世家,有许多是当年帮着永乐帝夺帝位得来的爵位,这些人有足够的底气不给面子。
万通除了不痛快之外,也是拿他们没办法的。
严格来说,隋州也属于外戚行列,但他的能力放在那里,一看就不是万通之辈,倒也不算被那一桌的人孤立。
按照隋州本人的性格,他肯定不会喜欢出席这种场合的,不过他就在万通手下做事,不能连这个面子都不给,不过即使坐在那里,他那一张死人脸,跟平日看不出多大区别。
除了唐泛之外,没人看得出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第二桌坐的也是官员,其中就有唐泛的老师丘濬,他如今是都察院的右都御使,与左都御使常致远坐在一起,不时也有人上前向他们二人问好。
都察院左右都御使都是正二品大员,与六部尚书同品,不过他们之所以被安排在第三桌,不是因为万通有意冷落他们,而是为了表示对第一桌的亲近之意。
那一桌上的许多人,像李孜省,尚铭等辈,平日与万通多有往来,说是死党也不为过。
唐泛正乐于从这些座次排列中发现个中玄妙,冷不防肩膀被拍了一下。
他回过头,便将师兄潘宾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这也是老熟人了,根本不必多加客套了,更何况潘宾是正四品,唐泛如今也是正四品,大家平起平坐,没有高低之分。
“师兄来了!”唐泛笑着拱拱手,招呼道。
“这是什么情况,老师竟然会来,他不是最不喜欢这种场合吗,待会儿不会出什么幺蛾子罢?”潘宾跟他小声咬着耳朵。
唐泛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应该不会罢,老师不是这般不分场合的人,左都御史常大人也来了,他应该是给常大人面子才会来的。”
潘宾幽幽一叹:“但愿如此!”
客人陆续来齐,座位陆续被填满,那些四处走动的人也逐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眼见济济一堂皆为高官,朝廷半数栋梁俱都坐在这里等他说话,万通无来由就涌起一股“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的豪情壮志。
不过可惜他不是唐太宗,也当不了唐太宗。
万通起身拱手道:“今日万某五十生辰,多得诸位赏光而至,万某万分感激,无以为报,只能聊备薄酒以招呼一二,还望诸位不要客气,只管享用,不醉不归!”
说罢,他还哈哈笑了两声,在场的武官倒是还给面子,也跟着笑,文官们自恃身份,哪里肯放下面子做出此等有辱斯文之举,就连首桌上的几位阁老,也都只是微微一笑,并不附和。
他们虽然是万通一党,可毕竟不是万通的走狗,大家只是因为政治上有相同的利益而走到一起罢了,今日能来给万通做寿,就已经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了。
唐泛他们离得远,事不关己,都觉得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