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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和帝一愣:“什么?”
灵犀慢慢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我们的孩子。”
羲和帝怔怔地转身出去,院子里灰蒙蒙的,远处是高高低低的宫墙。他忽然醒悟过来,猛然转身抱着灵犀,大声说:“把药吐出来!”
灵犀推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床边,抱着枕头躺下,给他一个心碎至极的背影。
灵犀在屋子里疼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下面开始大出血,随着鲜血流出的胎儿,只有手心那么大的小肉团,的确是两个月左右的胎儿。与此同时,太医院的人全都被抓进监狱里拷问,打到皮开肉绽,供出了礼部侍郎李贽——也就是娇妃的父亲。
莱希把拷问的结果禀告给羲和帝,羲和帝抱着昏迷不醒的灵犀,久久地不说话。就在莱希以为羲和帝要大开杀戒的时候,羲和帝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都下去吧。”
御医一大部分都被李贽收买了,只有一少部分年轻的御医幸免。这些人排队站在未央宫外面,随时等候皇帝的传唤。一昼夜后,羲和帝双目赤红地吼道:“她为什么还是不醒?”
御医仔细查看了灵犀,又小碎步出来跪在地上,期期艾艾地说:“娘娘身体羸弱,两次小产,悲伤过度……”
羲和帝怒道:“朕是问她为什么不醒!”
“娘娘这会儿大概是昏睡过去了。”御医战战兢兢地说。
羲和帝松了一口气,又问:“她何时能康复?”
御医一怔,不知道这个康复指的是什么程度,半晌才说:“安静调养的话,半个月就能下地走路了,但是……”御医沉默了一会儿,咬牙道:“娘娘凤体受伤,怕是以后都怀不上龙裔了。”
咣当一声,屋内传来碗碟破碎的声音,羲和帝一愣,掀开帘子大步走进去。就见灵犀闭着眼睛依着床头,气息凌乱,泪水纷纷落下。羲和帝心中一痛,蹲下地上把碗碟的碎片捡起来,慢慢放在桌子上。
“你好好养病。”羲和帝声音干哑,勉强道:“我过几日再来看你。”说罢揉了揉眼睛,大步走出去了。
娇妃深夜跑到寒梅轩,跪在何幽楠的床前磕头,哭泣道:“姐姐救我。”
何幽楠手里抱着婴儿,含笑道:“妹妹说的什么,我听不懂了。”
娇妃咚咚咚地磕头,又说:“当初是姐姐提点我,要我诬陷皇后的清白,如今事发,皇帝要杀我全家老小,求娘娘救我性命!”
何幽楠把婴儿交给奶娘,慢慢摆弄着指尖,半晌才冷笑:“我提点你什么了?我随随便便说几句话,妹妹就当真了,又动用娘家的势力去诬陷她,好大的胆子!依我说,皇上正在气头上,除非妹妹以死谢罪,才能保你们李氏一家。”说完见娇妃脸色都白了,她又笑道:“我不过白说一句,妹妹不要当真啊。”
娇妃嗯了一声,跪下道:“谢贵妃娘娘赐教。”起身失魂落魄的走了。
何幽楠微笑着目送她的背影,又随便翻阅了一本李易安的诗词集,读到“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联想到自己,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丫鬟悄悄走进来,俯身道:“蓝公子托人问您,何时能将那女人送出宫?”
何幽楠沉吟半晌,才哼了一声:“叫他等着吧。”
☆、玉碎
娇妃自尽后,她的家人被贬为庶民逐出京城。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剩余的妃嫔婕妤全部降级,何幽楠算是幸运的,只成了婕妤,其余的全部成了侍衣,连主子都不算了。
灵犀被诬陷的事情,羲和帝并不想穷根究底地找出真相。他只是向所有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管妃嫔间如何争斗,决不能碰灵犀。
自此后宫果然安静了。但是羲和帝与灵犀之间,却越来越生疏。
羲和帝知道自己对不起她,亏欠得太多,反而无从弥补了。
灵犀的身体是一个月之后康复的,虽然可以下地走路,但是她看起来像是枯萎的花树。她站在那里,旁人似乎看到了四十年后她的样子。
羲和帝不经常来看她,只有丫鬟说皇后感染了风寒,他才赶紧跑来探视一回。他不来还好,来一趟灵犀的病反而更重了。
夏末秋初,满院子的向日葵开得茂盛热烈。灵犀坐在院子里睡觉,旁边丫鬟静静地撑伞打扇子,连呼吸声都压的很低。羲和帝冒冒失失地迈步进来,一看见院里的情景,忙后退一步,躲在外面了。
那些丫鬟太监们跪下行礼,其中一个飞跑出来请安,向皇帝禀告灵犀的近况:“娘娘已经连着两日日没睡,晌午吃了饭才打了个盹。”
羲和帝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灵犀的睡眠一向不好,现在已经到了很恶劣的地步。但是她外表看起来倒是没什么,不哭不闹,就是反应有点迟钝。
羲和帝叫奴才们都退下,他坐在灵犀身边为她遮阳,又俯下身认真看了她的脸,脸色黄瘦,眉间下巴处起了一层干皮,头发大概没洗,卷曲着垂在脖颈处。羲和帝有些惘然,只好转过脸看院子里的花。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灵犀醒了,她挣扎着从躺椅上坐起来,呆了一会儿,慢慢地转动脖子。
羲和帝一身蓝衣,坐在旁边的小矮凳上,长长的腿曲起来,膝盖上放了一个鲜艳的向日葵花盘,花盘内瓜子细小干瘪,他百无聊赖地拔着玩。见灵犀醒了,他微微一笑,举着花盘朝她脸上晃。
“小懒虫。”羲和帝说。
灵犀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站起来晃了晃,慢慢往屋里面走。羲和帝有点无奈,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追上去逗她。
灵犀并不会因为他刻意的讨好和拙劣的玩笑而高兴,但也没有给他脸色看。羲和帝觉得庆幸,又有些不安。他宁愿灵犀冲他大闹一场。
晚饭两个人坐在一起,羲和帝不停地给她夹菜,灵犀跟他无话可说,只好不停地吃东西。晚饭结束后去院子里走了一圈,又全吐了。
羲和帝很懊恼,他觉得自己大概真的不会照顾人,只好亡羊补牢地说:“以后晚饭不要吃太多。”
灵犀被人服侍着擦嘴擦脸,吐得太激烈,眼圈都有些发红了,她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开口道:“庭树,我有事求你。”
羲和帝已经不记得她有多久没主动跟自己说话了,当即喜不自胜地拉住她的手,柔声说:“只要你开口,我万死不辞。”
灵犀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没有那么难,我只是想回南边。”
“……不行。”羲和帝温柔而坚决地说:“只有这个不行。”然后他才注意到她用了回字,心中有些着恼:她还在惦记着蓝贝贝!
忍了忍,羲和帝还是说:“凤凰岛已经被我烧成平地了。”
“我想去犬戎。”灵犀心平气和地纠正。
“犬戎已经和大秦子民融为一体了,他们不需要你。”羲和帝直接了当地说:“你是我的人,生生死死都是。”
灵犀就没有再说什么,低头看自己的指甲。
羲和帝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柔婉了一些:“要是在宫里闷了,我带你出去玩。”
灵犀摇摇头:“算了,不闷。”起身去床上睡了。
房间里点着梦甜香,丫鬟们只留了一盏灯,款款地出去了。罗帷低垂,灵犀发梢微微潮湿,肩膀露在棉被外面。羲和帝慢慢抚摸着她的耳朵和头发,俯身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温柔地打开她的身体。灵犀闭着眼睛忍耐,然后抗拒地转过脸:“不要了,好疼。”
羲和帝完全听不懂人话似的,只做他想做的事情。
灵犀心想:这个人,说话千依百顺,做事南辕北辙。
羲和帝心细温柔,然而不懂人心,尤其是女人的心。他见灵犀总为丧子一事闷闷不乐,有一天抱来一个粉雕玉饰的婴儿给她:“你以后做她的妈妈好不好?”
灵犀看了一眼那个孩子,只要三四个月大,一身绫罗绸缎,眉目精致,颇为美丽。灵犀低头想了想,才说:“这是其他妃嫔的孩子?”
羲和帝敷衍着点头,又说:“我的妻子只有你一个。以后我的孩子都归你抚养,认你做母后。”他以为这样就能弥补灵犀无法生育的遗憾。
灵犀苦笑了一下,心想你这是往我伤口上撒盐啊,她把婴儿递还给他,轻声说:“我已经失去了孩子,怎么忍心夺走人家的骨肉。”
羲和帝见她不愿意要,只好把孩子还回去了。他还没走进寒梅轩,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过来,身后一群丫鬟们喊着:“何婕妤!何婕妤!”
羲和帝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狼狈的何幽楠,不禁愣了一下。而何幽楠已经劈手把孩子夺了回来,她倒退了几步,紧紧地抱着婴儿,目光透过头发阴森森地看着羲和帝:“你要拿我的孩子,去讨好那个女人?!”
羲和帝见她言行疯癫,有些不喜,随口说:“皇后是所有皇子皇女的嫡母,她抚养你的孩子也是理所应当。”
何幽楠咬牙道:“那我情愿掐死这个孩子!”
羲和帝大怒,训斥道:“把她拉开!”
宫女太监们纷纷涌上来,七手八脚地把何幽楠带走了。
何幽楠骤然知道自己孩子被抱走,当时气的迷了心窍,生平第一次冲撞羲和帝。后来渐渐清醒过来,不禁十分懊恼。当天夜里打扮得如芙蓉泣露,抱着婴儿袅袅婷婷地来到未央宫。
灵犀在偏殿看书,羲和帝坐在书房写字,看见何幽楠来,他有些警惕。因为据他所见,灵犀一直厌恶这位姐姐,而何幽楠对灵犀倒是挺关爱。
“臣妾白天冲撞了陛下,特来赔罪。”何幽楠款款跪下,头上雪白的梨花头饰叮叮当当响,通身更露出一阵摄人魂魄的香味。
羲和帝看了一眼偏殿,决定在灵犀回来之前把她打发掉。
“皇后抚养宜儿,是她的福气,臣妾愿意将宜儿交给她。”何幽楠双目含情,示意丫鬟把婴儿递给羲和帝。
她今日穿得单薄,胸口一片抹胸,正在哺乳期的胸脯饱满得呼之欲出,羲和帝看了她一眼,想到了灵犀,于是笑道:“不必了,她自顾不暇,没精力照顾旁人。”说罢摊开另一张宣纸,已经有了逐客的意思。
他正写了两行字,闻到一股奶香味,何幽楠款款站在他身后,身体软软地压在他一侧肩膀,目光却看着宣纸,半晌道:“这是临摹的爨宝子碑?”
羲和帝点头微笑。
何幽楠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这种字帖朴茂古厚,气魄雄浑,也只有你写的好,像我们女子写的扭扭捏捏,反叫人笑话。”白净的脸颊上显出一抹红晕。
羲和帝沉吟道:“女子笔法纤丽,写伯远贴最好……”
何幽楠半抱着他的脖子,低头吻住了他的唇角。
羲和帝被她拥吻着,慢慢靠在椅背上,半晌微微偏过头笑了一笑:“好了,够了。”随手擦掉嘴上的胭脂,又说:“你今天有点不太一样。”
何幽楠翘起嘴角笑笑,又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低声说:“我爱你。”
羲和帝对她不甚在意,送走之后又继续写字了。到深夜时,灵犀才回到屋子里,丫鬟们服侍她睡下,羲和帝在枕边问她:“今天读了什么书?”
灵犀瞪着眼睛想了想,才说:“《秋水》”
羲和帝见她总看这些避世消极的书籍,不禁很伤感,柔声劝道:“总读这种东西做什么?你现在越来越呆呆傻傻的了。”又笑道:“波斯国进贡了几盒极好的胭脂,香甜鲜艳,你要不要试试?”
灵犀凝视着他,忽然伸手在他唇边抹了一下,举起手指上的一点嫣红问:“是这个吗?”
羲和帝唰地从床上坐起来,脸色有点阴晴不定,他大声叫丫鬟们端水进来,匆匆忙忙地漱口洗脸。灵犀背转过身,随口说:“我觉得挺一般的,你留给别人吧。”
羲和帝忙碌了一会儿,本来打算解释,但是灵犀平平静静的,一点嗔怒的神色都没有。他松了一口气,但更多的是不安和失望。
几天后,灵犀又提出想去犬戎。羲和帝直接恼了:“你总提哪里干什么?那儿有什么你放心不下的?你是我的,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灵犀耐心地说:“没有人是属于别人的。”顿了顿又说:“要是有人真的属于你,那人应该是何幽楠。”
羲和帝笑:“你在吃醋?”
灵犀想了想才说:“要是这么说能让你高兴的话,好,我在吃醋。现在我可以离开了吗?”
羲和帝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半晌才弯下腰,轻声说:“不可以,想都别想。”他忽然觉得很难过,因为灵犀已经不怎么爱他了。
羲和帝自登基以来,头一次大兴土木,为皇后建造了宏伟的别苑,取名鹿园。鹿园坐落在洛水旁边,依山傍水,园中种植了许多热带植物,甚至还有专职野人,住在鹿园生火做饭,假装自己是原始人。
鹿园竣工后,皇帝率领后宫及文武大臣在鹿台上庆祝,鹿台极高,宛如断崖一般濒临洛水。水河澹澹,仙乐阵阵。宴会结束后,众人三五成群地去赏园。羲和帝拉着灵犀的手在鹿台看风景。
“这里是仿照犬戎族生活环境所建。”羲和帝盯着她的脸颊:“虽然不全一样,已经是工匠们的极限了。”
灵犀的面黄肌瘦,弱不胜衣,他们本来是挺好的,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羲和帝现在眼睁睁地看着她枯萎凋零,尽管这样,他还是不愿意放手,他宁愿两个人纠缠至死,也不要她远走高飞。
灵犀低头看了一会儿,鹿台下的洛水清澈透亮,阳光下泛着粼粼白光。她轻声说:“那是贝壳吗?”
羲和帝怀疑她有点神志不清了,但还是微笑着说:“是啊,银光闪闪的贝壳。”
灵犀扬起脸微笑了一下:“我可以捡几个好看的。”
羲和帝心中一痛,正要回答,忽然眼前白影一晃,灵犀纵身跳下了鹿台,羲和帝怔了怔,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没死,以及,我电脑屏幕被我压碎了,哼ヽ(≧Д≦)ノ
☆、放手
灵犀的脑子被摔坏了。
洛水极深,灵犀和羲和帝先后跳水。旁人只听见砰砰两声巨响,正在惊慌失措,然后看见羲和帝从水里钻出来,拖着一个白衣女人游到岸堤。于是众人慌乱起来,有的拿衣服毛巾,有的去叫御医,还有些脑子不清的大声叫着抓刺客。
一片纷纷扰扰之中,灵犀蜷缩着躺在石头上,额角流出极淡的血,衣服被河水打湿,整个身体既瘦且小。羲和帝坐在她旁边,一动不动的看着,眼神里是满满的哀伤。
灵犀在床上躺了很久,她耳朵里流出很多粘液,额头的伤口很深,御医只会敷药治外伤,里面的东西就束手无策了,御医的意思是:“尽人事听天命。”
羲和帝听了,外表还算冷静。他坐在床边,心想:“那就听天命。”这样一坐就是七天,当年达摩抛弃红尘俗世在菩提树下悟道。羲和帝守着灵犀,感觉自己也要坐化了。
好在她终于还是醒了。灵犀从床上坐起来,看见满室明晃晃的烛光,炉子里咕嘟嘟熬着难闻的草药味道。她一低头,发现一个体型庞大,不修边幅的男人。
羲和帝睡得迷迷糊糊,一睁眼看见灵犀趴在自己脸前。他怔了怔,在眼泪没有掉下来之前伸手抱住了她。
“对不起,”羲和帝声音干哑苦涩:“对不起,灵犀,我认输了,我放你走。”
灵犀慢慢推开他,他脸颊上的胡茬扎得人很不舒服。她慢慢下床,身体晃了晃,慢慢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仰头喝下去。她又慎重地看了眼前这个男人一眼,然后她有点踟蹰,但还是礼貌地问:“请问,能给我一个馒头吗?”
御医被连夜带过来出诊,把了半天的脉,御医出来回禀道:“娘娘身体已无大恙。”
羲和帝愤怒地指了指里间正狼吞虎咽的灵犀,压低声音道:“这叫无恙?”
御医挠头:“大脑损伤,一时失忆也是有的。奴才开写疏血化淤的药,或者对娘娘的病情有帮助。”
羲和帝摆手叫他退下,自己来到里间,灵犀已经吃到第三盘炒豆芽了。她看一眼羲和帝,咽尽口中食物,礼貌地问:“你是这里的主人?”
羲和帝盯着她,想判断她的智力程度和大脑损伤程度。他点点头,然后说:“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灵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仰着脸想了半晌,慢慢说:“我是……一个女孩子。”
羲和帝拍手笑:“是。”
灵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是她内心深处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叫不出名字的男人,虽然胡子拉碴不太体面,不过个子倒是挺高的,她轻声问:“我是你的谁?”
羲和帝呆了半晌,伸手擦掉她嘴角的饭粒。灵犀抗拒地别转过脸,自己用袖子擦了,继续问:“我是你的谁?”
“你是我的……”羲和帝停顿了许久,最后含糊地说:“妹妹。”虽然刚说出来就后悔了,但他还是艰难地强调了一遍:“你是我妹妹。”
灵犀睁着一双大眼睛,下巴微微扬起,兼具了天真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