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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勤勉,岂能及大将军一二。大将军漏夜惩办山贼,若非大将军这份勤勉,恐怕在下和琳琅都会丧于山贼之手。”
琳琅偷偷推开车壁上的窗子,慢慢再移开了一线的距离,从那狭窄的视线里正好看到纪忘川英挺俊朗的侧面。他的棱角较寻常男子更深刻些,精致完美的五官,秀颀挺拔的身形,一身鱼鳞甲令他看上去如天神般威严贵重,他一定出身于簪缨世胄,得天独厚的霸气让琳琅根本移不开视线。
陆白羽与纪忘川一通客套,然后天南地北的瞎扯。琳琅完全无法入耳,两日车马奔波,本想漏夜逃跑,遇上山贼一阵周旋,差点以为清白不保,却在最最绝望的时候,遇上最体贴的人。可那人看起来如此高不可攀,他冷若万里寒冰,却会问她一句“弄伤了吗”,问完又是一阵自恼后悔的羞涩,恐怕纪忘川自己都没有发现,月光没有为他遮蔽两颊上的红云,就这样落在了琳琅眼里。
一行人马来到农舍已近子时,一勾慵懒的新月斜斜垂在天边。
陆白羽捂着胸口咳嗽起来,琳琅赶紧递上白帕子,陆白羽掩口只是一呛声,落下了一滩血渍。
琳琅见血心底一阵反胃,眼光木讷地看着白帕子上的红血,说话的口吻有点痴痴呆呆的。那是她心里的魔怔,她见不得血。“少爷,你伤哪里了,疼吗?”
陆白羽连忙捏起帕子,打起了马虎眼。“别担心,我很好,挨了顿打,难免有点皮肉伤。”
琳琅双手扯着,手足无措。“怪我。”
“别瞎想,大老爷们流血受伤都是寻常事,纪大将军是战场上摸爬滚打上来的,在他眼里,我这点伤算得了什么,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纪忘川远远伫立在旁,不想看一出你侬我侬的戏码,但陆白羽却朝他飞来一眼。陆白羽浮笑地走到纪忘川身边。“大将军,我知道你们行军打仗的随身都会带点药,可否借来一用?”
纪忘川从蹀躞带上取下金疮药。“陆公子,看你伤势不轻,在下替你进房敷药。”
陆白羽连声谢道,领着纪忘川走进东边的卧房。他边在前走,边回头跟纪忘川嘱咐。“琳琅怕血。”
纪忘川是何等精明之人,他能看出陆白羽对他颇有敌意,却看不透缘由在何处。
怀化大将军是龙虎精猛的大将军,治军严明,此行随带的一列轻骑各个都是严谨克己的精锐。琳琅拾掇了农舍里剩余的两间房给纪忘川手下的士兵暂住,被收押的山贼住在农舍偏西角落,由守夜的士兵轮流看守。
一所偏远的农家院子统共只有四间房,其中一间厨房,一间陆白羽的卧房,其余两间房已经被琳琅安排给了纪忘川的士兵歇脚所用。
琳琅从水井里汲了一桶水,提到厨房里生水烹茶。
半个时辰后,纪忘川从陆白羽的房中步出,隐隐嗅到夜间空落落的农院里飘渺的茶香。
他怔然看着月下琳琅舒展眉眼朝他微笑,冲他招了招手,见他岿然不动,倒也不愠怒,从厨房里搬出两张小杌子放在院子里一处石桌旁,然后礼貌地伸手示意让纪忘川落座。
琳琅见纪忘川面色阴沉,怕自己所为恼怒了纪忘川。“大将军,琳琅见将士们行路辛苦,连夜抓捕山贼救了大少爷和琳琅,就自作主张请他们入屋暂作修整。您放心,您手下的将士们自行分配好了守夜时辰,那些山贼在院西边,有人轮流守着,插翅难飞呢。”
纪忘川嗯了一声,坐在了杌子上,琳琅依旧笑眼如丝。纪忘川冰冷的心窝,好似被这份无邪的笑容捂热了一些。
琳琅问道:“大少爷的伤势,要紧吗?”
纪忘川随意回答道:“断了两根肋骨,回府静养几日就好。估摸他实在太累了,已经睡下了。”
琳琅闻言心口猛然一震荡,她是断然不能回陆府了,陆白羽是陈其玫的独子,含在嘴里都怕化了,也许她真是跟陆白羽八字不合,每回一起出门陆白羽都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挂彩,这一次更是断了肋骨,要是跟着回了陆府,陈其玫不发话,蓉姑姑也会把她的肋骨给折断了。
纪忘川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陆白羽对此行的目的守口如瓶,琳琅不便做其他回应,只好推说道:“少爷的打算,我不清楚。”
纪忘川心知若是这么温吞的问法,定然是套不出真话,适才他替陆白羽宽衣敷药时,陆白羽随身除了携带钱袋,再无其他物件,可见人皮藏宝图仍然在陆府中。
“大将军。”琳琅犹豫了一会儿,纪忘川不苟言笑,让她无所适从,她想求纪忘川别带她回陆府,可是话到嘴边又实在难开口。
纪忘川冷涩的口气,略带温吞。“你想说什么,可以直说。”
正文 第二十一章夜邀往(一)
琳琅扬眸看着纪忘川,诚挚温柔说道:“今夜,恐怕要委屈大将军一宿,这里统共只有四间房,一间给了少爷,两间让将士们休息,还有一间是厨房,乌七八糟挺乱的。大将军不如去安车上休息,少爷的安车布置考究,关上窗阖上门,不透风挺暖和的。”
纪忘川脱口问道:“那你呢?”
琳琅笑得眉目闪动,比北极星愈加明亮。“琳琅粗枝大叶,哪儿都可以睡,睡在大灶旁,靠着秸秆窝着,还暖和呢。”
纪忘川眉心一拧,琳琅与陆白羽关系匪浅,到底也是自矜身份,宁愿去睡厨房,也不去少爷房里搭铺。
琳琅见纪忘川不言声,不知道同不同意她的安排,又唤了声。“大将军?”
“姑娘家,睡什么厨房,既然车上这么好,你去睡车。”纪忘川说话的口吻,如同行军打仗排兵布阵似的,一个弯都不转,直来直去,不容置喙。
琳琅心口扑扑跳,如同藏了一只扑棱的蝴蝶,让她感到震惊之余,却又是莫名的温暖。“那将军睡哪儿?”
纪忘川态度生涩,说道:“从军多年,在外夜宿是家常便饭,没那么矫情,坐着就可。”
琳琅轻手轻脚地走进安车,从车厢里取出一只盒子,手脚麻利地往厨房走去。纪忘川看着她娇瘦的身影,鼻端忽而有些凝重窒息,这样美玉般的姑娘,怎么会是伺候人的下等丫鬟?
转瞬之间,琳琅端出了一整套青花白鸟茶具,一柄茶壶,两盏茶碗,歉然笑道:“大将军,琳琅陪您饮茶,可好?”
纪忘川搜索不出词语来形容此刻略带雀跃的心情,二十三年来,从没有和一个女子相对落座,四目相视只有一臂的距离,甚至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揽入怀里。这个女子一定有温暖如春的体温,可以融化他体内冰棱子那样的脊骨。
他淡淡应了声。“好。”
纪忘川垂首看着琳琅皓白的手腕,那粗绳捆出的红印子还留在手腕上。“手还疼吗?”
琳琅揉了揉手腕,笑道:“我耐摔打,粗实着呢,就这点皮外伤,不值当什么的。”
纪忘川心里泛起一阵酸楚,这么花瓣裁剪出的美人儿,在陆家都没有好生照看着。“陆白羽,舍得让你受伤吗?”
“少爷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是陆府上的下人,有瓦遮头就行。”琳琅黯淡了目光,顷刻间,意识到这么聊下去话锋不对。“大将军,琳琅给您泡碗茶,好不好?”
纪忘川点头应允,琳琅双手递给纪忘川青花白鸟瓷盖碗。“这是陆白羽随车携带的茶具?釉色光洁滋润,釉面肥厚,陆白羽真的很会享受。”
琳琅解释道:“少爷是茶人,顿顿都要饮茶,而且茶具都是指定的,不然比饿肚子还要让他难受。”
纪忘川不置可否的一笑,对于富家公子这档子喜好,他不作评价。
琳琅试探着问道:“大将军,品品黑茶,你可习惯?”
纪忘川问道:“还有这讲头?”
“晚上喝黑茶好些,黑茶性质较温纯,不会影响大将军的睡眠。论品黑茶,首选是云南普洱。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琳琅头头是道的介绍起,“大将军,您打开瓷盖,普洱的香气飘逸雅致,您闻闻。”
纪忘川禁不住琳琅憨态可掬地请他闻闻茶香的热情,大拇指和食指捏起了瓷盖,一股子清雅彻骨的普洱茶香,令他如沐春风。“不错。”
“其实普洱茶艺有很多讲究,也很好看,只是,此处不便展示,只好请您品品茶,早点安眠。”琳琅慢慢低头,这一刻时光静好,只好静静品茗,不多说一句,胜过千言万语。这是陆白羽从未给她过的感受,可是下一次也许再没有机会与纪忘川那么贴近,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琳琅为自己的遐思感到羞愧,纪忘川沉静地品了口茶,欣然颔首,他很少笑,但是每一次笑都是那么惊为天人。“按照你的这套道理,晨起应该喝什么茶?”
“晨起喝红茶,红茶性格温和,可以畅通血脉,祛除体内寒气。”琳琅抬眼正对上纪忘川盈盈明眸,“正午喝青茶或者绿茶,晌午时分肝火旺盛,青茶性甘凉,入肝经,可清肝胆热,绿茶则入肾经,利水去浊,可消脂。”
纪忘川唇角一扬,笑道:“不愧是陆府的丫鬟,对茶经深有研究。”
琳琅神色一黯,笑色僵硬在嘴边。“是,奴婢是陆府的丫鬟,奴婢这点皮毛都是跟少爷学的,倒是在大将军面前来卖弄,不自量力。”
琳琅起身朝纪忘川曲膝一福,纪忘川张皇无措地一手按住琳琅的皓腕。“在下失言。”
琳琅恭顺客气,却再也没有刚才那番畅快纯真的笑意。“大将军并未失言,是琳琅僭越了。大将军乃是玉山之巅的人物,琳琅如蝼蚁,即便仰望都难以企及,大将军不嫌弃,与琳琅一同饮茶畅谈,这是琳琅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琳琅往厨房方向走,纪忘川上前一步扣住她的手腕。“去车上睡,别让我说第二遍。”
“琳琅,不敢。”
纪忘川冷冽道:“你不敢去车上睡,却敢违抗我的意思。”
琳琅再不推辞,退开了一段距离。“多谢将军厚意。”
纪忘川麾下的一队轻骑率先押解山贼回当地府衙,纪忘川为了照看陆白羽和琳琅的周全随行护送他们回长安城陆府。
陆白羽本想推辞,但山贼之祸的前车之鉴,让他心悸不已。横下一条心,大不了快马随车忍个两天,只要回到长安就能一拍两散。
琳琅整日都沉默不语,纪忘川随行在外,陆白羽对她看顾益发谨慎,她出逃的计划眼见难以成行。
陆白羽肋骨受伤,无奈只能整日卧在车厢内静养,琳琅坐在车前手执辔绳婉转灵活地趋马赶车。
纪忘川乘在高头大马上与琳琅并驾同行,他偶尔侧目看琳琅,但琳琅目光冷凝,只望向前方。
琳琅回望了下车厢内,陆白羽均匀起伏的呼吸,显然陷入了睡眠。琳琅有些好奇,陆白羽自上车后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从未见他如此嗜睡过。琳琅不禁纳闷道:“少爷怎么又睡着了?”
正文 第二十二章夜邀往(二)
纪忘川瘪了下嘴角,说道:“大抵受了点皮肉之苦,困顿些,多睡点也好。”
琳琅赞同地点头,短暂的交流过后,两人继续互不理睬。
纪忘川心情颇佳,一路上没有陆白羽絮絮叨叨的打扰,他能和琳琅安安静静地走上一程路。他为自己灵机一动的小手脚暗自赞叹。临行前,他给陆白羽上了一点金疮药,趁机在陆白羽晨起的茶水中放了点蒙汗药。
山上松柏长青,壮丽翠秀,偶有山路崎岖,纪忘川翻身下马,拽紧琳琅手中的辔绳引导安车的前马。
走了一个时辰山路,终于到了平坦的地势,道路两旁杨柳依依,飞花飞絮漫天是,恍若摇晃了满心的遐思。
这一程,多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可是,长安城就在眼前,一旦踏入城门,之前堆积起来的美梦,一下子就扬成了齑粉。
琳琅酝酿了一路的话,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若是错过这一次,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琳琅咬了咬唇,给自己鼓了鼓劲儿,说道:“大将军。”
纪忘川扬眉望他,此刻他明锐的眼眸里只有她。
琳琅深深吸了口气。“可以让我走吗?”
纪忘川眼里掠过一丝吃惊,然后很快便被满不在乎的冷漠代替。“你要去哪里?”
琳琅说道:“离开长安,去哪里都好。”
琳琅满含期许地看他,等待着纪忘川给她一个自由的机会。她期待着他说好,但是又怕他毫不留恋地放她走,琳琅矛盾地用力扯了下辔绳。
纪忘川的表情疏疏淡淡,他心里拧成了一股麻绳,面上却不会流露片刻不快。他怎么能让她一个花样年华的姑娘孤身上路,路上遇到山贼怎么办,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如何维持生计?琳琅不会知道那一瞬,无数的困扰萦绕纪忘川的心头。
纪忘川淡淡道:“不可以。”
琳琅失望地垂下了头,在怀化大将军的眼中,她毕竟只是陆府上的下人,他不会为她费上一点心思,更不会为她得罪陆府。她对他有过的那一丝丝的好感,也在他淡漠疏离的眼神中渐渐隐退,就像繁星终究要隐退在日暮里。
琳琅蹙紧了眉头,咬紧了后槽牙,才没有让眼泪在纪忘川面前流淌。“琳琅提了荒唐的要求,将军只当没有听过就好,再不要跟旁人提起,琳琅感激。”
穿过金光门,入了长安城。浮云遮蔽白日,垂道皆是轻轻扬扬的烟柳。
纪忘川一早派了副将莫连告知陈其玫,他将带回陆白羽于今日抵达。陆府位于崇贤坊,朱漆镶嵌铜锭两扇大门敞开,陈其玫与蓉姑姑站在大貔貅旁翘首以盼。
“我的儿啊!”陈其玫看到安车的顶棚就飞奔而来,口中喋喋不休。“羽儿,你这不孝子,是不是要气死娘啊!”
陈其玫看到琳琅手执辔绳,表情凝重,心中哐当一下没了主张,她看到紧紧阖拢的车门,想伸手去推门看个究竟,有生怕看到痛不欲生的场面。
纪忘川面无表情,说道:“陆公子,睡着了。”
陈其玫这才抚了抚胸口,这才把心安顿回胸口里。“你这小丫头什么样子,看得人心慌,还不快进去,别杵在这里丢人现眼。”陈其玫数落了一通琳琅,瞥见纪忘川的神色阴沉,转而陪笑。“让大将军看笑话了,大将军对咱们陆家有恩,老身没齿不忘,必定结草衔环相报。”
琳琅无助地看了眼纪忘川,很快将眼神撇开,她只能继续走进陆府,回到她守了十年的地方。
蓉姑姑走到琳琅身边,手指狠劲儿戳着琳琅的太阳穴。“小妖精,平素里待你还不够好吗,你竟大胆妄为,撺掇少爷离家出走,还想私奔啊!”
陈其玫吩咐家丁把陆白羽带入房中,派人立刻去请大夫,对纪忘川把陆白羽带回来更是百般感谢,不吝笑色。
纪忘川客套地作揖离开,手中牵着坐骑,回头看琳琅最后的背影被陆府吞没。他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应该让琳琅离开,如果自己真的不放心,大可以给她许多银子,抑或把她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好似有一把没有开封的钝刀子,一刀刀刮着他的皮肉。这是一种莫名的痛心,他怎么会为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女子而痛心。
纪忘川摇了摇头,荒废了此行的筹划。他明知骊山北麓方向有杀人越货的山贼,故意布局画了两块假的藏宝图,那两块藏宝图拼在一起正好是骊山北麓的草图,他设计让他们往山贼窝里钻,在千钧一发之际,以大恩人的姿态救下他们。然后他在他们身上找寻藏宝图的踪迹,即便没有随身携带,也会因为他的搭救而与他交心。
这一局,他完全失算,陆白羽对他的好感,完全比不上对他的敌意,陆白羽对他无法敞开心扉,而他的斗志也在琳琅的一颦一笑中消磨,在这两天的相处里,他甚至忘记他身上的使命,把自己当成了一位见义勇为的怀化大将军。
夜色降临,西风辗转。
纪忘川想再探陆府,但是陆府五步垂柳,十步繁花,让他望而却步。满园的花粉飞飞,会让他心悸、流涕、流泪、咳嗽、全身发红斑,没人知道他的软肋,他更要小心翼翼地呵护住这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蓉姑姑把琳琅叫进了掬幽阁,这是陈其玫住的地方。
琳琅自知此番是难逃责难,身体上的疼痛折磨无法摧毁她,令她失望透彻的是纪忘川冷漠空洞的眼神。是她太高看自己了,以为纪忘川看到她时绯红的脸颊,至少说明不讨厌她,也许稍稍带些好感,那么她求他让她离开时,他会想一想,也许顺理成章地答应了。
可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抬高了自己。怀化大将军,整个长安城怀春少女的梦想,她算什么?丧家之犬,满门血海。她只是寄人篱下的下人,为了生存不得不迎合别人的叱骂。
掬幽阁正门入内,一架奢华的紫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