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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怪不得裴青风声鹤唳,朝堂一向风云变幻,这短短的一年来对他们一家心怀恶意的人太多。但是因为他素来谨慎周密,这些人在公事上明枪暗箭使绊子下套子不行,于是就开始使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
家里送过来的米粮里有死老鼠,采买的东西里混着杂物脏东西。裴青可说是徽正十七年这场春闱舞弊案的最大推手,一举就断了四十余人的前程,这其中还有十数人是江南盐商家的子弟,即便不晓得其中的究里可不照样招人愤恨吗?
裴青才不管这样那样的理由,逮着证据就下死力惩治了一番。那家米粮店经常有人去盘查,以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种种由头狠罚了几回银钱。婆子们采买东西时,银子一过手就当场查看,一发现有埋汰的异物就将摊子给掀了。这样的法子用了几次之后,家里才渐渐消停许多。
比起清清静静的广州来,这京城简直就是个龙潭虎穴。偏偏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他们还得在这糟心的地方呆上许久。本来大家都以为这场麻烦事已经过去,加上傅百善的月份愈发大了,宅子里的人神情绷紧过后就不免放松了一些。
最早发现不对的是荔枝,她向来细心,经她手的东西素来是看了又看的。前一向日子家里的大件织物被清洗干净送回来时,荔枝怕东西没干透,就吩咐几个丫头再晒两天,结果无意当中就发现地毡上被插了几根细小的银针。这些地毡是在内室铺的,乡君在家里一向只穿软底绣鞋,若是一个不小心很可能被刺穿脚跟。
荔枝不敢惊动傅百善,就悄悄禀明宋知春,结果又在隐密处发现了几处细小的银针。谁会这么包藏祸心,来做这么害不死人却恶心死人的事?宋知春觉得这其中有不妥,忙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女婿。
裴青听后连头皮都炸了起来,那时候已经接近傅百善的产期了,家里用的东西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试想,媳妇万一一个不小心踩到引发早产……
他不敢大意,又直觉这回跟往回的不是一路人。亲自找了几个人手细细追查下去,最后却只查到一群外地来的洗衣妇。这群人龙蛇混杂,每年都借住在北城的大杂院里。其中有一个姓王的年青寡妇,听说丈夫孩子都死于火灾,自个孤身一人被公婆赶出了家门……
裴青一听手下的形容,就知道这王姓洗衣妇必定就是在通州杀夫逃遁的徐玉芝。他不禁冷笑连连,没想到十指不沾春江水的女人竟然能矮下身子扮作贫贱的洗衣妇,倒是真真小瞧了她的本事!不过也不出意料,当年这女人逃出青州后衙时,为求活命又贪图富贵荣华不同样委身给太监徐琨吗?
徐玉芝此举彻底激起了裴青的杀心,一时间简直如芒刺在背。但这妇人狡诈无比,似是知道自己的形迹暴露立刻就隐遁起来。兵马司的衙役撒出去找了好几天,一时竟然没有找到她的落脚处。
将眼下异色敛住,裴青将桌上的汤药端过来服侍媳妇儿喝了,这才温柔笑道:“你莫担心,孩子吃了奶水在娘的屋子里睡得好的。再过半个时辰等你身上的药性过了,灶上炖的鸡汤也好了。还有什么想吃的吱一声就好,我叫厨上给你做。”
傅百善看着他满眼的红丝,心知他必定是整夜未睡,看外面的天光上衙门的时辰也要到了。就往里歪了一点道:“裴大哥,你上来陪我躺躺说会话!”
裴青不解其意,却还是解了外裳靠过去,就听媳妇儿细声问女儿眼睛长什么样,鼻子长什么样?裴青一一回答了几句,就感到一股浓浓倦意袭来。身下是温软的被褥,身边是知心的爱人,他几乎是瞬息之间就进入了黑甜梦乡。睡时还模糊地想到,如今他也是有妻有女的人了!
次日午后,东城兵马司的几个同僚都知道裴青昨晚得了个女儿,都闹着要过来喝满月酒,美其名曰同贺“弄瓦之喜”。裴青虽然笑着应了心里却老大的不乐意,心想我当成眼睛珠子似的宝贝女儿,怎么被当成“瓦”?
其实这份习俗是自古有之,《诗经》上就写道: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
前一段是说,盖好了这栋新的宫室,如果生下男孩要给他睡在床上,穿着衣裳给他玉璋玩弄。听他那响亮的哭声,将来一定有出息地位尊贵。起码是诸侯,说不定还能穿上天子辉煌之服。
后一段则说,盖好了这栋新的宫室,如果生下女孩就让她躺在地上,裹着襁褓玩着陶制的纺轮。这女孩长大后是一个干家务的好能手,既不让父母生气又善事夫家,被人赞许为从不惹是非的贤妻良母。
裴青回来后为这个事气了半天,独自闷在小书房里翻了半天典籍,终决定给女儿起名为“宝璋”。取自王逸 《九思·疾世》中的抱昭华兮宝璋,欲衒鬻兮莫取。
296。第二九六章 满月
京城的婴孩出生满一个月后要办满月礼,一大早那位黄稳婆就赶了过来。用了一顿丰盛的酒菜过后; 在产房外头供上碧霞元君、催生娘娘、痘疹娘娘; 在供桌上摆放了越盛斋的十三样细点心; 虔心祷祝之后便将一个大铜盆放在炕上。
那铜盆里是用槐树条子和干艾叶熬煮过的水; 稍稍晾凉之后就放入各种染成红色的果品。宋知春作为婴孩的外祖母第一个站起来,拿过铜勺舀了半瓢凉水,顺势丢了一对金锞子进去以示祝福; 这就叫做添盆。
寿宁侯府的侯夫人李氏作为姻亲也是一大早赶过来,往铜盆里抛了几颗桂圆后笑着丢了一对事事如意的小金锭。金吾卫指挥使魏孟的夫人衣着朴素伸态谦和,一向很少参加这种聚会; 这回却现了身; 还抿着嘴依了规矩往盆里放了一把银锞子。
一旁看热闹的大多是裴青同僚们的太太,她们是依照丈夫的嘱咐来看看究竟的。这时候就相互递了一个自以为了然的眼色; 心道难怪这位裴大人一进京就敢搅起这么大的风浪; 原来背后还有这么硬的靠山啊!
魏琪笑嘻嘻地排在最后; 把花生、枣、栗子、桂圆和鸡蛋一种各拣了一个放入铜盆里; 才放了十个刻了如意纹的银锞子。黄稳婆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作为收生婆婆; 今日铜盆里的财物她可俱得。来时她就知道这家殷实; 却没想到会发这么大一注财。
将新生孩儿脱得精赤,边洗边念祝词:“先洗头做王后;后洗腰一辈更比一辈高。”随后用鸡蛋滚婴儿脸; 谓“一生无险”;用葱打三下; 谓“聪明伶俐”;拿秤权和锁比划几下; 谓“秤权虽小压千斤”; “长大后头紧脚紧手紧”。还要把婴儿放在茶盘上,以准备好的金银锞子、首饰等往婴儿身上掖,谓“左掖金,右掖银,花不了赏下人。”
乳名叫妞妞的小婴孩一点也惧生,瞪着一双跟母亲极为相似的杏仁大眼望着大家,脸型鼻梁却生得像父亲,不消说长大了也是位美人坯子。魏琪看得心痒难耐,扯着刚出月子的傅百善悄悄道:“这是我早早定下的儿媳,你千万不要许给别家!”
穿了一件大红罗地簇金绣半臂的傅百善听她旧事重提,不禁又好笑又好气,这么丁点的孩子动什么,就急遭遭地定下亲事,万一孩子们长大了不喜欢这么办?正要说话,就见魏琪撅着嘴一脸艳羡之色,“你这模样哪里像才生了孩子,如今看起来颜色仿佛更加好了!”
这话却是半点没有夸张,傅百善三朝能起床之后,每日除了陪女儿外就是用各种汤汤水水。这是宋知春特特从吴老太医手里讨要来的方子,不但能快速地排除身上的毒素还能养颜美容。用宋知春自个的话来说,女人生孩子是遭大罪了,所以亏谁不能亏自己。
傅百善可没有遵循古礼,要让她月子里不能洗澡简直是要她的命。好在宋知春也是个不拘小节的,只是嘱咐洗澡后不能见风,头发也要立刻拿熏炉熏干。所以别家的产妇坐完月子蓬头垢面,只有傅百善稍稍一捯饬就显得明艳照人。
魏琪羡慕得要死,想想她当初做月子时婆婆这不准那不准,生完孩子后整整胖了十来斤。她掐着傅百善细瘦的腰肢,悄悄附耳过来揶揄道:“我裴师哥可高兴坏了吧,刚刚我跟我家的方明德进来时,看见他嘴巴几乎要裂到耳朵后面去了!”
傅百善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却是想起昨夜丈夫借口服侍她洗澡时的种种旖旎。今早丫头们进去收拾铺盖时连头都不敢抬,她更是给自己打了无数回气才敢出门……
厅中的妇人们正在小声谈笑,就听屋外一阵嘈杂。原来是宫中有来使,说皇帝在内书房议政时听闻裴青女儿今日满月,一时兴之所至就赐下二十两黄金做贺礼。众人惊得面面相觑,外间的男客席面上静了一下后,都齐齐涌过来给裴青敬酒。屋子里那些太太夫人们看向傅百善的眼神更加和煦热切了。
过不了一会儿,又有宫中来使赐下张皇后赏下的一柄玉如意,刘惠妃赏下的一对内造的婴孩金手镯,崔婕妤赏下的是一副镶了珊瑚玉石的银项圈。
京中诸人的消息向来灵通,两刻钟之后秦王、晋王、齐王各位殿下并朝中各位重臣的的礼物也陆续都到了。送礼过来的都是各府的长史或是大管家,平日里这些人眼高于顶,今日却客客气气地送上礼单转身就走,连一盏茶都不肯留下来吃。
程先生本来是在前院角落里稳坐着吃酒的,这时候唯有充当账房先生了,坐在门房里将礼单一一誊写清楚。那些婴孩的鞋帽摇篮自不必说了,礼单上还有不少贵重之物。这些都是顶顶烫手的东西,可千万不能弄错了。
一时间,平安胡同前人来车往,把个小小的院子挤得人都站不开。似乎人人都忘了与这位裴大人的芥蒂,人人都当自己是这位裴大人的知交。夜来灯上,兴致未尽的客人依旧不肯散去,围着桌子觥筹交错猜拳谈笑,眼看这般繁华景致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欢喜模样。
厨房里的人都忙得团团转,往日清闲不已的大厨恨不得长出六只手来。这么多的客人突然而至,他又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只得埋着脑袋煎炸烹煮。荔枝一看这不是个事,作为内院的管事就请示了宋知春,派了两个人到万福楼叫了几幅席面备着,以防又有新客至。
传菜的婆子忽然看见一个眼生的妇人,不禁奇怪道:“你是谁,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下颌上有一道怪异疤痕的年青妇人似乎极为局促,畏缩着身子道:“我是万福楼派过来送菜的,我们掌柜的说怕你们人手不够,就叫我们几个留下来帮帮忙。不要你们主家另外给银子,我们掌柜的已经给了!”
传菜的婆子呵呵一笑,丝毫没有起疑道:“你们掌柜的倒是乖觉!”
年青妇人在厨房里帮着择了一会菜,见没人注意了才慢慢直起身子往后院走。路过花厅时,她一眼就瞧见了人群当中那个穿了大红罗地簇金绣半臂的高挑女子。淡施妆容乌鬓微挽,站在那里只是抿嘴微微笑着,也是极为招眼的所在。
妇人眼中便闪过一道阴毒恨意,却加快脚步微佝着身子沿着墙角往里走。
傅百善正与那些夫人太太寒暄,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一个穿着布衣的女人直直地往后院走去,心里不免有些奇怪。正要上前去询问一句,身边又围拢过来几位夫人,就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一旁侍候的乌梅看到了她的眼色,连忙会意地跟了上去。
厢房里,新来的奶娘和两个婆子正围着妞妞转。小婴孩大概没有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过了平日休息的时候了还睁着大眼睛不肯入睡。主家宽厚仁义,奶娘自然尽心尽力,就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抱着孩子在怀里拿了一个小拨浪鼓轻摇。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妇人,微微躬着身子道:“前面来了贵客,夫人吩咐几位姐姐把小姐抱出去见见客人。晚上风大,夫人让姐姐们多披一件斗篷!”
奶娘心里就觉得有些奇怪,裴家的人员简单,十来个仆从都是极为相熟的,这个来传话的妇人却是从未见过的。但是她又不敢不听吩咐,就借着给小妞妞穿衣服的时机,暗地里慢慢打量那位妇人,却越看越是生疑。
这妇人不但穿着跟府里不一样,行事还畏畏缩缩半天不肯抬脸看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奶娘就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你是哪里来的,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妇人就抬起头来怒斥道:“咱们夫人吩咐下来的话,你一个小小的奶娘竟敢质疑?前院来了尊贵得不得了的大人,夫人吩咐把小姐抱出去让贵人瞧瞧。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推三阻四的,是不想要这份差事了吗?”
奶娘越发觉得奇怪,乡君虽然年轻却是个极爱护孩子的人,这么晚了已经过了孩子入睡的时辰,别说是什么贵人,怕是玉皇大帝来了也不见得会吩咐孩子出去见人。正要反驳时就听外面一声脆喝:“哪里来的疯女人,竟敢冒咱家乡君的名头乱发话?”
奶娘伸头一看不由大喜,来人却是乡君身边的大丫头乌梅。正想诉说缘由时,就见那脸上生了疤痕的女人一个箭步上来,迅捷无比地就将自己怀里的小妞妞抢了过去,一个闪身就往外跑。
屋子里的女人们一时骇得惊叫连连,一击得手的徐玉芝心头得意至极,心道你傅百善今天有多得意,我就叫你明日有多痛苦。她摩挲着着小女婴细嫩的脖颈,冷笑道:“去把后角门打开,要不然我就一把摔死这孩子!”
奶娘脸色骇得煞白,乌梅更是后悔不迭,明知不对还让这女人靠这么近。两人生怕小妞妞被伤到,投鼠忌器之下不敢有大动作连忙退在一边。抱着婴孩襁褓的徐玉芝见状心中更是自得,却是刚一回头笑容就凝结在嘴边。
相隔不过数步的地方迎风而立一个飒飒身影,夜风拂起她大红色的裙角,衬得她手中利箭闪烁出令人心颤的寒芒!
297。第二九七章 雷霆
天上的半弯月亮朦朦胧胧,却透露出一股令人心寒的煞气。傅百善的箭尖正正对着徐玉芝; 一字一顿地轻道:“不若你试一下; 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箭快!”
徐玉芝早就听义父徐琨说过这臭丫头箭法超群; 隔着很远都能将一个成年男人射个对穿。她虽然不懂武功; 却发觉无论自己怎样挪动,那箭尖都直直对着自己的脑袋。惊悚之下,她只得将手中的婴孩抱得更紧了。
先时; 傅百善与几位年长夫人说过几句话后,猛然间就记起自己在哪里见过那位布衣妇人的身影。她自幼六识过人,只要认真看过的人大都能记住。彼时; 站在灵山卫码头上的徐玉芝仅在幕幂中露出一张红唇; 神情倨傲华服加身珠翠满头,哪里象现在这样微佝着身子形容狼狈; 连走路都挨着墙角边走。
傅百善想起这女人的恶毒和行走的路线; 几乎是瞬息间就猜到了对方的想法; 后背顿时激起了一层白毛汗。尽量不引人注意地退出花厅后; 顾不得许多一个急旋就踩上了回廊栏杆; 再两个腾挪就跃进后院; 还顺手摘了一把墙上悬挂的弓~弩。
徐玉芝在利箭的威吓之下根本不敢乱动弹; 她是想报仇却不是想立时送命。她无比懊悔先前怎么没带把刀子进来,如今这副场面却是进退不得了。
她在裴宅外头苦等了大半个月; 才寻着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跟着万福楼送席面的人混了进来。就是预备着把傅百善的女儿抢到手; 再悄悄地找个乡下地方隐遁起来; 让害了自已一生的始作俑者惶惶不安痛苦一辈子; 自己受过种种的折磨也要对方好好品尝一遍才好。
徐玉芝额头上直冒汗,她原本计划得好好地:今日是客人最多的日子,傅百善夫妻作为主家肯定都在前院待客,后院绝对是空着的。到时自己装做府中帮忙的仆妇,混到后院使计将孩子骗到手后再趁乱溜之大吉,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吗?谁曾想这般短的时辰就让人家堵个正着。
她明白今日只怕难以善了,要想好好地脱身肯定要另谋他法,索性故作慈爱的看着怀中的婴孩笑道:“妹妹的这个孩子我很喜欢,正巧我的彩哥身边没伴,不若叫他们一处顽耍可好?”
傅百善努力冷静下来,她有把握一箭射死这个女人,却没有把握这个女人垂死一搏之下,幼小的女儿在其间会不会受伤?箭翎上的羽毛已经被汗水濡湿了,对面女人的嘴巴一张一合,神态有恃无恐得意洋洋,似是隐含无数的恶意!
徐玉芝却越说越高兴,“我的彩哥比你闺女只大一岁,最是聪明伶俐,三字经上的字都能认上许多。不是我这当娘的自夸,我就没有见过比他更聪明更好看的孩子,说不得日后还是个当状元当首辅的料,让他来当你的小女婿如何?”
当她咯咯地捂嘴笑着时,傅百善眼眸一缩再无迟疑,手中利箭“咻”地一声射出去,正中徐玉芝的右肩。
女人惨叫一声手上不得力,小妞妞便象石头一样滚了下来。站在一边的乌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