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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闵秀瞥了一眼涨红了脸的毛氏微微一嗮,继续说道:“至于这道煨三事嘛,是以海参、鱼翅加上肥母鸡、猪蹄筋三种食材混合,加入调料小火慢煨而成的,虽然算得上名贵,但不巧妹妹我从前也是有幸吃过几回的。”
大当家见亲妹子给人下马威不成反被揶揄,自觉脸上也无光,哈哈一笑打了圆场道:“没想到弟妹人生得俊俏,这腹中也尽是诗书故典啊!徐老弟,能娶到这般才女你真是好福气啊!“
徐直略略一笑,举杯谦道:“她也只会这些小道罢了,论起待人接物勤俭持家,她还要跟几位嫂嫂好好学学!”
席上顿时觥筹交错一团和气,仿佛往日的恩怨尽随了酒水化去。
酒过三巡之后,曾闵秀忽感内急,告退一声后跟着伺候的仆佣到了外面。三两下解决完问题后,醉眼朦胧间就看见头上蔚蓝碧空月华如水,忽生了兴致想独自静一静,于是干脆斥退了仆佣慢慢沿着铺了碎石的院中小径缓行。
夜已经深了,远处的民居黑魆魆的,夹杂了夏季腥潮的海风一股股地袭上脸面,院中种植的树木开着大朵大朵白色的花,传来一阵阵让人晕眩的芳香。矮矮的灌木丛下有不知名的昆虫此起彼伏地鸣叫着,这一派岁月静好哪里像是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海匪窝子?
曾闵秀轻叹一口气,远离故土跟着男人到了这四面环水的不毛之地,还要日日对着一帮居心叵测之人,心里是悔是幸?一时百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正在缅怀惆怅之际,迎面快步过来一人。
曾闵秀连忙起身避让,那人却住了脚步嘻嘻一笑道:“弟妹可是醉了,可否要哥哥扶一把?现下更深露重,弟妹可要当心身子!”
路边的灯笼亮光闪现,来人却是岛上三当家叶麻子。
自见到曾闵秀的真容之后叶麻子就有些魂不守舍,心想这般美人竟然让姓徐的小子抢先得了。坐在席上时,心里又暗自庆幸这女人没有用下了毒~药的酒菜,要是这般活色生香的美人香消玉殒了,那才是真真叫人痛惜呢!
先前在席上饮酒,一杯接一杯香醇的酒水下肚,叶麻子的眼睛却不听使唤地细瞧那美人。只觉那妇人衣衫大方得体,谈吐优雅有物,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美。相较之下,自己房中那个姓刘的妾室口舌笨拙颜面俗艳,平日还算看得过眼的女人竟被衬得像灶上婆子一般粗陋。三
瞅准机会悄悄跟出来,就见那美人脸上如云霞飞步,站在树下一双眸子半睁半闭,便如弱柳扶风般走路都有些不稳当。叶麻子色授魂与,挨挨擦擦地伸出手将那女人虚扶,低声调笑道:“我两位兄长都给了弟妹大礼,我不给点好东西未免让弟妹小瞧了!”
趁了夜色,叶麻子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方巾帕,打开后就见那帕子上竟是一颗硕大无朋的金绿猫睛石。那宝石在月下光华璀璨,随着人手的移动恍如猫儿细长的瞳眸一开一合,变幻出令人瞠目的丝绢般光带。
这种宝石稀少而珍贵,寻常民众认为猫眼石与猫儿死后埋于深山化为猫睛有关。前朝伊世珍的《琅嬛记》中有记载称:埋在深山里的猫化为两只猫睛之后,如果被吞食就会产生神力,一头像狮子一样的猫就会将吞食猫睛者背负起来腾空而去,所以猫睛石又称狮负石。
叶麻子看着女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宝石,不由自负笑道:“这锡兰国的猫睛石我一直作为护身符带在身上,不但会带来好运,还会保佑佩戴者健康长寿,今次送与弟妹做个见面礼如何?”边说边仗着酒气去抓女人细白的手腕。
女人的手冰凉滑腻柔若无骨,叶麻子只觉半边身子都酥了。正待将人搂在怀中轻怜蜜爱一番,就觉手中一紧。说时迟那时快,叶麻子疑惑间只见眼前一道雪白亮光一闪,自己的掌心便传来一阵剧痛,手中名贵的猫睛石顷刻便滚落在布满灰尘的泥地上。
当满眼眩晕的叶麻子捂着豁了一个大口子的手掌摔在小径上时,恍惚见那柔柔弱弱的女子眼边嘴角浮现一丝极轻蔑的笑意。然而那笑意还没有绽开,就见她似遇到极骇人之事一般大声尖叫起来。
146。第一四六章 辣手
大厅中喝得正热闹的众人听到女人尖利的叫声; 心里都不由咯噔了一下。
徐直忽地站起身子; 面前的酒水被他的衣衫下摆一带; 咔擦一声全拂在地上摔得粉碎。大当家有些迷瞪的眼睛立时清醒了,看了一眼下首缺席甚久的位置,没好气地咬着牙虎着脸跟在后面。二当家和四当家对望一眼后紧跟其后,莫名其妙的毛氏和张氏顾不上多问忙跟在后面。
零
院子并不大; 不过几步路众人就瞧见叶麻子垂着头捂着手萎靡地歪在地上; 血水不住地从他翕开的指缝里流出来。不远处,曾氏怯怯地靠着花树掩着脸呜呜地哭着; 米色衣裙的下摆污了几点醒目的黑色泥渍,袖口有些撕裂开,头上的鬓发已然散乱,一双欺霜赛雪的手上颤巍巍地拿着一只尚滴着血的鎏金银簪。
大当家气得额上青筋直冒; 这般场景不需人说就晓得必定是叶麻子见色起意的老毛病又犯了; 强行亲近不成反被女人刺伤。徐直黑眸深沉,快步走到女人身旁; 将女人搂在怀里无声安慰,又解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女人身上; 看都不看众人一眼就往外走。
大当家脸面实在挂不住; 只得扬声道:“老弟只管放心; 我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徐直住了脚步抬眼望过来; 那眼中的狠厉让众人心中一惊; 俱都不敢再多言;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夫妻俩施然远去。
二当家邓南连忙奔过去; 扶起倒在地上的人一看又是一惊。
就见叶麻子面色煞白双目紧闭,额头上冷汗珠子密密麻麻,竟是早已晕过去了。大当家气他今日让自己在外人面前折了面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重重地胡乱踢了他几脚。谁知叶麻子像失了竹枝支撑的瓜苗一样,砰地一声连头带脸栽倒在泥地里。
通房刘氏尖叫一声扑上前来,红着眼睛小心地拉开叶麻子的伤处一看,就见他右掌心皮开肉绽,那伤口胡乱掩在血水里,依稀竟然深得可见白色指骨。忙回头哭嘤嘤地乞求大当家,说不管闯下什么弥天大祸,眼下还是先唤大夫来医治才好。
赤屿岛上当然养了专治外伤的大夫,姓杨,吃在晚饭正躺在竹椅子上歇凉,听了传唤飞快赶来。一见那伤处就先抽了一口凉气,急急地拿了极纯的烈酒清洗,等血迹稍稍干净之后就瞧见那伤口竟是个贯穿伤,大小约有指粗,嗤牙咧嘴的肌肉胡乱纠结在一起。大夫忙将秘制的伤药撒在上面,那血才堪堪止住。
又给叶麻子喂了安神补气的汤药之后,杨大夫才站在大当家面前斟酌着回话,“三当家受的伤必定是极尖锐的小刀之类的利器所伤,持刀人一击而中却没有急着将利器收回,而是将利器左右旋转扩大,又加那利器上抹了少量致人晕眩的迷药,所以三当家的伤处看着不大却难以收口。即便表皮长瓷实了里面的脉络也要错位,以后一个不好那右手只怕……只怕就要废了!”
这话就是说从此之后三当家命虽无碍,那手却没用了。叶麻子之所以当上赤屿岛的三当家,靠的就是敢杀敢拚的狠劲,如今一个拿刀吃饭的武人废了右手,还不如一刀了断来得痛快。邓南阴着一张长脸怒道:“真是看走眼了,那般凶狠的婆娘竟敢当庭下此毒手!”二
大当家毛东烈皱眉道:“那只是个寻常的妇人,遇到老三不尊重只晓得拿了簪子胡乱刺戳,一个不慎扎在要紧处也是有的。至于那银簪上的迷药兴许是徐直给弄上的,出门在外谁身上不带两件防身的东西?就是我也喜欢时常在靴子里揣把匕首!”
邓南脸涨得通红,却硬生生按下这口气,良久才弓着身子道:“我知道大哥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又爱惜那徐直的才干。此事我听大哥的,只是老三院子里没有个主事的,我帮着在这里看顾一二就不陪你们了!”
毛东烈默默颔首,步出房门立在雕了鹿鹤同春的门廊之下才长叹一口气,回首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的四当家林碧川神态一派谦和,闻言低声答道:“女人粗看时个个都是绵软温柔的性子,只是惹急了猛地变成母老虎也未可知。三哥对人家多半有绮思,言语不尊重手脚不干净大概也是有的,却不想这回结结实实地砸到铁板上。我家那位悄悄跟我说曾氏拿的是一只韭菜叶宽的鎏金银簪子,簪子尖被磨得极为锋利,正经是一件让那些狂蜂浪蝶止步的好东西!”
毛东烈错愕失笑,“只有女人才看得见女人身上这些穿的戴的,想来这曾氏因长得貌美,从前没少遇到这类事情,才时时拿东西防身。只是老三也太不争气了些,看见稍稍平头正脸的就想往自家屋子里拉,也不看看那是兄弟的女人,怎么能随便伸手轻薄?唉,也活该他吃顿教训!”
林碧川踌躇了一下,有些欲言又止。
毛东烈看了一眼道:“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忌讳不成?老二虽是我妹夫,可是为人阴狠做事不留余地,老三粗鲁莽撞根本不堪大用,又以为我刻意阻他俩的财路心里早生怨气,说来这岛上也只有你能跟我说说真话了!”
林碧川压低了声音问道:“大哥对徐直到底是个怎样的打算?他上岛也有小一个月了,老这么拖着不但兄弟们心生疑怀,只怕徐直也会窝火!”
毛东烈眼神激荡莫名,想起早上出门时心腹的那番劝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典故,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于是长叹一声道:“金麟本非池中物,一朝遇水化为龙。不怕你笑话,这徐直身有大才,只是身有反骨。我爱才惜才却又不敢用他,若是予他重任只怕三年五载之后,岛上就是他的天下了。若是将他拒之门外,无论谁收之为臂膀势必成我心腹大患!”
林碧川垂首想了一下,“可眼下三哥不知轻重对他的女人无礼在前,只怕徐直会揪住这一点不放!”
毛东烈仰首顿足,“如何安置徐直只能徐徐图之,其实只要他真心留在岛上也不是不可以。偏生老三那个不争气的东西老是管不住胯~下二两肉,那曾氏下手怎不再狠辣些,干脆戳断他那里,省得他再去祸害别的女人!”
林碧川想笑又不敢笑,大当家的话是有来由的。
前些日子岛上有两个女人为争叶麻子赏下的财物大打出手,偏偏其中一个女人还是有丈夫的,恰在岛上任个不大不小的职务。这件事传扬开后,那被戴了绿帽的男人脸上挂不住,整天跑到大当家面前寻死觅活的,岛上风气一时败坏无度。
林碧川抚了下面颊温声道:“不若我去跟徐直探个口风,看他究竟作何打算?先时在席上之时,那曾氏和我家里的倒是说得投机!”
毛东烈一时大喜,“你到岛上的时日短,和徐直也没有正面冲突过,由你去做这件事再好不过。只是这徐直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你说话千万要小心。”
林碧川躬身应了,说定会将那人肚腑里的东西看清楚了再来回话。
小院里,几个仆妇正在灶上熬煮汤药,刘氏肿着一双红眼忙得团团转,倒是将里外安排得没有多大差池。许是那大夫的伤药果然有用,午夜过后叶麻子终于清醒了过来。歇在外间的邓南看着面色苍白的人暗自皱眉,却还是忍下不耐温言问道:“怎地如此大意,竟让个不懂功夫的女人伤得如此之重?”
叶麻子脸上的表情一时凄厉莫名,看了一眼用白布包成簸箕样的右手,又摸了一下身上后才哑声问道:“二哥可瞧见我那个随身携带的猫晴石护身符?”
邓南昔日里自然瞧见过,知道那是叶麻子在深山名寺重金求来的宝物。他们这些人干的是刀口舔血的勾当,对于神鬼之物便格外信奉一些。听到叶麻子一醒来就问那物事,他不敢大意连忙唤过刘氏询问。刘氏平日里也是能干之人,闻言后把屋子里服侍的都唤了过来,却是无人知道那猫睛石的下落。
叶麻子恨得脖颈粗黑,让人全部退下后勾着脑袋低声道:“二哥须为我报仇,那曾氏妇人实在太过可恶。我俩在园中偶遇,不过言语上调笑了几句,她就下死手扎我,还拿走了我身上的贵重之物,这口气真是孰不可忍!”
邓南狐疑地望了他一眼,此时他已全然冷静下来,不由想起开满白花的树下那女人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连手里握着沾血的簪子也不晓得放下。此时他明白老三末必说了实话,那女人也未必全然无辜,只是当时园中只有这两人,青红皂白怕是只有他们自个才清楚。
叹了一口气,邓南有些憾然道:“可是那妇人一口咬定是你轻薄在先,她无奈防卫出手在后。你还想找回那猫睛石,先担心自个怎么跟大哥交待才是真的!”
叶麻子又气又怒叫嚷道:“她先对我笑得勾人,我就以为她对我有意思。刚把手摸着就感到眼晕手软,然后就见那女人拿着一根簪子起劲扎我,偏我手脚都不听使唤,拚了力气也只是勉强把伤口捂住。我还没有找她算帐,她反倒有胆子来攀咬我!”四
邓南垂下眼眸帮他掖好肋下被角,“你也莫急,是非公断大哥自有论断,只是大哥对徐直是忌惮外又想延揽,只怕不会轻易动他的女人,这段公案只怕会不了了之!”
叶麻子勃然大怒,白着一张麻脸道:“我身上的伤处不是作假的吧?刘氏说杨大夫亲口作证我中了迷药也作不得假吧?”
邓南见这蠢人已被自己挑动真火,心中微哂。遂站起身子左顾言他,“你屋里这个刘氏行事还算稳当,过些日子等你伤好了摆桌酒席抬举她一番,也不枉费她鞍前马后地为你操持!”
他简单说完后又交代了几句便退出了内室,将将走到门外时就听到杯盏桌椅被掀翻在地上的声音,面上不由微微一笑。
147。第一四七章 顺水
掩了房门换去旧衣; 曾闵秀脱了袜子光着脚坐在八角雕花松木桌旁; 把玩着桌上晶莹华美的猫睛石; 油光水润成色甚佳的蜜蜡挂件,绣了龙虎风云际会纹的荷包里还有几块指尖大小的金锞子并银锭,撇嘴道:“没想到这么个粗鲁汉子身上还有这许多看得过眼的东西,真真是暴殄天物!”
徐直拿着帕子正在擦头擦手; 从净房出来看到她这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不由揶揄道:“那头蠢驴想来劫色,没想到却被你这个女大王劫了财; 不知今晚他醒了之后会不会气得再次晕过去?”
曾闵秀将猫睛石抛在手中,得意地一挑眉毛,“这种货色也配当赤屿岛的三当家,加上那个说话阴阳怪气的二当家; 这岛上的头目可都不怎么样!再说日后你真要当上海盗头子; 那我岂不要当个海盗夫人才趁相,如今只不过是拿那蠢人练手罢了!“
徐直闻言哈哈大笑; 甩了帕子上前一把拥住女人道:“真是我的贴心肝儿,今日里演得一出好戏。你没看见我们出来时; 大当家恨不得当场就将叶麻子给生吞了。他本来还想好好拿捏我; 却没想到先在我面前出了个大丑。我再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性子; 我俩真是天生的绝配。往日我喜欢你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怎么你变成这般泼辣阴狠的样子; 我还是觉得喜欢到骨子里去了呢?”
曾闵秀抿嘴一笑; 心里想如今这才到哪里?要是你知道我的真面目不但凉薄且自私; 知道我手里老早就赚了读书人的性命,只怕也要夜夜担心枕边睡的美娇娘是个心狠手辣的母老虎吧!
门外有仆佣敲门,说住在西头的周大夫请来了。
徐直低眉一笑道:“快去床上躺着,你今日受了惊吓恐怕早就落了病根在身上,我让人找了个大夫过来给你瞧瞧,好歹开几副安神的汤药,要不然怎么对得起你费了这么多的心力?”
曾闵秀捂着嘴连连笑着,趴在桌上一股脑将那些金银宝石收了,宽了外裳扯过被子装作无力半蒙了头。
周大夫进来就见烛火昏暗,纱帐低垂。伸在帐外的一截手臂圆润如同藕节,忙收敛心神不敢再看。他在老家本是一个医治牛羊的郎中,逢了天灾人祸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奔波到了岛上想要立脚。岛上牛马本就少,周大夫就壮着胆子说自己是治人的良医。
大概是岛上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命也生得极贱,遇着风寒头痛之类的倒叫他胡乱开方子治好了几个人。久而久之,口语相传之下竟然能跟那个专治外伤的杨大夫分庭抗礼,周大夫就觉自己的医术大有精进。
在那段雪臂上按了半刻,半瘦的老头捋着胡须道:“太太这是受了大惊吓,大惊则气机紊乱气血失调,使心无所倚神无所归,导致心神不安。惊则气乱心无所倚,神无所归虑无所定,故气乱矣。“
看见那身材高大的男人听得仔细,周大夫心里越发得意卖弄。他来之前早就打听到了事情的大致经过,俗语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三当家在岛上一向作威作福,陡然来一个美貌妇人他心里还不像猫抓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