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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第一五一章 义子
杨大夫申时过来看过; 开了几副外敷内服的伤药留下; 说水猴子人年轻底子厚无甚大碍; 只要好好地将息几日就行了。他是岛上的老人,依稀知道三当家和这位新来的这位五当家不对付,一个是强龙一个是地头蛇,哪个他都得罪不起; 于是话不敢多说人也不敢久留; 开了药后连赏银都不敢拿就走了。
半躺在床榻上的水猴子此时方才慢悠悠地醒转过来。
初时,当他听说三当家在酒宴上吃了曾闵秀的哑巴亏; 就知道事泄了后最后必定难以善了。果然,三当家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清查那盘酢雀之事,统共就那么几个人,几番筛查之下水猴子就显露了出来。虽然咬紧了牙关不承认; 但水猴子看见三当家眼中流露的杀机时; 只道小命就交待在这儿了。
都一起相处十来年了,谁都知道谁的根底; 三当家面相粗野其实性子最是睚眦必报。偏偏这回吃了这般说不出口的大亏,丢了这么大的丑; 右手几乎被废; 还被大当家勒令不准出门; 这口气一日不撒出来便一日不得安生。
水猴子向来知机明事; 知道这件事绝不能认。
不认多半是个残一认便是个死字; 到时候还不知被丢在那块海里喂鱼了; 心里又怕徐直嫌他多事; 于是硬挺着不肯通风报信。叶麻子折腾了大半天把气撒够了也松了些劲道,水猴子这才瞅了机会央求平日里有几分过硬交情的人去报信,撑了整整一日一夜后终究给自己挣来了一线生机。
徐直拖了个矮杌坐下,仔细审视着这半大少年被揍得鼻青眼肿的大脸,半晌才沉吟道:“是你找人给我报的音讯,既然想让我出手救你,为何又要耽搁一日一夜,平白受这许多皮肉之苦?”
水猴子半睁着乌青的双眼苦笑一声,“……我以为三当家拿不到到实证就自会把我放了,毕竟我跟了他那么多年。不想却是低估了他心头的火气,高估了自己在他心头的分量,他身边正愁无人撒气呢!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其实就是猫狗一样的物件,先是掌掴脚踹,接着蘸盐水鞭抽,然后被吊在桅杆上曝晒,徐大爷……不,五当家你再不来我就被晒成干鱼了!”
徐直诧异地望他一眼,“你怎么就料定我必定会为你跟叶麻子撕破脸?我若不管这趟闲事,时日久了指不定我们还有把酒言欢的一天?”
水猴子嘿嘿一笑,却扯动脸上伤口,轻声嘶叫了几声才道:“我听说书的说过,世人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那叶麻子老早就想强占你老婆,你只要还是个男人早就想跟三当家撕破脸了吧?更何况这赤屿岛只有巴掌大,若是传出去说我是为救你才丧了命,而你却对我见死不救,这恐怕对谁都不好!”
徐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哈哈大笑,“难怪你绰号叫水猴子,年纪小小就这般精怪油滑晓得拿捏人心,岂不是插个尾巴就是个猴儿?”
水猴子却垮了脸嘟着嘴道:“我虽无父母教养却却也是知廉耻的,我虽是发善心救了你一命,但在原先那些人眼里我却是忘恩负义之辈,日后走出门去必定会被人戳脊梁骨!”
徐直兴味盎然地笑道:“那便如何是好呢?我也不愿担忘恩负义的骂名,不如……不如我收你做我的干儿子吧!”
水猴子有些目瞪口呆,嗫嚅道:“这话如何说起,结个契兄契弟就是了,怎么就想起收儿子来了?”
徐直暗暗好笑,心想就你肚子里那几根花花肠子,还敢在我面前卖弄?却故作严肃道:“我年近而立,你也十六七了吧?若是我成亲早,有你这般大的儿子也是应当的。再说你若是成了我的义子,那儿子救老子,老子救儿子更是应当的,这官司打到就是皇帝面前也是有说头的!”
水猴子再机灵也还是个孩子,让徐直是是非非的几句话一绕就有些找不到北了,拥着被子怏怏地躺在床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徐直不理会他的不甘愿,站起身来吩咐道:“你成了我的义子是大喜事,为父我要大办特办,不但要昭告四围还要设酒宴请你那些叔伯共襄盛举。你也毋须害怕,我自然是要给叶麻子单独下份贴子,到时候咱们父子俩齐上阵,说不定还能一笑泯恩仇成就一段佳话呢!”
说话间房间木门一开,曾闵秀小心端着一碗才熬好的汤药进来。水猴子慢慢攥紧了手心,也立马明白哪里不对劲了,自己若真是认徐直为父,岂非就要认这位娇媚女子为母?
徐直却容不得他多想,扳住女人的肩膀亲热笑道:“今后我们膝下多了位螟蛉子,就不怕晚年寂寞了,水猴子你日后不但要孝顺我,还要好好孝顺你干娘!”
曾闵秀不知这是闹得哪一出,转头就看见床塌上水猴子的一张伤脸涨得通红,又回头看见自家男人脸上有些促狭的笑容,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暗暗腹诽了几句,放下药碗后温婉一笑道:“就叫我秀姨吧,叫我干娘我还以为自己已经七老八十走不动道了呢!”
水猴子接过药碗,低着头蚊蚋一般唤了一声“秀姨”。
曾闵秀含笑应了,想了一下,撸了腕上的流云百福白玉镯道:“无甚好东西,这个留给你日后的媳妇儿拿去玩吧!”
水猴子一千一万个愿意,接了那尚带着温腻体香的镯子紧紧攥在手里。曾闵秀回头就见男人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又想起昔日在小月台上时这男人的调侃话语,不由狠狠瞪过去一眼,收了药碗袅娜自去了。
徐直玩笑不成反被怨,心里也不见气恼,重又坐在矮杌上笑问:“你姓甚名什?做了我的螟蛉子,若是有机会我还要在族谱上记一笔才是,日后要是开山立派我就是徐家的老祖宗呢!”
水猴子呆了呆,摸着脑袋烦恼道:“我无父无母自小就在岛上长大,因为水性好被人唤做这个名儿至今,我也不知自己到底姓甚名什!”
徐直敛了笑意,倒不曾想竟有人身世比自己还要不堪,连祖宗姓氏都不知晓。想到这里不由自嘲一笑,自己比这少年又好上几分呢?十年的间者生涯早已弄得他人不人鬼不鬼!看着这少年的凄惨模样,此时才生了几分同气连枝的苦命相连。沉吟了一会儿柔声道:“日后你便跟我姓徐吧,希望你长大成人之后成为东海骄龙一样有担当的男人,就以骄为名吧!”
少年大喜,顾不得浑身上下的伤痛,撩了被子跪在地上道:“儿子徐骄给义父磕头!”
徐直忙将少年拉起摁在床榻上哈哈一笑,竟是越看越欢喜,心里也恍惚觉得这孩子和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有几分相像。这辈子因生父养父之事,他原本对子嗣一事看得淡然,加上曾闵秀不能生养,对这些事也越发不上心了。谁知今日一句玩笑话竟成了真,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门外有人来报,说二当家奉了大当家的命令过来看看。徐直使了个眼色,就见那少年立刻无力地歪靠在枕上,还半张着嘴,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徐直心里不由赞叹这小子当真上道,刚一回过头就见二当家邓南从门外施施然走了进来。
邓南仔细查看了水猴子的伤势,连连嗟叹,“三弟性子急躁,一言不合就打骂手下,我说过他不知多少回了,就是改不了这个驴脾气。他心头存了气,又被这不懂事的小子一激,可不就跟你较上劲了吗?你岁数小些,能让着就让着些,等这小子伤势好些了就把他送回去,兄弟之间莫生了隔阂!”
被子里的水猴子急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听徐直叹了口气道:“不瞒二哥,在小月台时我就极喜欢这小子,还跟他玩笑说要收他做儿子。可是这小子念旧,说三哥对他有恩不能背主,我便作罢了。不想今天听说三哥拿了这件事做筏子,非说他吃里扒外,还要当众吊死他。我能见死不救吗?这才不得已跟三哥起了冲突!”
邓南心中恨极,却是无话可说。
此事从头到尾的来龙去脉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偏生不能拿出来细说。大当家顾面子,又不知就里,只知一味地和稀泥。这徐直是甘于人下之人吗?偏故作大度地许了他赤岛屿五当家的位置,这才几天啊,这事情整得一出接一出!
呵呵一笑,邓南捋了胡须道:“你既然不愿意回转,那我就只有让三弟忍痛割爱了。其实哪里有你说得那般严重,三弟一向看中这孩子机灵懂事,正要好好栽培于他,这回也不过是因为些许小事气性大了些,何至于就想要他的性命?”
徐直垂头受教,又到内室找曾闵秀拿了二百两银子并些珠玉,用包袱皮裹了亲自交到邓南手中,道:“先前在大哥面前说了,我领这孩子回来,需另外贴补些银子给三哥。还要劳烦二哥帮我说和,几次三番地得罪三哥实在是情非得已,我和这孩子投了眼缘,还望众位哥哥成全。日后特特备下帖子请几位哥哥过来喝酒,还请原宥一二!”
邓南面色阴郁半响沉默不语,定定地望了一眼后突地一笑,慢慢道:“自家兄弟,何须如此客气?”
152。第一五二章 激将
荔枝和宽婶今日在大厨房打下手; 各得了十个铜板的赏钱。
回到小宅子里; 荔枝就兴冲冲地从竹制食盒里将一笼水晶肴肉、一笼蒸狮子头放在桌子上; 笑道:“这五当家当真有钱,认个干儿子就席摆三十桌,逢人就发赏钱,席面上还唤了小戏子出来唱曲儿; 整得有模有样的。那后院里的大厨倒是极宽厚; 说我们妇道人家出来讨生活不容易,还让我跟宽婶把没上桌的菜式拿回来几样。”
正在窗边看书的傅百善忙拿了碗筷出来; 笑道:“幸亏有你和宽婶在,我才可以时不时地打个牙祭。往时在家里没有比较,这回出了远门才知道外面真是万事艰难!”
荔枝的手缓缓放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难过。
姑娘不重衣衫簪环不重容颜修饰; 唯独在吃食上有些讲究。往日在家里是非陈娘子做的菜不吃; 如今却捧着粗瓷碗大口大口地吃着人家酒宴上的尾菜,虽然已经尽量拣了干净的菜式回来; 可到底还是委屈姑娘了。
宽婶与傅百善相处久了也越发觉得与这姑娘的性子相投,便有意说些玩笑岔开话题; “今日我们去帮厨; 就见那位徐直徐当家从头到尾都带着他新认的儿子; 正正经经地认了岛上几位当家做叔伯。那几位当家都送了厚厚的贺礼; 就连那个叫叶麻子的三当家都拿了红封出来。先前他们因为曾闵秀闹了不愉快; 这会可是半点都看不出来!”
正经的水晶肴肉成菜后肉红皮白; 光滑晶莹卤冻透明; 故有水晶之美称,这盘却是瘦肉有点柴肥肉有点腻,大概是厨房里的大师傅火候没掌握好。傅百善挟了一块肴肉在嘴里,细嚼之后咽下道:“这世上人人都有几张面孔,在家人面前可能是仁慈良善,在他人面前可能就是恶煞凶神。”
宽婶不住点头,“这个俆直手里攥着数条人命,可对他媳妇儿倒是没话说,走哪儿都带着,远远看着这天南地北挨不着边的三个人还真像一家子!”
荔枝手肘轻轻一拐,宽婶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姑娘好容易才避开情伤,怎能在她面前提及男人情深义重呢?更何况那徐直的女人曾闵秀是个什么出身,怎么能跟自家姑娘比?一时又悔又恨,面上就有些讪讪的。
傅百善却毫不在意,只是叮嘱道:“你们没有在人前露过面,那徐直和曾闵秀虽不见得认出,但你们在外头也要万事小心,莫让人抓住把柄。此处天高皇帝远,死几个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听到这里宽婶倒是低声一笑,“姑娘且放心,荔枝倒底是海边长大的,那些渔家的活计如织补鱼网、拣拾海物、晾晒鱼鳖竟样样难不倒她。那个大厨有个儿子今年刚满十八,说是在大海船上当船头,一个月后才回来。若非有这层缘故,我们还拿不回这些好东西呢!”
荔枝出来后也见了些世面,听了这些揶揄话脸上也不见半丝羞意,瞪了宽婶一眼后没好气地道:“我三四岁起就跟着大人在海边求生活,好歹没忘了手艺。还有就不兴人家是看中我勤劳肯干,干嘛非跟人家的儿子扯在一起?”
天色已经渐渐深了,海风从简陋的茅屋窗口吹进来,虽然还有些白日未尽的燥热,却依然带来阵阵凉爽水汽。傅百善听了心中却是一动,问道:“那大厨的儿子在海船上,你们可曾探听到那海船现在在何处?多久一个往返?”
宽婶一个愣神后立时明白傅百善的言下之意,明白她想询问这些海船是否经过倭国,心下暗悔当时没有多问几句。仔细回想了一下方道:“那大厨夸耀说他儿子是船上的小头目,每年都要押送岛上的货物往来,有时候长则三个月短则一个月就回来了。象这样的海船还有很多,岛上几千人的吃食都是他们负责运送。”
傅百善从屋角暗处取出羊皮海图,细细推算一番后道:“按照这些海船的航程,三个月可往返忽鲁漠斯、祖法儿、阿丹、麻林国。一个月可往返占城、真腊、暹罗,由此看来这赤屿岛的航程范围可比朝庭的官军强多了。”
荔枝有些不解,“这群海盗无事跑那么远做什么,只是为了养活这岛上的千号人?”
傅百善低低一笑,长眉飞扬双目湛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爹爹曾说商人无利不起早。当利润有一成时便有人蠢蠢欲动,当利润达对半时有人敢于铤而走险,当利润达到双倍时,他们敢于藐视世间一切刑罚律例,当利润达到十倍时,便是头悬利刃株连九族都毫不畏惧。这赤屿岛的大当家若非有数倍的利润,绝不会拿宝贵的海船跑这么远的路,绝对不只是运送粮食这般简单!”
“呵呵,姑娘说得对极,我在这岛上寻摸了一个多月,越看越觉得这赤屿岛的水深着呢!”宽叔一个鹞子翻身从窗外跃了进来,笑嘻嘻地说道。
宽婶唬了一跳,嗔怪了他几眼,却又忙不迭地去灶上给丈夫重新热饭食。
宽叔毫不在意地在椅子上坐了,先把傅百善今日的功课看了,指出几处不足后才道:“我日日跟着那些水手船头厮混,知道有艘大船明后天就要离港,借口说想带着孩子们跟船出去做工,图他工钱给得高些。要是年成好些,几年积攒下来就可以买地盖房娶媳嫁女,也算对得起我死去的兄弟了。”
抹了一下口角的水渍,宽叔楞起眉毛继续道:“结果空闲时,一个平日里相熟的人悄悄跟我说了一个事,说千万莫眼馋人家的工钱高,还不知有无性命享用呢!我连连追问又塞了五钱银子,他才勉强说大当家在阿丹、麻林国附近买了很多块地,每年都雇佣了很多人到那里做工。只是他们这些船头年年往那里送人,却鲜少往回接人!”
傅百善微眯了眼睛道:“那些被运过去的都是些什么人?”
宽叔眼中精光频闪,沉声道:“我打听了,那人先是不肯说,后来被我问急了,才假装轻描淡写地说那些都是在家乡无甚亲朋的孤寡单姓之人。”
傅百善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我在青州时,让陈溪为我收集各地的朝廷邸报,曾经看到过一则消息。仅仅是癸酉一年,济南、兖州、青州、东昌、登州、莱州六府共失踪一百一十四人,其中有老有少男丁居多,俱是乡村之中的孤姓之人。县府具结上报说是倭匪为乱裹挟而走,现在看来有多少人被赤屿岛的当家们赶去当牛做马,也未可知呢?”
屋中一时静默,若是真相当真如此,也委实太过骇人了一些。宽叔出身军中斥候,其身手见识大家心中都是有数的,行事又向来谨慎从不是信口雌黄之人。只怕这岛上果真有些不妥之处,如今在众人的眼中只是初现端倪而已。
荔枝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暗咋舌,“这帮人有那么大的胆子吗?拐卖人口可是重罪?我听说大当家号称净海王,还严诫手下烧杀掳掠,在岛上的名声好得很呢,我就看见好几户人家给他立了长生牌位。“
宽婶在外间灶下掖着手系着围裙,面露哀戚啧啧叹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远远看着挺良善厚道的一个人,就像乡下教书先生一般和气,谁曾想竟能做出这般事来。那些人千里迢迢不过是为讨口饭吃,只因在家乡没有什么帮衬,即便是在异乡死了残了也无人为他们出头喊冤……”
宽叔冷笑一声突发了姜桂之性,斜了一双老眼嗤声道:“良善二字撑得起这赤屿岛几千号人的花用?撑得起每月各路商家争相来此歇脚?撑得起连朝廷都垂涎三尺的海市交易?若是没有金山银山供着,他毛东烈敢在东海上称王?他今日的风光,不过是拿了贫苦人家的白骨一层一层垒垫起来的罢了!”
荔枝听得这话头有些不对,讷讷地侧过头看了一眼。
傅百善叹了一口气,抬眼直视宽叔,“您莫拿话激我,我晓得您的意思。本来剿灭海匪是官家的事情,轮不着我等平民百姓去管。更何况我原本只是为寻父而来,实在不想节外生枝徒惹事端。”
宽叔没想到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