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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了容易,捡回来就难了。”贾诩指着前方广袤的戈壁,仰天长叹,“大汉自光武皇帝中兴后,因为匈奴人霸占了西域,严重威胁西疆安危,不得不在西域一地屡屡用兵,历经三通三绝。虽然我们最终击败了匈奴人,但西域诸国因为失去了匈奴人的威胁,再加上大汉国力不继,渐渐离心离德,开始互相征伐兼并,同时反抗政令的事也频频发生。元嘉二年、永兴元年的叛乱,就是西域诸国试图摆脱大汉控制的开始。建宁元年(公元168年),疏勒王被自己的叔父和得杀害,和得自立。建宁三年(公元170年),凉州刺史孟陀派戊已校尉任涉等人率西域诸国三万多人围攻疏勒桢中城,四十余日不得攻克,无奈撤围而走。这件事对西域诸国的震动很大,曾经纵横捭阖的大汉不行了。此后,西域各国肆无忌惮,征伐兼并之事愈演愈烈,到今天为止,已经形成了鄯善、车师等几个大国。大汉要想再象昔年班超、班勇一样轻松收复西域,根本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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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陀?”李弘诧异地望着贾诩,“就是当年西凉肃贪时,被我杀死的孟陀?”
“对,就是他。”贾诩脸显怒色,气愤地说道,“建宁三年的西域之战,不是败在武力上,而是败在这些贪官污吏手上。大军的粮草军资被朝廷和凉州的不法官吏们层层贪污和盘剥,所剩无几,这仗怎么打得赢?仗打输了,西域也丢了。”
小天子闻言怒气上涌,恶狠狠地骂了几句,然后一脚踢在残垣上,“杀,要把这些贪官污吏们统统杀了,一个不留。”
“杀,是解决不了吏治腐败问题的。”李弘笑了起来,拍了拍小天子的肩膀。
“怎么不能解决问题?当年大将军在西疆杀了一大批,后来不是打了胜仗吗?”小天子不服气地反问道。
“我在西疆肃贪,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而陛下肃贪,要解决一世的问题,要考虑大汉的长治久安,要考虑大汉的千秋万代。”李弘笑道,“陛下应该牢牢记住这一点,千万不能像我,只图一时之痛快,而误了社稷大事。”
小天子撇撇嘴,显然对大将军的话不以为意,但碍于大将军当面,不好说什么,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低声说了一句,“朕记住了。”
“你真的记住了?”李秀凑到他耳边笑嘻嘻地问道。
“朕记住了。”小天子狠狠瞪了她一样,突然冲着她耳朵大声吼道。李秀吓了一跳,尖叫着捂住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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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沿着主墙,有说有笑,向距离关隘最近的烽燧墩台走去。
“贾大人,你刚才说,自光武皇帝中兴后,大汉在西域用兵历尽了三通三绝,这是什么意思?”李弘一边和贾诩并肩而行,一边虚心求教道。
小天子走在两人前面,听到大将军问起西域的战事,非常感兴趣,急忙退后一步,挤到了两人中间,听贾诩娓娓道来。
“这要从王莽篡逆说起。”贾诩略略思索了一下,缓缓说道,“王莽篡夺了大汉社稷后,对西域诸国非常鄙视和轻侮,在匈奴人的离间下,西域诸国连续爆发叛乱。天凤三年(公元16年),王莽派五威将军王骏、西域都护李崇、戊己校尉郭钦出兵平叛。焉耆人诈降,杀了王骏,李崇也兵败退到龟兹。郭钦闻讯,引兵撤回敦煌。王莽死后,李崇没了消息,西域都护府自此撤消。”
“西域大乱后,南北两道诸国几乎全部臣属于匈奴,只有莎车王延仍旧臣属于大汉。大将军窦融过去屯兵河西的时候和莎车王延的关系非常好,他深知西域对西疆稳定的重要性,所以建武五年(公元29年),他奏请光武皇帝,以朝廷名义拜莎车王为建功怀德王、西域大都尉,西域五十五国皆听其号令。建武十四年,莎车王与鄯善王遣使洛阳,要求朝廷重设西域都护,恢复自孝武皇帝以来的正常统辖关系,但光武皇帝以内地初定、不遑外顾为由,拒绝了这一请求。”
“三年后,莎车王又遣使再次提出请求。大司空窦融说,莎车王室自孝元皇帝以来,一直对大汉忠心耿耿,数世不渝,当朝廷于西域中断联系时表现得尤为突出,他建议朝廷赐莎车王西域都护印缓,以便依靠莎车王安抚西域诸国,稳定西域形势,恢复正常统辖关系。光武皇帝同意了,谁知莎车使者持都护印缓回国经过敦煌时,敦煌太守裴遵向朝廷提出,‘夷狄不可以假以大权’,反对将西域都护印缓赐予莎车王。当时西域的事敦煌太守最有发言权,光武皇帝于是下诏,要收还都护印缓,改赐大将军印。莎车使者不答应,裴遵强行迫夺,致使莎车国和朝廷关系骤然紧张。”
“裴遵对西域诸国采取歧视、排斥态度显然是错误的,而朝廷出尔反尔,特别是裴遵强行迫使莎车使者换印一事,更是侮慢而近于戏弄。大汉就这样白白丢失了收复西域的大好机会。”
“这是一绝。”
“莎车国心怀怨愤,举兵叛乱,而西域诸国更是自相攻伐,干戈不息。建武二十一年,西域焉看、部善、车师等十八国使者赶到洛阳,诉说莎车国的残暴,恳求朝廷重设西域都护,保护西域诸国,但光武皇帝仍旧拒绝,迫使西域诸国不得不投靠匈奴。”
“匈奴占据了西域后,不断出兵侵扰边境,河西、拢右等地连番告急。”
“到了孝明皇帝朝,大汉国力已经增强,在匈奴人屡屡寇边的情况下,朝廷不得不重修国策。永平五年(公元72年),谒者仆射耿秉上书建议,出兵远征,攻杀匈奴,恢复对西域的控制。”
“第二年,朝廷兵分四路,骑都尉来苗、度辽将军吴棠、驸马都尉耿秉、奉车都尉窦固各领大军攻击匈奴。窦固率军一直杀到东部天山,击破驻守伊吾的匈奴南呼衍王,将其追赶至蒲类海,在伊吾地区设立了宜禾都尉。与此同时,班超领三十六随从,来往于西域南道诸国之间,诛杀了匈奴使者和于阗巫师,使西域南道诸国归属朝廷。第三年,窦固和耿秉又率军出击车师诸国,大胜。至此,朝廷恢复了对西域的控制,重建西域都护府和戊己校尉。”
“这是一通。”
“但这次远征战果仅仅维持了两年多。永平八年(公元75年),匈奴人反攻,杀了西域都护陈睦,只剩班超在喀什一带固守,另有耿恭困守孤城。恰好中原地区遭遇严重旱灾,孝明皇帝驾崩,朝中再掀弃守西域之论,只有司徒鲍显力主援救。孝章皇帝无奈之下,下令班超、耿恭等人撤出西域。”
“这是二绝。”
“但班超没有撤出来。班超一行返至于闻时,西域诸国坚决阻止班超东归,‘互抱超马脚不行’。班超被西域人感动,同时他也知道,汉军撤走后,匈奴人必将重霸西域,朝廷几年的努力将付诸东流,于是他不顾孝章皇帝的旨意,决定重返疏勒,继续征战。这一战就是十五年。”
“幸运的是,匈奴人也遇到了困境,当时的北匈奴单于庭众叛亲离,遭到了南匈奴人、丁零人、鲜卑人和西域诸国的四面围杀。大汉的军队从孝和皇帝永元元年(公元89年)开始,在窦宪、耿秉、耿夔等人的统率下,连续三年远征西域,给了北匈奴人以毁灭性打击,迫使其主力西迁。”
“永元两年(公元90年),大月氏派兵七万越葱岭攻打班超,班超坚守疏勒,大月氏粮草断绝,大败而走。此仗震惊西域诸国,无不臣服。”
“这是二通。”
“孝和皇帝永元十二年(公元100年),西域都护班超病重,请返洛阳,‘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但书上三年不得批准。他妹妹班昭亲自上书和帝,哀求请调。永元十四年(102年),班超回到洛阳,当年去世。”
“接替班超任西域都护的是任尚,此人征伐多年,骄恣跋扈,严酷暴虐,施政不当,结果酿成动乱。四年后,朝廷调回任尚,由段禧接任西域都护,但战乱依旧不止,而被征调前去镇压的羌兵又临阵叛乱,切断了河西通道,导致朝中弃守西域的主张再度占据上风。永初元年(公元107年)六月,孝安皇帝下旨,罢西域都护,招回伊吾、柳中屯田吏士。”
“这是三绝。”
“朝廷与西域断绝后,北匈奴残部卷土重来,不断侵扰西域和河西地区,威胁西疆。孝安皇帝永初七年(公元119年),敦煌太守曹宗建议朝廷出兵伊吾,以招抚西域。同年,敦煌长史索班率军出屯伊吾,西域诸国望风归附。第二年,索班被匈奴人杀了,但敦煌太守曹宗坚持要求出击匈奴,主政的邓太后支持此议,不过此时朝廷为平定西疆羌人耗尽了财赋,只能在敦煌置营兵三百。延光二年(公元123年),朝廷以班超之子班勇为西域长史,率兵五百出屯柳中。”
“五百人收复西域,想都不敢想的事,但形势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朝廷的估计。第二年鄯善归附,龟兹、姑墨、温宿负荆投首,在西域诸国的有力支持下,班勇率西域各国步骑万余人,在车师前王庭击败匈奴伊蠡王,恢复车师前部,在短短时间内,便打开了西域的局面。”
“延光四年(公元125年),班勇发敦煌、张掖、酒泉六千骑,配合都善、疏勒、车师前部兵,进攻车师后部,俘获车师后部王与匈奴使节,带到索班战死的地方杀了,又派人杀了东且弥王,报了索班被杀之仇。于是车师六国悉平,在此基础上,班勇再接再厉,抓紧时机,召集各国人马数万,彻底捣毁匈奴老巢,呼衍王逃至枯梧河,其众二万余人皆降。匈奴大单于率万余骑前来救援,亦狼狈引退,自此车师再也见不到匈奴骑兵,这样西域诸国复归大汉。”
“这是三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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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乃英雄,大汉的父子双雄。”小天子激动地叫了起来,“朕也要象定远侯(班超)一样,远征西域,建下盖世功业。”
“陛下要治理社稷,不能劳师远征,这收复西域的事,就交给我吧。”李秀突然从李弘的背后伸出一张俏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小天子愣了一下,“你是个女孩子,怎能统率大军?去,去,一边待着去……”忽然他看到李秀眼神突变,好象要把他吃了一样,马上改口,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不过,朕可以带你一起去,嘿嘿……嘿嘿……”
李秀得意洋洋地眨眨眼睛,脑袋又了缩回去。
“那就这样说定了。”李弘大笑,伸出了右手,“我们君臣击掌为誓。臣替陛下戍守大漠,陛下则率军收复西域,重建大汉伟业。”
“好……”小天子大喜,有了大将军的支持,这趟征战可以说是铁板钉钉,跑不掉了,他一把拉住大将军的手,重重拍了一下,想想又不放心,一口气连拍三下,“大将军,说话算话,不能耍赖。”
李弘连声答应。
“什么时候打西域?明年吗?”小天子急不可耐了。
“西域的情况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贾诩笑道,“一则匈奴人先是被我们击败,然后又被鲜卑人打到了极北之地,西域诸国没有了威胁,二则这些年西域诸国互相征伐兼并,车师、鄯善都已变成了实力较大的大国了。现在他们想做的是西域霸主,而不是臣服大汉再做藩属了。如果我们要打西域,肯定有一番大战,这样一来,大汉首先要稳定,要国力强盛,以确保劳师远征的时候,军队能持续保持强悍的武力和得到源源不断的粮草辎重。”
小天子脸显失望之色,“这么说,还要很多年才能远征西域了?”
“何时远征西域,要取决于陛下。”李弘拉着小天子的手,一边走,一边问道,“刚才贾大人说了很多,臣想问问陛下,为什么大汉和西域之间,会有三绝三通?为什么打下来了,又总是丢了?”
“应该是四绝。”小天子说道,“现在大汉失去了西域,已经是四绝了。如果朕收复了西域,那就是四通。为什么总是丢?”小天子想了一下,说道,“没有军队。班勇大人只带五百人出征,最后只能靠西域人戍守西域,西域有好人有坏人,坏人会背叛,西域当然会丢了。还有……”他抓抓头,又想了一下,忽然挥手说道,“还有财赋不足。朝廷没有足够的钱,当然没办法保住西域了。打仗要钱,没钱就不能打仗。还有……”他摇头晃脑,哼哧了半天,想不出来了。
“还有决心,守住西域的决心,戍守疆土的决心。”李弘说道,“大汉的疆土,一分一寸也不能丢,所以,弃守西域的主张,就和弃守西疆的主张一样,是绝对错误的,是亡国之论。朝廷只要清醒地看到西域对大汉社稷的重要性,只要决心守住西域,无论多少困难,都能克服。当年班勇大人率五百人出征西域,最后结果如何?还不是成功了嘛,所以坚守大汉疆土,坚决不让大汉疆土丢失一分一寸,是我们大汉的国策,永远不可更改的国策。”
“这一点,至关重要。”大将军停下脚步,望着小天子,郑重说道。
小天子神情严肃,举手发誓,“朕终其一生,绝不让大汉的疆土丢失一分一寸,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但要想守住西域,有决心不够,有军队也不够,有财赋也不够……”李弘低头望着小天子说道,“回头看看历史,想想贾大人刚才说的话,其实不难发现,以夷狄制夷狄这个策略并没有错误,错误在于牧养失宜。”
“牧养失宜?”小天子喃喃自语,疑惑不解。
“牧养失宜,是当年班勇大人敬献西域之策时说的话,意思是说,西域之所以屡屡丢失,关键是策略错误,措施适当,在治理西域诸国的过程中,常常因为政策错误,导致暴乱和背叛,继而让朝廷丧失了对西域的控制。”贾诩解释道,“其实,这句话,如果放在西疆,探询西疆战乱不止的原因,同样正确;如果放在社稷,探询社稷倾覆的原因,还是非常正确。”
“朕知道了,朕明白了……”小天子立即醒悟过来,“我们去打一个地方,或许很容易,但要想守住一个地方,就要象治理社稷一样,要有正确的国策,要有适当的御民之术,说到底,就是要让他们吃饱穿暖,要让他们安居乐业。”
李弘和贾诩互相看看,欣慰而笑。
“陛下说得对啊,说得很对。”李弘捋须叹道,“我们去年征伐西疆,陛下都看到了,西疆人为什么打仗?羌人为什么屡屡入侵?为了生存。西域人也是一样,也是为了生存。西域诸国居住的条件很恶劣,生存很艰难,要想活着,就要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惜出兵征伐。大汉要想收复西域,守住西域,首先要做的不是杀戮,而是让西域人活下去。大家都能吃饱穿暖,何苦还去涂炭生灵?”
“陛下要牢记,要牢记啊。”李弘拍拍小天子的后背,手指西方湛蓝的天空,语重心长地说道,“等你有一天觉得自己可以确保守住西域了,不会让大汉将士的血汗白白流失了,不会让西域人为生存而苦苦挣扎了,你就可以率军远征了,否则,三绝三通的噩梦会死死缠绕着大汉,无数的大汉子民将为这个噩梦付出惨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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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子站在烽燧墩台的最高处振臂狂呼,兴奋不已。
李秀、颜霸等一群孩子蹦上跳下,欢声笑语回荡在这片美丽的绿洲上。
李弘负手而立,望着东面一望无际的原野,望着隐约可见的南湖,心事重重。贾诩走到他身边,笑着问道:“大将军在想什么?”
李弘回头看看正在打闹的一帮孩子,没有说话。
“大将军为了小天子能早日主政,可谓殚精竭虑,费尽心血,但现在看来,大将军这种做法的确很有效果。”贾诩说道,“小天子长结实了,也更聪明了,将来即使没有孝武皇帝那般旷古烁今的伟业,也会成为一代明君啊。大汉会在他手中一步步走向中兴的。”
李弘笑笑,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将军是担心长安吗?”
“有子烈、仲渊和飞燕坐镇长安,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会把改制的事处理好。”李弘停了一下,又说道,“赵岐老大人去世的时候,我虽然心里很痛,但我觉得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我还要继续撑下去,但看到云天躺在冰天雪地里,我……”李弘眼眶突红,神情悲恸,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贾诩静静地站在他身边,沉默不语。
“我心里很痛,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死了……”李弘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颤声说道,“这么多年了,死去了数不清的兄弟,我的眼泪已经干了,我的心也麻木了,我支撑不下去了,我想离开这里……”
泪水忽然滚了下来,随风飘逝。
“这么多年了,我想找到自己的亲人,我想找到他们……但是……但是……”
贾诩伸手搂住了李弘的肩膀,他想安慰几句,但他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大将军能熬到今天,不容易。看看他长发里的白丝,看看他眼里那越来越浓的忧伤,任何人都知道他的愁苦,但又有谁能分担他肩上的责任?小天子今天的话或许触动了大将军封闭了很久的心灵,他二十多年来的心愿和责任似乎随着小天子那不经意的一句话找到了寄托之处。“让他们吃饱穿暖,让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