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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远帝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哪里再能像儿时那般任听任罚,此时也有些不耐烦了,拂袖起身道:“姑母!朕也说了,朕实在是没法子!朕知道你不喜芸儿,可朕是真心怜爱她,你怎么不懂侄儿的一片真心?若她死了,那侄儿也便跟着去了!”
大长公主呵呵冷笑,转眼又淡淡道:“好极了!你要方子是么?明月,把方子给陛下!”
皇帝听见姑母肯给他方子,此时眉间才有了三分喜色,刚接手,却听大长公主冷然的声音传来:“只是本宫亦不能保证你的芸儿能不能活,凭此方煎煮,却仍要靠意志克服。若世间没有她留恋的,你强留亦是无用!”
皇帝知道姑母不会害他。她虽严厉可怕,却一心为国为家,又坦荡磊落,一生行事光明正大,如此,皇帝对着大长公主深深一拜,承诺道:“若是浩劫过去,朕定当厚赏镇国公府,保姑母您一家的富贵荣华!只要朕还在,镇国公府便有一日权柄可享!”
大长公主的一颗心早就凉透了,听到这话也只是笑一笑,并不再多言。
这个药方子,是照着之前阿瑜的丹药模仿出来的,现下他们做到最努力,也不过是得这么一张方子罢了,在此之前并没有任何人服用过这张方子煎出来的汤药。
那就让皇帝捧在手心的贵妃,为天下苍生试药,那又有何不好?
阿瑜悄悄捏着老太太的手,同她轻轻咬耳朵:“祖母,我不喜欢皇帝舅舅的。”
大长公主的手被小孙女拉着,渐渐回暖了,听到现下只是疲惫一笑,问道:“为何不喜他?”
阿瑜道:“感觉皇帝舅舅都没有个当皇帝的样子,他在其位却不谋政业,蔺叔叔比他更适合……”她说着,又突然闭嘴,仰头呆呆瞧着祖母,一副无辜的样子。
大长公主只是叹气,把小姑娘抱在怀里,语声很轻很淡:“是啊……他确实不合适。”
不仅皇帝不合适,就连太子,和贵妃所出的凉王,都不合适。
大长公主的一辈子,为了皇室几乎付出了所有的一切,可是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是,不合适。
她不知道是自己的家族气数将尽了,还是怎么。她只是无力到了极点。
不过她有些意外,阿瑜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一直以为,赵蔺即便打算做甚么,都不会让小姑娘知道的。因为她还是太小了,几乎甚么都不懂,每天只晓得穿甚么好看,用些甚么吃食。
于是大长公主又闻道:“你的这些话,都是赵蔺教你的?”
阿瑜睁大眼睛,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当然不是,他绝对不会说这些的。”
赵蔺不仅不说,而且一碰到边缘上,便会止住。他并不想让自己养大的小姑娘有半点担心,或是纠结难过。他更希望在她在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便已尘埃落定。
可是阿瑜知道的很多啊,她一脸认真道:“蔺叔叔即便不告诉我,我也知道的。因为我太了解他了,就像是了解我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那样懂他。他绝对不是那种,偏安一隅的人。”蔺叔叔的心里,盛着天下众生,和隐隐灼热的野望。
那才是她要嫁的男人。
第78章
尽管有定远帝的日夜陪伴,梅贵妃还是在一个清晨消逝了。
她死得并没有多少美感,浑身的肌肤没有一块是完好白皙的,大多覆盖着血疹,又有青黑色的隆起覆盖全身。体态瘦削的女人身上着一件皇帝的祥云纹中衣,因为有人说,皇帝乃真龙天子,若让贵妃穿上陛下日常所着的锦衣,定能转危为安。
可是贵妃非但没有,她反而死得更快了。
临死前,梅贵妃紧紧握着皇帝的手腕,唇边流下一丝黑色的血渍,她的眼睛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黄色,声音沙哑而沉重:“陛下,臣妾自知命不久矣……”
定远帝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连日来的陪寝使他愈发疲惫,眼眶深深的凹陷下去,面色青黑而发黄,他紧紧盯着梅妃的面孔,只是道:“你不会有事的,朕要让你好好的,让你还如昔时一般美貌,你若活过来,朕就把皇后废了,朕叫你母仪天下!”
梅贵妃却自嘲一笑,枯瘦的手轻轻抚摸自己的面颊,却摸到一片疙瘩肿块。从来都表现得柔弱自如的女人,终于睁大眼睛,眼角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
她颤抖着声音问道:“臣妾是不是……看上去很丑?”
定远帝拉住她的手,搂在怀里,也跟着哭:“朕的芸儿一点也不丑,你是朕见过最美的女人……芸儿你看着朕……”
梅贵妃有些疲惫地闭上眼,自嘲地缓慢道:“人人都说,臣妾以色侍君,终究不会有好结果。臣妾总想着,陛下待我如此,终不会背弃我。却不想,这话是应验在这里。”
梅贵妃的气息微弱,她只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枯瘦的手狠狠抓紧皇帝的袍子,她睁大眼睛,竭力道:“陛下!陛下……陛下你,请答应我两件事!”
定远帝喘息着,有些慌张地想叫太医,却听梅贵妃道:“求陛下……求陛下!求……”
定远帝心中不忍,只得回握住她的手道:“芸儿,你说,朕都答应你。”
梅贵妃的眼角的泪像是怎么也流不完,她嘶哑着嗓音道:“头一件事,请陛下,不要让我们的儿子继承皇位,放他……离开,给他一片最富饶的封地,叫他这辈子一世无忧……第二件,求您,务必保护臣妾母族,让他们一世无忧……”
定远帝想都没想,只一口应下了,含泪道:“朕都答应你,朕现下就起诏书,只要你别走!”
梅贵妃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皇帝瘦削的脸庞,含笑道:“陛下,这些日子,您瘦了。芸儿真舍不得您啊……”
她的手缓缓垂落下来,当定远帝再瞧她时,女人已经无声无息,被病痛折磨得无力残破的身子,也没了一丝起伏。
定远帝难以置信地看着梅贵妃,虎目泛红含泪,但他却没有分毫感觉,想要扑上去抱住她,却直挺挺地倒下了。
镇国公府。
大长公主听完弯月的话,凝重的眉头就没有解开过。
梅贵妃死了,是她预料之中的事体,毕竟这方子不过是将将写出来,连试药的人都没有,能治愈人的可能性并不大。
让她觉得失望的是,皇帝竟然为了一个妃子,生生作践了自己的龙体。
梅妃死了,皇帝昏厥过去,到现下都没有醒来,过了小半日竟发起了寒热症。
照这般看,他极有可能也跟着染上了瘟疫。
大长公主实在说不上自己到底是甚么想头了。
虽然她原本就很失望了,可是当她真的亲耳听闻这些,心中的痛苦已然不减。
皇帝是她亲眼看大的,那时他还小,甚么都不懂得,却已经知道自己是皇帝,他得比所有人都努力,才能统治这些人。
她原以为这是个好孩子,他至少比他父皇要刻苦认真。但是没想到是她眼拙看错了。
皇帝是个重情的孩子,但却不是个聪明人,甚至不算是个有责任心的掌权者。
定远帝染瘟疫昏迷,宫中把这件事压下,朝政一如往常。
到底陛下不临朝许久了,除却一开始有老臣冒死觐见,后头再无人敢劝,不过是领俸上朝,对于多数大臣来说,安安分分到晚年比甚么都强。
可惜他们想要的安闲日子,很快就休止了。
定远三十年暮春,正值春夏交替时节,空气燥热而潮湿,厚重的空气裹挟着瘟疫的死气连绵不绝。
这天夜里,隆庆殿的宫人神色凝重,行色匆匆,众人皆着鲜丽春衫,神色却沉肃得吓人。
她们心里头都知道,自己怕是躲不过一劫了,因为皇帝驾崩了,照本朝惯例,她们这些随侍的宫人,也得跟着陪葬。
皇帝是在梅贵妃死后昏迷的,就连遗诏都不曾留下。然他虽已立了太子,然凉王一党的人却不肯放弃。
毕竟梅贵妃和凉王,那是定远帝最宠爱的一对母子,而太子和皇后在京中拥趸者隐隐不若凉王,这样的劣势下,引得更多朝臣争相站队。
毕竟谁不愿得那从龙之功呢?要是晚些再靠,说不准凉王那儿都没地儿留了!如此,昔日的同僚已然比自己有优势,那待新君上位,自己亦会被摒弃在外。
不是没人想过要安分守己,但是局势摆在那儿,不站队的人,待新君上位后,那便只能等着外放清洗,不仅前途不保,在偏远之地老无所依也是可能的,远远比不得在京城的日子悠闲快活,这也仅仅只比那些站错队的人,多了一条命留着受苦罢了。
怀抱着这样的心思,京中几乎无人没有私下表露过意向的,即便是瘟疫声势浩大,可也挡不住朝臣们争权夺利的心思。
然而凉王一党的人想要秘不发丧,可是太子一党的人却早已准备就绪,隔天一大早,京城戒严。
太子在戒严后拜访了隆平大长公主和镇国公,不知他与大长公主和镇国公都说了些甚么,但于当日正午时分,太子于灵前即位。
凉王殿下被新君以守灵的名义召进宫中,那日之后再不曾出来。
现时已然暮春,可是外头却还是一片萧索,全然没有初夏的生机,大长公主看着窗外的景色,也只是轻轻摇头。
听闻梅贵妃死前倒是求过先皇,要他许凉王一个封地,让他远赴千里之外,一声富足便可。大长公主不得不感叹,梅贵妃还是了解自己儿子,先时她争先掐尖,恨不得把太子一党踩在脚底下再剁碎了,可是临了了,却还是退缩了。
因为梅妃知晓,凉王根本不是个掌权者的性子,相反他沉迷诗书,喜好渔色,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贵子。这样的人,天生就不适合当权,若他当权,也不知是当了持刀者,还是成了俎下鱼肉,这么看,那可实在划不来。
可惜梅妃醒悟太晚了。
太子恨她母子至极,如何肯放过他们?可惜凉王不懂,被他母妃和父皇保护太过,现下父皇驾崩,母妃薨逝,他早就乱了阵脚,红着眼眶执意要去宫里守灵。
守着守着,这一家三口也就团聚了。
先头太子来府里,只求她庇护他,好保住他的尊位,因为太子也明白,即便凉王没了,可凉王的余党还在,并且不仅是凉王,还有更多混乱在酝酿。
而太子本身,却是个心思敏感阴沉,却没甚么能力的人。
若不在乱世,大约他这样的帝王尚且能安稳度日,若是在这样的乱世,那他屁股下的位置恐怕是不稳。
可是大长公主拒绝了他。
她只是反问他:“你觉得本宫一老妪,又如何能帮得了你甚么?你身为太子,不谋朝政,临阵慌乱,到底有没有用,你这心里是没数么?”
太子还想反驳,大长公主却皱眉,把修剪花枝的剪子放下,叹息一声继续道:“允安啊,时也运也,你既选了,那就得自己承担呐,总不能一个两个,都把担子撂下,等着本宫来给你们挑,你说是么?”
“本宫老了,累了,只想褪下公主朝服,安生歇息了。”
太子还想再劝,可是大长公主却不再听了。
平兴元年夏,瘟疫未减,民不聊生。
京城百姓间陆陆续续出现一些传闻,第一则是,南方有一渔民,捕捞上一只神龟,龟口衔金玉。
玉片上书:“上承定远,下兴吾邦。”
而金块上刻:“圣皇临人,百秽净新。”
第二则是,有南方商人自衡阳归家,只为寻妻子儿女和八十老母,只道衡阳百姓皆康健,欲举家搬迁。他道衡阳非是净土,不过衡阳王广布良药,凭籍尽可领,用之则百病不生。此人心中有疑,领药回南,予病中老母亲服用,隔日老太太便退了烧,身上的血斑也渐渐消失不见。
百姓中的传言以难以遏制的速度传播,大约比当初瘟疫流传得更广些,很快,就连京城的大街小巷都有所耳闻。
新皇无法,只得以暴力镇压,但凡言之凿凿者,皆被官兵粗暴押进监狱,一月来已有数百人。
这场瘟疫虽不曾再次爆发,却仍旧绵绵不绝,在过去的日子里,百姓早就死伤惨重,即便是这样还有数百人,那便说明相信的人实在太多了,蠢蠢欲动者又很多。
到底也不怪百姓,没有希望的日子过得太久了,他们不过是想过寻常日子。
但从定远二十年起,苛捐杂税已然十分沉重,直到定远三十年的瘟疫,百姓们早无所期望,只求真能有传说中的圣君,带他们走出这一场噩梦。
平兴元年冬,衡阳王赵蔺于母河之畔行迎神谕之仪,愿代神明祛天下之恶难。
本年冬,赵蔺起兵。
在阿瑜听到这个消息当日,正在屋里整理书籍。她也收到了一封信。
她还不曾拆开,却见封上遒劲有力的字体写着:吾妻阿瑜亲启。
小姑娘的眼泪一下就滑落下来。
第79章
衡阳王起兵,新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现下瘟疫横行,他手下的兵将们病的病死的死,现下能调齐的统共都凑不齐十五万大军,其余兵马还在各省总督府下,即便要立即调兵谴将,也颇为耗时耗力。
更遑论乱世之下,人心不齐,兵力最强健的西南总督姜恺,更听闻与衡阳王赵蔺有旧,乃是赵蔺多年前游历时所教弟子。
新皇:……
按照常理说,他要调兵遣将其实不难,毕竟他是皇帝嘛。但他是真的没那个自信,若是派遣大员宣旨,结果人家西南总督借乱世的东风拿乔,那还是轻的!若真是毫不犹豫把钦差大臣给斩了,那岂不是更丢人?
而且西南总督的态度也十分奇怪,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体,姜恺竟然无动于衷,不说投奔朝廷,就连投奔叛军的举动和意向,似乎也不曾有。
看上去,这位西南总督也不是没有野心的,恐怕是想坐拥西南关卡,再坐收渔翁之利罢。
新皇心中狐疑更甚,虽有臣子自求召降西南总督,可却给他驳回了。皇帝只道,若真是有心有意效忠吾朝,那自会归顺,若他无心,那朕何须去劝?
新皇心里打的算盘是什么,久居镇国公府的大长公主心里头比谁都明白。
赵蔺要打进京,那么势必会途经西南,那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地方。看西南总督这般态度,像是要拥兵自重,是块硬骨头。那么赵蔺极有可能会和姜恺两军厮杀,那么新皇的本意就是想看他们互相杀个遍体鳞伤,而不是自己也加入角逐,逼西南总督表态,这样反而对朝廷不利。
姜恺是赵蔺的门徒,若是大长公主没见过赵蔺,那么她还是可以勉强相信有这样的可能。
可是她见过赵蔺,这个男人冷静自持到可怕,即便存着谋反的心思,却依旧按兵不动,直到最好的契机迸发。那么,他在之前,难道会毫无准备么?
很明显,这是不可能的。
平兴二年春,西南总督姜恺携十万大军归顺衡阳王。
新皇得知此事,本就虚弱的身子再也撑不住,忍不住咳出一口鲜血。
若是没有这场瘟疫,他定然会再次往北迁都,以避赵蔺之锋芒。可是瘟疫肆虐,他无处可去。京城的疫情经过几年,尚且已能控制,但京城之外的地方,那可是真正的白骨遮蔽了整片原野,一望无际皆是得病死去的平民。
新皇不敢拿朝臣和自己的性命相赌,更何况古今往来,迁都的皇帝大多是为昏聩无能的帝王。这些因素相加,更使得他咬了牙想要以命相搏。
他的目光开始往武将上停留。现下的武将,说实在话,新皇都不敢再信。西南总督尚且叛变,现下朝廷留下的几员武将,又有几名是他真信得过的?不说是否暗通敌方,就连是否是凉王遗部,那都是不能确定的。
于是他想要临阵选拔出几名专属心腹。
这个时候,镇国公出现了,老头向新皇举荐了一个少年武将。
此人名为胡烈,乃是中原人与蛮夷后代,身子极为健壮,能当十勇,又自小习得兵法谋略,是个可堪托付之人。
新皇不疑有他。
毕竟镇国公没有任何理由不效忠朝廷,他娶的是本朝开国公主,又得高祖提拔,自年轻时便驰骋沙场,镇守边关,如此忠烈,怎会有二心?
新皇乃召见胡烈,又考问了他许多问题,见他气度上佳,仪态端方,心中是极为满意的。
新皇心中已然有所决定,但还是道:“朕见你年少英勇,有意把朕的妹妹许配给你为妻,你见如何?”
胡烈却庄重一礼,沉声道:“不瞒陛下,臣得镇国公赏识已久,早在旧年夏日,便得镇国公青眼,与国公府大姑娘订了亲。镇国公对臣许诺,若能得胜归来,定将十里红妆,把大姑娘风光大嫁。”
新皇听到此,心中也有了定论。
其实他想要让胡烈尚公主,也不过是想要多一重保障罢了,但若是镇国公要把自家大姐儿许配给胡烈,又说旗开得胜之后再完婚,那已是有所保证。
毕竟胡烈功勋再卓越,那也得有更多的契机,才能进入上流社会。更何况他血统低劣,不堪为人夫,京城贵女自愿嫁给他的几乎没有,如此镇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