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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谁往明珠手里塞了个水桶,明珠跟着一起往里头泼水灭火,可不过是杯水车薪,哪里能阻挡得了这熊熊烈火,不知道哪处的房梁已经塌了下来,人群里面传出阵阵低呼,明珠眼里噙着泪,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
不知道到底过了有多久,久到明珠几乎难以呼吸。
有个人影从里头冲了出来,身上还燃着火,立刻有人冲上去往他身上浇水,明珠跌跌撞撞地跑到他面前,严鹤臣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他抬起眼,脸上已经被热浪灼得发红,他竟然对着明珠笑了,明珠从没见过他这样开心地笑过,他轻声说:“幸亏我今日没穿那件衣服。”他身上的行蟒已经在许多地方都烧破了,若是穿了之前那间曳撒,明珠绣的仙鹤怕是也要被毁了,他怀里还紧紧地护着一个卷轴。
这卷轴里头是什么,明珠已经猜得七七八八,只是她知道此刻不是说话的时机,她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轻声问:“你如何了?”眼泪像不要钱似的扑簌簌地落在地上,严鹤臣笑笑,站定了身子:“瞧你,哭什么,我能有什么事。”
明珠壮着胆子,抬起手去碰他的脸,原本就是养尊处优的人,白净的面皮被火灼得烫手,只怕已经伤得不轻了,严鹤臣只觉得这双微冷的手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从他的面颊上面划过,连带着心里都沉静了许多。
他伸出左手,缓缓攥住明珠的手指,顺势拉了一下,明珠就借着他的力往前走了两步,二人离得很近,明珠甚至能够感受到严鹤臣身上带来的滚烫温度。
旁边的小黄门依然在紧锣密鼓地指挥着救火:“快救火啊!德妃娘娘还在里头!”
严鹤臣看着那连绵的宫阙,用只有明珠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这次的火是德妃放的。”
她在这世上已经苟活了许多年了,不过是在熬日子罢了,在前些年太皇太后还在世的时候,德妃的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太皇太后是长辈,命人只能每日送两餐进去,在送饭之前,让德妃跪着细数她的罪责,诸如教子无方、目无尊卑之类的。
这已经是作为一个最尊贵的人能受到的最大的侮辱了,她是德妃,是当年太子的生母,一朝屈居人下,又岂止是云泥之别。
这苦熬着的日子一眼看不见尽头,德妃是不能自戕的,作为宫妃,除了病死在宫里,再没有别的理由能让她离开这座浩大的紫禁城了。她自己点燃了这连绵的宫阙,也是她自己最后的体面了。
她只怕也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和先帝的儿子,无颜面对先帝吧。
严鹤臣看着依旧没有停歇之势的熊熊烈焰,垂着眼睛看着明珠轻声说:“走吧。”
明珠顺从地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到了少府监,整个掖庭的黄昏依旧过去,沉沉的夜色笼罩四合,他们二人没有拿宫灯,只能瞧见少府监廊檐下的大红灯笼发出柔柔的光,后头木头爆燃的声音已经听不清了,隐隐的人声还随着夜风而来,严鹤臣让明珠走进他的暖阁,才把手里的卷轴放到了桌子上。
明珠犹疑了一下,依旧问:“兰贵人有恩与你,是吗?”
严鹤臣沉默着拿出火折子,把屋里的油蜡点燃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好似带着一丝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醒况味来,他把画展开,里头的美人眉目依稀,姿容如旧。
“她确实有恩于我。”
明珠像是心里的想法被印证了似的,她缓步走到桌前,看向画中的女人,一瞬间竟恍惚觉得,她的神情竟和严鹤臣有几分肖似。在宫里头想活着,就要知道自己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明珠对这些一向分得很清楚,故而也不曾多问。
明珠趁着严鹤臣发呆的功夫,把这个屋里的陈设都看了清除,在宫里头当差,自然是要备着些许常用药的,明珠绕了一圈而后轻声问:“大人,你这可有烫伤药么?”
严鹤臣抬起眼,指着墙角花架边儿上的多宝阁:“第一层第二个里头有个瓶子。”
烛光柔柔的,落在明珠身上,明珠绕过桌子,把多宝阁里头的描金瓶子取了出来,里头是一瓶药膏,固体的质地,闻着就有淡淡的药物的清香,明珠却发现药瓶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木盒,上头带着一个精致的小锁,花纹十分的精巧,看样子就斥资不菲。
里头也不晓得装了什么,严鹤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有几分庆幸她并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若是明珠把盒子打开,就能瞧见里头放了几根黑色的长发,和一对儿精巧的珍珠耳环。
堂堂不可一世的严鹤臣严大人,也学起寻常小儿女来,做些个睹物思人的傻事了,若是叫人知道了,岂不是要把嘴笑歪了。严鹤臣决定日后把这个盒子再藏得谨慎些。
明珠却没有顾及那么多,她拿着药膏走回严鹤臣身边儿,严鹤臣自从回宫之后,好像对旁人愈发忌惮了,如今身边没有任何一个随侍在侧的奴才,好像每隔几日都换上一个似的。他比以前更加的阴戾乖张不近人情,明珠犹豫了一下,还是忐忑着说了:“大人脸上伤得有些重,让奴才给您上点药可好,若是当真伤着了,只怕连差事都办不好了。”
严鹤臣并没有多言,他拉开了面前的椅子,沉静地坐好,微微把眼睛合上,竟全然一副任君摆布的模样。严鹤臣闭着眼,感受到纤细温凉的手指轻轻贴上了他的皮肤,就像是熨帖的玉石一样,让他不想睁开眼睛。
他这些年来,越发把宫里的人情往来看得通透,也越发不愿意再相信任何人,人人都想要在他身上得到什么罢了,可今日,他偏就愿意相信明珠,也不知怎的,只觉得好像冰层被破了一个洞,他心里头并不这样抗拒有这样一个人的出现,让他能够全心全意地信赖。
这怕是他最后一次,对这无边无际的寂寞深宫,有微薄的期待了吧。
第45章
夜色寂静寥落; 明珠加着小心把药膏往严鹤臣的脸上擦。本就是金贵的主儿,皮肉细嫩也薄,根本不像宫里寻常奴才那么皮糙肉厚; 明珠生怕自己的手再重上几分就伤了他的皮肉。
严鹤臣合着眼睛; 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圈淡淡的阴影来,皮肤依旧泛着微红,到底没有方才那么触目惊心了。
明珠慢条斯理地把药都上好,她停了手,严鹤臣也没有睁开眼,她站了一会儿,心道莫不是睡着了。忍不住又向前进了一步去仔细看他的烫伤,没料严鹤臣却在这时候睁开眼; 二人就这么不闪不避地四目相对了。
“大人可觉得好些了?”明珠说话的时候向来细声细气的,在这寂静的夜色里好像怕惹了谁的清梦似的。
严鹤臣感受到凉沁沁的感觉从皮肉渗进里头去; 心里熨帖得紧。明珠端端正正地在他面前站着,模样乖顺极了。
外头有虫豸在低低地鸣叫; 严鹤臣倏而来了性质他压低了声音说:“你听,是危|蛄。”
明珠打小长在后院里长大,从没有听过这种声音,严鹤臣见她一脸懵懂; 拉开身边的椅子让她坐下:“没听过危|蛄么; 这是种害虫; 吃了植物不说,还把土底下钻得全是洞; 苗儿就都死了。”
明珠温顺地听着,只觉得像是闻所未闻的什么新东西似的,严鹤臣说完这话就不再出声了,似乎还在凝神去听着,明珠听着虫豸的低鸣,只觉得有虫声在反而衬得夜色越发的寂静空旷了。
烛影摇晃,明珠抬起头,突然发现在茜纱窗上头,他们二人的影子交叠在了一处。
大有几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味道来。
*
太后的身子骨儿越发不好了,内务府已经开始差人筹备寿材,只道是为了冲喜,白布白花也开始备起来了,明珠这阵子忙得紧,中午也鲜少能和严鹤臣碰到一起了。
这日下午,天际雾蒙蒙的一片,头顶的云彩压得很低,空气里零星地带着湿气,若是在宫里待得时日久了就能瞧出来,这样的天气怕是就要下雪了。
明珠穿着袄子,脖子上围着一圈毛领子,粉团儿似的脸越发衬得娇艳了,她手里握着一个手炉从东三所那头行来,头顶就开始零星地飘雪了,明珠抬手去接,一片晶莹的六瓣雪花就消融在她掌心。
雪花粘在她头上,也粘在她的毛领子上,她只觉得心里都多出了几分欢欣雀跃来。往前走了几步,在长街上,明珠又看见了严鹤臣。他擎着一把竹骨的油纸伞,静静地立在她五步开外的地方。
他依旧是穿玄色,明珠从没见过比他更适合黑色的人,私心里觉得,就是连皇上都比不过的。她盈盈着上前给他行礼:“严大人,正巧在这遇到您。”
严鹤臣瞧着她,似乎笑了笑,而后把油纸伞撑到她头顶:“不是巧了,是我在这等你回来呢。”
雪越下越大了,周遭是混混沌沌的茫茫然一片白,天地浩大,好像就余下他们二人了似的,明珠跟着严鹤臣的步子往前走,严鹤臣顾及着她步子小,着意又慢了几分。
明珠抬起眼去看严鹤臣的脸,到底是宫里的药,那日这般在火海里滚了一遭,不过三两日的功夫就瞧不见痕迹了,严鹤臣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偏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明珠抿着嘴微微笑,垂着眼摇了摇头,十足十的可爱模样,严鹤臣也跟着心情好了许多。
走了几步路,明珠似是想到了什么,她轻声说:“大人早先说的,不让我入宫的法子又是哪个?”皇上这几日传召她的次数多,也没什么要紧事,明珠心里头不安,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奴才们只能谢恩,这些个赏赉在明珠眼里百无一用,只盼着皇上千万不要看上她。
严鹤臣没料到明珠把这话茬提起来,眉心微微一动,他擎着伞把目光看向别处,突然道:“你在皇上把你纳进宫之前许了人家也就得了,皇上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和臣子们抢女人的。”
这是什么个馊主意,明珠几乎欲哭无泪:“大人是在同我说笑吗,儿女婚姻,媒妁之言,这都该是听凭父母意思的,我自己贸贸然在自己嫁出去算什么,平白被人作践瞧不起。”
她的反应严鹤臣也料到了,可听到了难免心里还是觉得有几分不爽快,他叹口气道:“不然你说说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仔细想想,明珠也知道是这么个理儿,她拢着怀里的手炉,一本正经地问:“那大人觉得我该找谁说亲?大人在御前行走,前头若是有一二位家事脸面同我家旗鼓相当的还请大人替我留意着。”
瞧瞧这像什么样子,挺大的姑娘自个儿给自个儿拉媒扯线了,他没料到明珠竟半分羞赧都没有,小脸儿绷得紧紧的:“旁的我也不挑了,年岁比我爹小就成,成事了请大人喝酒。”
严鹤臣气得心肝疼,怎么还有明珠这么傻的丫头,听风就是雨的,若他说得再过火些,岂不是一会子就要入了洞房。条条点点说得头头是道,还知道要找个和自个儿旗鼓相当的,也不知道这些没头没脑的想法被她想了多久。
嫁给旁人肯定是不成了,再早上几个月,严鹤臣眼一闭也就让她走了,如今想也不要想了,严鹤臣打定了主意是不让她配人了,被他这种人瞧上也不知是好是坏,总之是要把你咬得死死的,半点也脱身不得了。
一会儿的功夫就走到了太礼监,雪下得越发细密了,明珠回头看去,还能瞧见身后俩个人绵延到远处的两排脚印。怕是很快又要被雪盖上了吧。
严鹤臣撑着伞送她到门口,明珠轻声谢过了,严鹤臣看她走了进去才撑着伞出来,在回少府监的路上,他认真考量了一二,在他认识的人里头,有哪个适宜的青年才俊。
御前的佐领怕是不行,还没娶正妻已经有了两房妾室,兵部的参领也不成,宫里头有传言说他在宫里就喜欢和宫女们不清不楚,这样的人只怕人品不成了。
严鹤臣总觉得自己像是在给姑娘挑婆家似的,这个瞧不上,那也也不行的。操碎了心,把脑子里的人筛了一圈,竟然没有一个瞧得上眼的。
明珠性子好,某某大人的母亲强势,明珠若是嫁过去怕是要受气。
严鹤臣千挑万选了半天也泄了气,在自己的屋子里头转了两圈。
明珠在太礼监坐了没一会儿,珍珠拿着两卷卷宗走来:“这都是礼部筹备着春日选秀的银两和礼单,你呈到御前去给皇上过目吧。”
明珠对去御前怵头得很,硬着头皮接过了,绕过廊庑,走过积着雪的长街,往慎明阁走去了。
慎明阁今日依旧燃着龙涎,明珠被热墩墩的热气迎面扑来,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气,严鹤臣今日在御前听差的,明珠和他打了个照面,严鹤臣如水一般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明珠突然觉得莫名地心安起来。
她端着小心,在皇帝面前蹲安,把手里的卷宗呈了上去。
严鹤臣就在门外头站着,二人隔着一道门帘子,他能听见明珠在里头的浅浅的脚步声。以他如今的身份,大可不必守在御前了,可他依然会隔三差五往御前来瞧瞧,怕的就是万一哪里明珠被责难,无法脱身了。
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翻卷宗的声音,不知多久严鹤臣倏而听见皇帝不怒自威的声音自里面响起:“朕之前说的事,你可想好了?归音阁已经打扫利落了,内务府也拟定了几个吉利上口的封号,你的打算呢?”
严鹤臣心头一凛,没料到皇上竟突然发难,可细想想,依皇上的性子这也难怪,这事不会等到万事皆备的时候。严鹤臣心里也没底,可也只能靠这么个法子了。
趁着明珠还没开口的档口,他撩开帘子走进去,皇上的眉眼冷肃下来:“你怎么进来了。”
严鹤臣把拂尘搭在手腕上,四平八稳地在皇上面前跪下,以他的品阶,已经鲜少有这般恭恭敬敬地叩拜天家的时候了。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知道已经演示了多少次似的。
明珠跪在一旁默默看着他,心里也怦怦跳起来,她早便知道严鹤臣的打算,听他的意思,怕是要给她提前安排一位夫婿,她知道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可心里难免闪过几缕复杂滋味。
她一点儿也不期待着要嫁给谁,明珠看着严鹤臣清冷的侧脸,默默低垂下了眼睛。
室内的空气都是寂静的,只有墙角的博山炉里烧着龙涎的声音,严鹤臣抬起眼看着皇上,姿态十足十地从容:“皇上恕臣死罪,臣已经求娶过明珠姑娘了,已经过了小定,合了八字,就等着下月向皇上告假,和明珠去河间大定,而后就过门了。”
严鹤臣从没有像今日这样紧张,他的手心里全都是汗,偏眼睛里从容澹泊,一点端倪都瞧不出,全然一副他早已万事皆备,胸有成竹的模样。
第46章
严鹤臣的声音穿过室内热墩墩的空气; 传进皇帝的耳朵里。外头簇簇落下的雪花轻轻拍打在窗棂上,像是冰渣子一样。
宇文夔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严鹤臣的脸上,而后又扫了一眼明珠。明珠咬着嘴唇垂着眼; 手指攥着自己的衣摆; 用得力气很大,指骨青白。
“哦,这样。”
严鹤臣说出口的话像是耳刮子一样打在皇帝的脸上,他的脸色铁青,十足十的阴沉。严鹤臣向来不是个服帖奴才,平日里君君臣臣的条条框框也算是遵守得适宜,今日才知道他肚子里这许多个小九九。
这个耳刮子抽得宇文夔生疼,好久都缓不过来; 他瞧着明珠,似笑非笑地问:“哦?既然过了小定合了八字; 朕倒是好奇,严大人的礼金有多少; 八字合得怎么样,可是天赐良缘?”
明珠的心脏跳得越发快了,事从权宜,哪里有这些个从容准备; 可严鹤臣依旧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明珠的生辰在正月; 臣的生日在四月; 找钦天监掐算过,适宜合婚。至于礼金……”严鹤臣看了一眼明珠; 轻声道:“臣母亲给臣留了一对耳环,说是日后送给臣妻,如今已经送给明珠了。”
宇文夔早就见过了明珠耳朵上的坠子,自然知道这坠子斥资不菲,不是明珠买得起的料子,看着他们二人一同跪在他面前,只觉得怒火中烧偏又无处发作。当真是巧啊,巧得都让人觉得蹊跷。
明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严鹤臣却没有那么紧张,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皇上就算再厌恶他,也不得不忍过这一时,整个朝廷像是一个巨大的机簧,严鹤臣便是其中的轴心,他从容周转着紫禁城的每一处连接点,这个位置至关重要,寻常人很难胜任。
故而皇帝就算是此刻再想除之而后快,只怕都要暂且压抑一二。就算日后再发作也是无妨的,今日有可乘之机就好了。
严鹤臣想得没错,宇文夔确实不能在这个档口,因为这个荒谬的理由处置他,可这口恶气郁结在心里,让宇文夔混上上下都不爽快起来。
他瞧着柔顺地跪在地上的明珠,看着她头顶的发旋和脑后的碧玉簪子,水葱一样剔透玲珑的丫头,若是这般轻易拱手,当真是大大的不甘心。他瞧着严鹤臣,心中划过一丝鄙夷来,一个阉竖,当真意外自己是什么了,竟还有娶妻的打算,当真是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