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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那少年刚靠近,便绷着玉脂般的小脸指挥道:“快把这老头的尸体挖出来烧掉!”
满身是泥的阿古顿时爬过去阻拦:“你们要干什么,别碰我爷爷!你是谁?”
“在下永乐门许乔。”少年不屑地拱手说道,然后皱起眉头毫无礼数地唾骂:“谁想碰你爷爷,我们不嫌脏吗?但是这被异鬼所食之人如果不赶紧火化,会变成四处乱咬的鬼儡、散播有毒的瘟疫,难道你想南陵原变成死城?”
“胡、胡说!我从来没听说过!”阿古拒不退让,毕竟爷爷悲惨一生,连这最后入土为安的资格都没有,实在太可怜了。
许乔显然也并不愿到此处行这差事,不耐烦地摆摆手:“把他赶走,还得跟官府通报一声,这小子以后也不准再入城,谁晓得被异鬼咬过后会变成什么妖魔。”
只剩一把骨头的阿古被两个男子一捞,便如废物般丢在旁边,吃痛爬起来叫喊:“我才没被咬,我只是——”
他伸手摸向后颈那道伤,却摸了个空,抚着恢复如初的皮肤满脸困惑。
“赶紧动手。”许乔从包里拿出个瓷瓶:“这油一点就着,是师傅给我的。”
“放过我爷爷!你们要烧他、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阿古不顾一切地扑到坟土上阻拦。
许乔不耐烦地抬起清秀的眉毛,显得忍无可忍。
与此同时,头顶古老阴森的槐树上却传来少女的清音:“小乞丐,你最好听他们的话,人化为鬼儡便如同行尸,触者多半要随之丧命,三年前玉京那十万鬼尸的惨案,没有流传到南国来吗?”
……沈桐儿?
阿古仰起脖子,发现果然是昨晚力气惊人的姑娘。
她换了身干干净净的红衣服,还打着把绘着锦鲤戏莲叶的纸伞坐在树干上,悬空的小靴子轻轻晃动,容颜如图年画上的童女一般可爱无暇,与周围这残破肮脏之景格格不入极了。
3。凉凉初夏光
如若是许乔这等人提要求,恐怕废更多口舌,阿古都能豁出命来不退让。
可神出鬼没的沈桐儿对他而言却是恩重如山。
故而话音刚落,小乞丐便迟疑地从坟地上爬了起来:“真、真的吗……”
沈桐儿自树梢跳下,落地无声。
她依然打着那把精致漂亮的纸伞,弯起嘴角说:“我自北方来,鬼儡之事乃亲眼所见,如果你不相信,我也没别的办法。”
这姑娘总是带着笑,因为年纪尚小而并不温柔可人,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活泼得意、勃然生机。
许乔瞪着乌亮的眼睛瞥了又瞥,然后才扭头哼道:“怎么,小乞丐,大家都这样说了,你还打算装聋作哑、撒泼打诨吗?”
阿古终于委屈地让开身子,晶莹的泪水转了几转,真的不忍心爷爷就这样尸骨无存。
雨依然在下着。
散发出潮湿恶臭的尸体露了土,很快就被那些成年男子彻底挖了出来。
明明异鬼已经吃光了它的五脏六腑,但青白色的皮肤下,却仿佛仍旧藏着什么似的,隐隐鼓动。
许乔厌恶地倾倒上油脂,丢出个火折子后便带着帮手后退了两步。
赤红的火焰在暖雨中腾空而起,飘散出恶心的肉香。
旁边始终紧盯的阿古想起爷爷从前的好,又忍不住内心悲恸,蒙眼痛哭了起来。
“用不着在这鬼哭狼嚎了,有闲心惦记着死去的人,不如想想自己该葬身何处吧,从今以后南陵原不欢迎你,若敢踏入半步,我们永乐门可是不会客气的!”许乔拿起腰边挂着的长剑,转而对小乞丐疾言厉色。
阿古眼圈通红,面色又变得苍白:“我……你这是逼我去哪儿呢?”
不怪他如此反应,南陵原就像南方深山里的一颗明珠,傍着夜锦河繁华无双,但周围并不存在其他村镇,倘若想寻到有人居住的地方,不依靠骏马或木车做长途跋涉是不可能的,而与世隔绝正是此处始终没有得异鬼之害的重要原因。
许乔平日里跟着师兄弟趾高气昂惯了,怎么可能对这等小人物有善心,顿时抬着眉毛转身离开。
结果须臾之间,竟有根金线擦着风声钉入他面前的泥地里,差一点就扎入脚面!
“……你、放肆!”许乔回身便骂,然而底气不足。
跟着他的永乐门人也是面面相觑,未敢轻举妄动。
毕竟昨晚沈桐儿诛杀异鬼又将金线使得出神入化的故事已经传遍了南陵。
方才始终没有与她对话,也是许乔心虚地有意为之。
然而沈桐儿却笑意温暖坦荡,收回金线摇着伞说:“焚烧尸害的确有理,但你们不让这位小兄弟进城是何原因?做人莫要嫌贫,还是厚道点好。”
“呸,南陵原的乞丐多了,就算是论贫穷他也排不上号,我才不会针对他。”许乔色厉内荏,使劲憋出副大人模样,理直气壮地说:“昨晚乡亲们都瞧得一清二楚,这家伙被异鬼咬伤,满身是血,谁知道会变成什么东西?我不准其进城全是为了百姓安危,姑娘还是少多管闲事。”
“此话倒是不假,被异鬼咬伤确实有可能不治身亡,然后成为瘟疫的源头,但他已经痊愈了。”沈桐儿靠近阿古,伸出了白皙的小手欲拉扯这位小乞丐。
阿古愣了愣,盯着她手上奇怪的戒指和悬下来的小铃铛,半晌才把泥糊糊的手搭上去。
沈桐儿瞬间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他拽起来,抬眼检查过他的后颈,而后道:“我那红玉是娘亲用十只可幻化人形的异鬼魂尘炼制的,有治疗异鬼之毒的神奇功效,护我性命多时,昨晚我将它借给小兄弟,此刻他的伤已然无忧,你若不信过来查看便是。”
阿古这才明白自己伤口愈合的缘由,赶忙把脖子上的红色玉片摘下来物归原主。
沈桐儿拿到手中,满意微笑,嘴形如同纤细又傲娇的猫咪。
别看许乔像位世家小公子似的尊贵,在永乐门里他却不怎么得志,常受师父责骂,故而出门来格外喜欢装模作样。
此刻看到眼前的少女与自己年龄相当,却能侃侃而谈、分外大气可靠,不禁充满敌意的质问:“我凭什么相信你的一面之词?这红玉我见都没见过,也不知你从何而来,你当然怎么讲都成。”
沈桐儿不卑不亢,浅浅微笑:“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费口舌了,总而言之我要带这个小兄弟回南陵原,如果你们那个杂耍门有不满意之处,随时可以来寻我麻烦,倘若打不过你们,自然算我输。”
她说着便转身催促阿古:“走吧,我还要去办正经事呢。”
阿古出生市井,自小无家可归,也从不相信人性本善。
但讲不出原因,他每次望见沈桐儿的眼睛都打从心底里信服,马上仓皇点头,尾随在她的身后,稍微走远了些才回首偷看气急败坏的许乔,小声道:“……沈姑娘,那永乐门在南陵原比官府还厉害,可不要因为我而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沈桐儿步伐轻盈,悠闲地帮他打着伞嬉笑:“得罪又怎样?难不成还怕了他们?”
阿古红着脸低头结巴:“我、我没什么本事,但沈姑娘救了我的命,我不想看到姑娘吃亏,讲这些话莫要觉得我多管闲事。”
“放心,我自有分寸。”沈桐儿转了转明亮的大眼睛,露出深深酒窝:“娘亲常叫我为人低调,不过这回偏要他们全都注意到我,我才能——”
阿古好奇地回视。
沈桐儿却又笑着闭了嘴,悠闲地带着他往城里迈步。
一袭红衣在这夏树清美的郊野,像极了团燃烧的火焰,果然吸引住那些或明或暗的复杂目光。
——
无论在何时何地,生存都是人所追求的本能。
自从异鬼横行于世之后,各地神府的崛起也变不足为怪了。
虽然神府内外养尊处优,但也肩负着守护一方水土不被怪物侵害的重责,平日里颇受人尊敬。
只不过在这自来平静的南陵原旁,极少有作为的永乐门却多出几分霸道与邪恶。
它由道人惊虚先生所建,短短十余年便修起了依山傍水的宅院,四季鲜花繁盛、雾气缭绕,犹如仙门,门徒数百余多,实在不晓得浪费了多少血汗之财。
将事情办妥之后,许乔自然匆匆回去复命,见到师父惊虚便添油加醋地禀报:“我已将那老头的尸身烧的灰也不剩,只是小乞丐却不听警告,回到了城里,实在可气!”
惊虚先生年已半百,发鬓斑白,由于常年习武而显得精气矍铄,不悦地摸着胡子质问:“为师没有告诉过你,倘若他不听、就别再给他留什么听从的机会,若那鬼瘟传染开来,可不是咱们能应付的了的!”
许乔垂头丧气,拧巴着俊俏的小脸低头道:“我是打算杀了他,但是昨晚那红衣姑娘偏偏出现,说什么也要护着小乞丐,还对我亮出那不知何路的金线……我想着倘若鲁莽动手,万一输了岂不是灭我门威风?而且那姑娘还有块奇异红玉,说是可以治疗异鬼之伤,小乞丐带了一晚后伤口果然愈合,所以……即便回了南陵也无大碍吧?”
“灭我门威风?我看你分明是怕自己吃了亏,技不如人还讲得如此理直气壮,真是个废物!”惊虚先生从椅子上猛然站起。
多年来许乔没少被他棍棒教训,吓得立刻跪倒在地:“师父饶命、师父饶命!”
惊虚先生恨铁不成钢地瞥开眼神,皱眉道:“金缕丝乃北海穆家独门暗器,穆家败落,此技也早已失传多年,那女娃娃可是姓穆?”
“听闻她姓沈,叫沈桐儿,看起来柔弱娇小,但是昨晚被异鬼踏在脚下还能安然无恙,玩弄着那金丝将其碎尸万段,可怕的很。”许乔满脸战战兢兢的模样:“师父,异鬼真的来了吗?我可没有阴阳眼,我……”
“休得胡言,你且去城里探探姓沈的来路。”惊虚先生满脸凝重,摆手便不打算再与这没用的小徒弟多说了。
许乔得令后马上拿起剑来匆跑出去。
其实也不怪他胆怯,世上神府虽多,真有阴阳眼的御鬼师却凤毛麟角——如果连异鬼在哪里都看不到,又何谈诛杀呢?
在这南陵原的方圆百里,大概也只有师父他老人家能靠得住?
许乔虽未亲眼见证异鬼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光听那坊间传闻便已吓得胆寒:异鬼连喜临门那石头建的百年酒楼都能一爪拍碎,肯定比老虎之类的猛兽厉害的多吧?
难不成……难不成真是从阴曹地府爬出的修罗饿鬼?
尽管这夏日酷热难熬,但琢磨至此,许乔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急匆匆地朝南陵原去了。
4。十株魂尘贵几何
每座历史悠久的城镇都是饱具顽强韧性的,尽管昨夜发生那等骇人听闻的血案,但在急雨之后重新迎来和熙日光的南陵原,又欢喜地恢复了往常的人声鼎沸。
尽管酷热离开夜色会更加难熬,但丝毫不影响那香车宝马的川流,与此起彼伏的叫卖。
将小乞丐平安送入之后,沈桐儿便收起纸伞,若无旁人地走在街边闲逛。
她看到粼粼的河水之上横着座雕刻精美的石桥,不由快步上前凭栏眺望,然后抬头嗅了嗅空气里弥漫的荷花清香,喃喃感慨道:“果然还是白日好风光。”
然而路边行人见了她,却没有这般轻松惬意。
大家表现出的情绪又是惧怕、又是敬佩、又是好奇,纷纷侧首偷看窃议。
“这不就是那个杀了异鬼的小姑娘吗?”
“她到底是谁,来咱们这儿做什么?”
“异鬼还会再出现吗?”
……
沈桐儿不是听不到,但她似无半点反应,享受够了送香的荷风,忽然转身走向河边的商铺行街,拦住位路过的公子,笑嘻嘻地问道:“不知南陵原最大的当铺在哪里?”
公子是南方人长身玉立的模样,有些紧张地后退半步:“前、前方有家通财庄,便是什么奇珍异宝都收的,姑娘不妨到那里瞧瞧。”
虽然沈桐儿长得格外娇小,一张圆脸粉雕玉琢,但她用金线吊起异鬼活活抡出去的怪力,已然震住此地百姓,如此文弱书生自然更是不敢造次,匆匆回答完问话,便步伐凌乱地逃跑了。
“通财庄……听名字倒是不错。”沈桐儿丝毫不在意对方的无礼,摸着下巴思索片刻,便款步前往。
——
倘若有什么地方能看尽人生百态,当铺定算是其中之一,每个进门而来的主顾,恐怕都曾体味过失意之味,眉眼间多少要带些憔悴之色。
然而沈桐儿却不同,她的眼睛依旧明亮清澈,笑容也依然乐观活泼,径直走到高大的柜台前,踮起脚来问道:“你们这里什么都可以拿来典当吗?”
正在拨弄算盘的掌柜失笑:“小姑娘此言差矣,我们当然只收抵得上价的宝贝。”
“宝贝?”沈桐儿眨眨眼:“我这儿有些东西,也不知在你看来算不算得上宝贝,不仅有用,而且极难得到,但就怕你不识货。”
胖掌柜眯起眼睛:“姑娘且出门打听打听通财庄的名号,莫不是不相信在下的眼光?”
“所以,魂尘你们收吗?”沈桐儿露出大大的笑意,伸手将腰间的锦袋放在桌上,随着系带的拉开,立刻冒出奇光四射,照得店铺内亮亮堂堂。
片刻前还胸有成竹的胖掌柜顿时站起身来,险些把椅子撞倒,瞪着眼珠子说:“这、这是……”
“没错,就是异鬼死后留下的精脑,有解百毒之功效,特别对于那些感染了鬼瘟的病人,可谓是千金难求。”沈桐儿终于慢慢放下了踮起的脚,因为掌柜已经搓着双手从柜台后绕到了她的面前,笑成了朵谄媚的花。
很快,一盘果食,两杯清茶就被店仆端了来。
沈桐儿半点不客气,立刻落座挑拣着吃了起来,追问道:“收的话您开个价,不收我去别家问问,这东西在北方好卖的很。”
“其实姑娘昨夜威名小的早有耳闻,虽然南陵原一直太平无事,但这东西的金贵小的还是听说过的,玉京在最惨的时候传出过一首童谣,其中有句‘异鬼魂,三圭三’,说得就是这异鬼死掉只留下三圭三的魂尘,小的看姑娘拿出的锦袋小有重量,不知是装了多少魂尘?”胖掌柜擦着汗、说着话,就连称呼都自谦起来。
沈桐儿细嚼慢咽地吃了块酥饼,然后回忆道:“十圭重一铢,加上昨晚的,这一路我少说也攒了十铢吧,若不是南陵事事都要银子,才不愿意贱卖呢。”
“十铢?!”掌柜分外震惊,而后紧张道:“魂尘价值连城,我通财庄自然是愿意收的,只不过小的长这么大连异鬼都未见过,又怎可识得甄别魂尘之法,所以姑娘稍安勿躁,带我去请教下金银岛的陈掌柜,改日再商议也不迟。”
沈桐儿十分大方,听明他的意思便拿出手绢擦擦手指,站起来道:“那你便拿着魂尘去问吧,我改日再来取银子,留个字据便好。”
“这……姑娘实在是光明磊落之人,就不怕……”掌柜显然没遇到过如此随便的顾客,表情稍显哭笑不得,写字据也是写得哆哆嗦嗦。
沈桐儿又朝他露出开朗的笑脸:“没什么好怕的,曾经有个老货郎跟我讲过,做生意自来讲得都是一个‘诚’字,遇到守信用的我也会一言九鼎,遇到不讲信用的就让他尝尝背信弃义的后果,异鬼可诛,人且难杀?”
听闻这句话,掌柜不由脖颈发凉,不自在地咳嗽了起来。
“暂且告辞了。”沈桐儿拿起纸伞便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大叔?”
掌柜一个激灵:“姑,姑娘有何指教?”
“南陵原有什么好吃的?我尝了口酥,肚子饿了,好想吃肉。”沈桐儿讲这话时,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简单。
掌柜松了口气,道:“出门右拐百步远,有座食阁叫云座,烹的是南国一等一的美食,姑娘入到里面提我通财庄的名号,自然可成座上宾。”
沈桐儿顿时满意离开。
恢复安静的当铺内还燃着悠悠的檀香,掌柜回到桌前迟疑地捧起那袋泛光的魂尘,面色如纸,随意嘱咐了店仆几句,就从后门偷偷地溜走了。
——
三只面盘大的鲜红和乐蟹被摆在盘中,衬以黄的姜、绿色葱和五彩碎椒沫,热气腾腾地端到沈桐儿面前,立刻引得她鼓掌欢笑:“好好好!看起来就很好吃!”
说完也顾不得再等别的菜,立刻摘下手上十指套着的奇异戒指,兴奋地剥了起来。
云座中的客人们全都因为她的出现而频频侧目,使得许乔背在暗处也不算明显。
他已然偷偷尾随过桐儿许久,端起白瓷酒盅浅浅地抿了口酒,嫌弃道:“这吃相,真是粗鄙之人。”
抱怨完毕,又忍不住盯向桌上的戒指:看起来不过是一串金光闪闪的小玩意,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