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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语原是旁观者,看着几个孩子喜欢也好,吃醋也罢,明明都写在眼角眉梢,却偏偏想要极力掩饰。正觉得好笑,却被二人同时看过来的目光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成了焦点的中心,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你……想问什么?”
谢清明面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姐姐极有耐心,“姐姐,你仔细想一想,你能想起你十六岁以前的事情么?”
十六岁……也就是三年前。阮语一手撑着脸,想了良久,“记不清了,据妓院的妈妈说我三年前生了场病,烧坏了脑子,便记不得从前的事了。”
她眼见着谢清明眼里生起的一丝火光,却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卑贱之身能与眼前的翩翩公子有一丝一毫的干系,便道,“虽记不起来,但我也绝不是你的姐姐。她们告诉我,我生在近郊的山里,十四岁被父亲卖到了妓院。”
谢清明一听,便更生一份窃喜,“那是她们骗你的,你看你手心的伤疤,那是小时候为我挪炉火烫的。”
阮语攥了攥手心,她清楚记得,那是她妄图逃跑被妓院妈妈用炉钩子烙的。
莫愁眄了一眼谢清明,看他惶急失策的样,便觉这少年也是呆讷,便帮腔道,“阮姐姐,你会写字读书么?”
阮语点头,“会些,据说是父亲所教的,但具体我也记不得了。”
莫愁偏头,“姐姐你想想,如果你真的来自山里,你父亲又是个鬻儿卖女的主儿,怎可能是个识文断字,有心性教养你的人呢?”
阮语一时语塞,她觉得莫愁说得挺有道理,可转念一想,如果自己真的出身谢家,如此清贵世家又没碰上难事,更没有无端卖女儿到妓院的道理。
这些年来所经历的种种非人待遇,已然让阮语记不起希望二字是什么意思了,理智与最后一点自我保护欲让她又一次提醒自己,太好的梦别信。
深谙世事的莫愁多少也猜出了阮语的心思,便轻轻朝谢清明摇头。谢清明心领神会,便对阮语说,“姐姐会做针线活么?我这袍子划坏了,能帮我补一下么?”
三人皆心知肚明这是为了支开阮语,可这理由也太过拙劣了吧。莫愁吃吃笑了起来,“大少爷,难道你要在这脱袍子?”
谢清明的脸倏地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他甚至都有些结巴了,“方才那位小兄弟的衣服能借我穿一下么?”
莫愁一激灵,广寒是个妖精,周身所见皆是幻术所化,他哪来的衣服?越是做贼心虚,越想虚张声势,便道,“大男人怕什么,你不是还有内衬么?再说了,那天给你包扎,都被我看了个遍了,有什么好害羞的?”
说完这句话,莫愁都想给自己一巴掌,她暗暗骂道,莫愁你是个傻逼么?
都不用想,谢清明的脸,更红了。
待阮语含笑拿着袍子离开,谢清明脸上的红晕依然不曾褪去。莫愁看着好笑,却顾忌着谢清明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没再拿话揶揄他。
“她真是你姐姐?不会认错?阮姐姐的脸已经开始腐烂,即便我救了她的命也挽回不了她的容貌了。”莫愁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靠,打量着谢清明,说真心话,此时此刻莫愁是没什么私心的。她披着十六岁少女的人皮,到底是千年老妖的灵魂,说归说,闹归闹,但正事是不敢耽搁的。
可她磊落到不做丝毫掩饰的目光,反而让谢清明有些局促。他点点头,“不可能认错,与人相识,有时候是不能只看皮相的。”
莫愁一愣,这是近来她第二次听见这样的话了,上一次是广寒所言,他说人生色相,皆是虚妄,莫愁觉得甚是在理,那是因为广寒有五百余年修行加持。可眼前肉体凡胎的俗人,又怎么自信到可以超脱视觉呢?
“那我们假设……只能是假设阮语姐姐是你的亲姐姐,为什么会被卖到妓院去呢?”
少年神色黯淡,这也是他想知道的,“十六岁那年,母亲说姐姐病逝了,我和父亲出门在外,未能亲见尸身,母亲便草草下葬了。可如今……”
谢清明起初的声音还算平和,慢慢地变得沙哑粗粝,最后竟哽咽起来。莫愁握住了谢清明的手,她指尖冰凉,却给了谢清明一股温暖的慰藉。
少年咽了咽嘴里的酸水,重重地点了点头,半晌,颈子上暴起的青筋缓缓褪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要开棺验尸,起码,给自己一个交代。”
第29章 女鬼
残阳如血; 夜幕将临; 两人两骑如闪电一般狂奔在景阳城外阡陌古道上。猎猎罡风划过莫愁的脸颊; 她眯着眼睛看着前方谢清明的背影,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摄了魂魄; 否则说什么也不会做这么荒唐的事的。
挖坟掘墓; 多损阴德的事情; 她没制止也就算了,竟然还上赶着来帮忙。
此时的莫愁一条绛紫色绸带高挽发髻; 鬓角的碎发也一并梳得服帖; 一身干净利落的棉麻素服。除了高靴里插着两把雕花匕首; 周身未有丁点锦绣朱饰; 于高身神骏上,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盈盈之态; 鹅蛋脸上竟透出三分英气; 三分豪爽。
倘若平时,莫愁一定会大言不惭地胡诌一句; “美人如玉剑如虹”,可如今女侠梦还没开始,便偃旗息鼓了,美人腰间根本没有切金断玉的如虹宝剑。
美人的马屁股后面; 挂着一把铁锹。
在谢清明递过来这把铁锹的一刹那; 莫愁仿佛听到了心底梦碎的声音。
景阳城是塞北群山环抱下的唯一一片大平原,亦是沟通域外的唯一通道,所以城虽不大; 自古繁华。可一旦出了城,往山里行进,立马有了“猿揉欲度愁攀缘”的无力感。
待谢清明和莫愁穿过崎岖山路,来到城西北的坟地时,夕阳最后的余力也支撑不住了,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我说大少爷,我怎么就想不明白呢,你挖坟就挖坟呗,为什么非要晚上挖?你是嫌白天阴气不够重不吓人,想玩点刺激的?”
莫愁不怕鬼,是因为鬼也奈何不了她。可谢清明一个阳气正盛的大小伙子,要真被孤魂野鬼盯上了,还不得被吸干榨净了呀?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觉得“色令智昏”是有道理的,她一个千年老妖婆怎么就着了这少年郎的道了呢,她一开始就应该把谢清明的愚蠢想法扼杀在摇篮里。
莫愁偷偷念诵咒语,开了临时的天眼。
谢清明把马拴在树干上,轻声道,“你别看这地方破败,却也不是乱葬岗。白日里倒是好挖,可看守的人也不让啊。”
莫愁点点头,借着月色环视了一下这片坟地,纵使绝大多数坟头都是野草丛生,但也有些新坟旧冢前摆着些供品,确实不是乱葬岗。
未出阁的姑娘死了,是不能入祖坟的。可大户人家也都是知书明理的人家,多少也会顾得一份体面,不能让自家女儿成了死无葬生之地的孤魂野鬼呀,便生出了这样的一个“女儿城”来。
地是荒林野地,自然不要钱,只是每个葬了女儿的人家拨出一笔经费,共同雇佣一个专人,看守这片坟地罢了。
这个守墓人,多半都是瘸腿瞎眼的,但凡有点能耐,也不能为了这点银子干这晦气的活。另外这片墓地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看守的,都是些未出阁的姑娘,临死都没迈出家里大门一步,既没仇家又没陪葬,坟茔地被毁的几率微乎其微。
当然,诸事都要有个例外,譬如谢家这位倒霉的二小姐。
在进坟地之前,莫愁拽住了谢清明的衣角,“我最后问你一遍,毁人坟地,太损阴德了,于你个人不利。若你二姐真的已经香消玉殒,棺木受损,于她转世不利。你可想好了?”
谢清明紧握着拳头没有说话,眼神里尽是坚毅与决绝。谢家尊崇儒学,夫子不语怪力乱神,谢清明也从不相信鬼神之说。莫愁轻叹了一口气,子确实对鬼神“不语”,可“不语”不代表“没有”呀!
此时山间密林里已然蒸腾起一股挥之不去的雾气,莫愁见谢清明心意已决,便说道,“那抓紧吧,趁还能隐约看见东西。”
二人朝散乱的墓地走去,谢清明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莫愁却机警地扫视着四面八方。这么大一片坟地,葬的还都是青春年少之人,若说没有怨气聚不成厉鬼,她可不信。
可一直走到了谢凌语的坟前,莫愁也没察觉到一点魑魅魍魉的踪迹。坟地能干净到这个程度,莫愁简直不敢相信。
“就是这儿了,我自己来,你别插手了。”谢清明举锹便挖,也不含糊。莫愁赶紧伸手阻拦,“大少爷,我最后问你一遍,你想好了?”
“你刚才已经问过最后一遍了。”
莫愁无奈,便把谢清明拢在了身后,“还是我来吧,我比较在行。”
谢清明一愣,莫愁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对挖坟掘墓在行呢?其实他质疑得对,莫愁投胎这么多世,确实为了骗吃骗喝装过神婆和风水先生,可都是看穴下葬,怎么可能亲自挖过坟呢?她不过思忖着自己千回百世的命格已然注定,积德行善也活不过六十岁,损人不利己也少不过六十岁。左右如此,不如她来做这“缺德”人吧,谢清明这一世命好,别糟践了。
可莫愁毕竟身量小,力量也小,几锹下去,土包都没什么变化。谢清明赶紧伸手帮忙,迫于工程量,二人两厢无言,谁也没再推辞,谁也没再谦让。没过多大一会,二人便都起了一层薄汗。
忽然一股阴风飘过,引得万林簌簌作响。眼前的浓雾淡了片刻,隐约可以看见惨白的下弦月和随风摇曳的树梢。莫愁机警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符咒,可四顾茫然,根本看不到鬼影踪迹。
莫愁心底暗道,“难道是我太多心了?”
待挖去浮土,椁身乍现,莫愁刚要拔出靴中匕首翘棺钉,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句轻飘飘的女声,“公子挖累了吧,快喝口水吧……”
这女声细软绵长,透着不可言说的妖媚与诡异。莫愁和清明二人登时都惊出了一身冷汗,莫愁近乎于本能地飞快转身,把谢清明挡在了身后。
一袭白衣曳地,漆黑如瀑的长发近乎到了脚踝,浓稠的黑雾之后辨不得女子细致的容貌,只影影绰绰见她没骨头似的倚在树上,慵懒却尖利地嗤笑着,发出咯咯的声响。
笑得莫愁一阵心慌。
“姑娘既来了,也别遮遮掩掩,走近些,我也好一睹芳容。”莫愁不动声色地掏出符咒,又低声问谢清明道,“你能看见她么?”
谢清明点头。
莫愁疑惑,难道不是鬼?
那女人也不急,双手侍弄起一缕长发,依然用软绵绵的声音,千回百转地道,“可奴家走不动,想让那位公子来扶奴家。”
莫愁登时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恨得牙痒痒,无论眼前女子是人是鬼,都着实该吊起来揍一顿。她双唇微动,低声呢喃念动咒语,手中符咒化为一道金光,绕在谢清明四周,转瞬又消失不见了。
她又嘱咐了一句,“信我,无论发生什么,千万别乱动,我去会会她。”
还
未等谢清明反应过来,莫愁已经窜了出来。她与白衣女子的距离不过二十步左右,可莫愁走得也十分慎重。
雾气绵密黏腻,莫愁的视力收到了极大的限制,她越是想仔细观察敌人的举动,越是什么也看不清。没来由地,莫愁想起多年前在山里雪地打猎的情形,人与野兽从来都不是你追我赶的逐鹿竞赛,而是势均力敌的你死我活。
突然,莫愁感觉脚下一紧,还没等反应过来,已经被大头朝下地倒挂在一棵两丈高的古树枝头。
还来不及顾及自身处境,莫愁第一反应决不能让谢清明出结界,于是她近乎与树下女子同时发出呼喊,“别动!”
话音一出,三人俱是一愣。
树下女人一改方才矫揉造作之态,从袖间掏出一把简易连发弩,一手瞄准挂在树上的莫愁,一手握着匕首,喊道,“你们两个谁敢乱动,我就一箭射死她!”
莫愁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双眼感觉压迫得都要爆开了,胃里像有几十双手揉搓一般,她气急败坏地想,自己原本要把这做作女人吊起来打一顿,怎么自己被当个萝卜拔起来了呢?
莫愁喊道,“你他妈到底是人是鬼?”
女子轻蔑地哼了一声,“我若是鬼,也化作厉鬼,缠得你们这些挖坟掘墓的人不得好死!”
谢清明热锅蚂蚁一般,既惶急于欲救莫愁,又怕自己乱动会激怒女子,他手抵在剑鞘上却不敢轻举妄动。而莫愁此刻也是暗骂倒霉,这女子不是鬼,自己的符咒就几乎不顶用。
如此一来,无论是远击还是近攻,都讨不到好处。
“姑娘怕是误会了,我们并非盗墓贼,如今扰故人清梦,实在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谢清明嗓子有些干,声音近乎于沙哑。他也曾直面生死,却从未感觉到如此紧张。关于莫愁,他总有着说不出的惶惶之心。
莫愁没了耐性,“你要还是活人就别装神弄鬼,你也不用你那脑子想想,葬在女儿城的都是什么人,能有多少陪葬品,值得我俩损一回阴德?再说了,你谁啊?”
女子冷笑,“陪葬是没什么,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的是什么勾当,你们不就是觊觎再在这的都是年轻女尸嘛!”
谢清明一愣,难道这女子知道自己此番前来是为了开棺验尸?
莫愁却听明白了女子的意思,年轻女尸,往往比钟鼓馔玉的陪葬品,还要值钱。
莫愁不知道缘何时起,由何人杜撰,会有人认为家中少年早丧,如果未有婚配,便是不祥。莫愁活了几千年,阴婚的风俗就有了几千年。
所谓阴婚,说白了就是给死人找配偶。莫愁隐约记得阴婚兴起之初,不过是一些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难当,想着自己未尽为人父母的责任,未给子女婚配,便找阴阳先生扎个纸人一起下葬以作婚配罢了。由于费钱费力,又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很长一段时间阴婚的风俗只在贵族阶层盛行。
然而上有行,必然下有效。读书明理的优良做派未见得有人愿意跟着学,旁门左道倒是很快就会“飞入寻常百姓家”。不知从何时开始,越是残破败落人家,越愿意把富贵前程托付鬼神,阴婚也就在下九流与寻常百姓家普及开来。
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再加上阴阳先生在这种风俗活动里获利巨大,在他们的鼓吹怂恿下,阴婚之风愈演愈烈,花样也就逐渐繁多起来。
最为常见的是“搭骨尸”,也就是家中有少年早亡,其父母会托“鬼媒人”说亲,找到同样早亡未嫁的少女人家,下定过贴,结为姻亲。礼成之后,择吉日行合婚祭,男女并骨合葬。如此做法虽然没什么实际意义,可也是两家人你情我愿的事情,既不有违礼法,也不损人阴德,自然也就无伤大雅。
然而“门当户对”的未婚早亡人毕竟有限,于是阴婚风俗催生了出了盗尸的行业。愿意出钱买尸的多半都是死了男丁的人家,于是鲜活女尸也就格外抢手。更有甚者,实在偷不到女尸,便开始坑蒙拐骗活人少女,杀人卖尸。
景阳城位处边疆,民风倒是开化,阴婚风俗并不盛行,所以这“女儿城”也便多年太平。
看来如今这女子把她二人误认为是盗尸贼了,莫愁凭空里感到了一股鱼死网破的杀气。
莫愁被控出一脑门子虚汗,双眼邪红,“谢清明你甭和她废话,她要真敢朝我射箭,你就劈了她!横竖是死,射死还比这么吊死舒服,我还来个痛快!”
女子愤愤地睨了一眼树上脸红脖子粗的莫愁,刚要咒骂,突然感觉脚下想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浓雾粘稠,周遭看着并不真切。那异动之声不似虫鸣,不似兽走,既细微几不可闻,又尖锐如刮骨之刀。
四面八方,窃窃如私语。
突然,女子看见脚下的土地裂开了小指一般长的口子,然后裂口上又生出新的裂口来。那犹如将死老者身上横纹般的皲裂蔓延起来,扭曲着,挣扎着,亦像是狂奔着,纵横开来,一直延伸到谢清明的脚下。
谢清明被无形的结界笼罩着,脚下的土地没有开裂,可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渐渐感觉有些站不住了,忙俯身半蹲,用剑撑着身体,机警地观察着周围的异动。
一股腐烂的腥臭味伴着浓雾蒸腾而上,窃窃私语声也变成了嘈杂的嗤笑声。
“咯咯咯……”
“嘻嘻嘻……”
突然,女子脚下的裂口爆开,一只惨白的手骨窜了出来,像捕兽夹一般钳住女子的脚踝,好像要借着她的力量向上攀爬一般。
“啊!鬼啊!有鬼!”女子的惨叫像尖刀一般划过暗夜长空,惊起一阵寒鸦扑簌簌地飞。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第二更
第30章 尸变
莫愁原本已经头昏脑涨; 眼冒金星。被树下女子尖利的一喊唤回了三魂七魄; 她眯着眼睛一看; 汩汩怨气就着漫天遍野的山雾从地底下涌了出来。
莫愁怒道,“别喊了傻缺!放我下去; 我能镇住它!”
女子显然已经被吓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