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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少帮主这一句话,斐某就真的有把握,弥平此事了。”斐然殊一笑。
“这么说,你之前根本没有把握?”行歌见缝插针问道。
“错了。之前五分把握,斐某想着,若事情超出控制,剩下五分只能靠武力凑了。宋少帮主这一表态,和平解决的把握又多了三分。而最后两分,仍是在少帮主身上。”斐然殊道。
“说人话!”行歌斥道。
宋连江见二人言语来往,颇见亲昵,心中不由暗暗称奇。斐然殊身为天下仲裁者,一直秉持中立,并不与任何武林中人深交,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与谁过从甚密。这个楚狂究竟是何人?
宋连江心神略分,稍即回复,向斐然殊道:“我也想知道,斐庄主心中的盘算。”
斐然殊斟酌道:“两家眼下虽是不可开交,但究其根源,正如少帮主所言,是因为婚事。王家拒婚原因,绝非漕帮所想,这一点,斐某很早便已确定。那么是什么原因,令王前辈纵然被误会,一直到镖局被误伤,都不愿出言解释?”
宋连江这下倒奇了,“王伯父不是因为想和道门结交才退婚的?”
虽然当今天下朝野,三教鼎立,武林之中道门尤盛,但像漕帮与金刀王家这样自成一派势力的,骨子里自有一股清高,虽不与道门为敌,却也不屑如一些趋炎附势之辈一般,攀附道门势力。
故而王家频频与道门接触,邀请道门高人入府之时,宋家就已经有些不解与不满了。之后不久王家更是提出退婚,他们不得不联想,王家是否要弃宋王之交,转投道门。
“当然不是了。王前辈邀请入府的道长,都是来自太清山。”行歌啖肉饮酒,百忙之中抽嘴解答,道,“漕帮为了独善其身,未免有些矫枉过正,才导致对道门的不熟悉至此。这么说吧,太清山的道长们持清修之道,素来不理尘俗。王前辈若想攀附道门,应该找天机宫。”
“这么说来,是我们误会了王伯父,那他为何不解释呢?”宋连江困惑不已。
“这,便是斐某说的关键所在。”斐然殊道,“王前辈有一个宁愿被误解也要守住的秘密。”
“什么秘密?”宋连江促声问。
“在说出这个秘密之前,斐某要先问少帮主三个问题。”斐然殊道。
“请问。”宋连江道。
“第一个问题,你与王世云王姑娘感情如何?”
斐然殊一问出这个问题,行歌连筷子都停了,目光炯炯,盯着宋连江。
宋连江抓了抓脑袋,哈哈一笑,却不再是之前那般粗放好爽,而是略显尴尬,道:“我们幼时倒是常常玩在一处,我比世云妹妹大两岁,她及笄那年我们正式过了文聘订下婚约,之后就碍于礼教大防,不曾相处了,只在每年中秋元宵,两家家聚之时,与人群中相见。”
“你并未回答斐某的问题。”斐然殊一针见血道。
“男欢女爱,人之大伦,不要害羞。”行歌催促。
“好吧……我喜欢世云妹妹。”宋连江粗犷的脸上竟有些泛红,“世云妹妹从小冰雪可爱,谁不喜欢。最可贵的是,她不像寻常女孩那样脆弱又爱哭,从小就爱看英雄故事,与我意气相投。她及笄的时候,我十七,我爹开始给我委派任务,让我担起漕帮之责。”
宋连江记得那一天他去贺她及笄,同时也是去告别,他将远行。
王世云隔着珠帘,万分羡慕地说:“可惜我身为女子,爹虽教我武艺,却只为防身,万般不肯我涉足江湖,只愿我做一个大家闺秀。不然,便可与连江哥哥一同远行,仗剑江湖,不知有多开心。”
宋连江听了心中欢喜,却回道:“幸好你身为女子,不然我就要哭了。”
那时,珠帘之内的王世云沉默了许久,不知是害羞还是仍遗憾不能出门。
宋连江至今思及当年之事,仍神色怀念,道:“后来我想世云妹妹应该还是遗憾的。既然她无法遍游江湖,就由我来替她。世云妹妹喜欢大英雄的故事,所以我每到一处,便会收集当地民间故事作为手信,送给她。”
“直到去年,听她身边丫鬟说她爱上了刺绣,我以为她想到来年便要嫁到宋家,所以才对女红起了兴致,便投其所好,改送布料与女红书籍。不料,今年本应成婚的,竟成了退婚……”
“事后我曾想去找世云妹妹,问清她的想法,却被层层阻拦,连她的面都见不到。想找她身边的丫鬟问话,却得知她身边所有的丫鬟都陆续被遣走,不知何故。”
“等等,你不是因为希望她放弃不切实际的妄想,专心女红做个合乎传统的贤妻良母才送她布料与女红书籍的?”行歌发现宋连江所说,与她在静园听到的,事件相同,但原因却大相径庭?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如此以为,莫非——”
宋连江急欲询问是否王世云说了什么,却被斐然殊不疾不徐地打断。
“第二个问题。你与江陵少雪有什么关系?”
☆、别说话,咬我
江陵少雪,江陵才俊,少雪公子是也。
曾仗三尺青锋,踏平四国战祸。
此人无论智武,都被誉为朱雀国第一人,却在功成之后,骑鹤踏歌而去,从此绝迹江湖。朱雀国人大多认为他是谪仙人,坐骑是青鹤这一点也足以佐证,功成身退是回到天上去了。
江畔一抔冬,陵剑舞寒蕊,少年系红缨,雪晴骑鹤归。
宋连江很惊讶斐然殊竟也知道这个故事。
“斐某,好读书。”斐然殊如此道。
而知道斐然殊所好之书类型的行歌,听到这话,只能默默在心里翻一个白眼。
宋连江点头道:“那就难怪了。那一年我去往南地,见他们的傀儡戏在演江陵少雪的故事,打听之下才知是当地故老相传的关于远古朱雀国的英雄故事。料想世云妹妹极喜欢这类故事,便买了不少书籍,还请人定制了一尊江陵少雪的牵丝傀儡,赠与世云妹妹。”
真!相!大!白!了!
行歌看着宋连江,心中一阵澎湃汹涌,被斐然殊按住,“冷静。”
行歌忍不住,“我就说一句。”
斐然殊无奈,“好吧,就一句。”
行歌对着宋连江气都不喘地说了一句:“俗语有云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洒家活了大半辈子好吧其实没有大半辈子但是这么说显得加重语气洒家活了大半辈子头一次见到你这种挖个深不见底的坑然后自己往里跳还自己抠土埋自己的洒家彻底服气了!”
斐然殊扶额,“我对你,也服气了。”
行歌趴在桌上大喘气,朝斐然殊摆摆手,表示羞哉羞哉。
唯独宋连江一头雾水。
斐然殊只好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你愿意做一次,王世云王姑娘的英雄吗?”
“哈。”宋连江干笑一声,道,“怕是由不得我了。”
斐然殊见行歌一口气终于喘匀了,便用骨扇戳了戳她,道:“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行歌一听大喜,冲着宋连江,绘声绘色道:“少年人,你啊你,不作死就不会死你为什么不懂?”
王世云身为巾帼,胸怀不让须眉,却被圈于方寸之地。
人人都要她做一个大家闺秀,天地之间竟无一人知她心之所往,难免心生孤独苍凉。宋连江原是知的,所以王世云心系于他,不仅为他疏朗风度豪气干云,也为他知她敬她。
王世云曾幻想一朝成亲,便可离开父亲一意孤行的庇护,也许还能与夫君一同游历江湖,做一对神仙眷侣。定亲之后,宋连江为王世云四处搜罗英雄故事,更令王世云心喜。除了对宋连江的情感与日俱增之外,心中更是从故事之中,描绘出一幅幅江湖画景,越发向往。
江陵少雪虽是故事中的人,但当那个面容精致冠盖风华的牵丝傀儡送到王世云手上之时。那幻想中的风云际会,江湖夜雨,书上描绘的仙风道骨,冰雪肝肠,突然活生生出现在了她面前,叫她如何不将一腔心思投了进去?
她喜欢为少雪缝制衣服鞋子,为他打点装扮。初时,贴身侍女们只以为她终于有了女儿心肠,开始喜欢女红,两家长辈知道了也很是欢喜。到后来,她开始与少雪说话,常带着他出行游园,又学着书上写的操作方式,做起牵丝戏来,下人间渐渐就有了奇怪的传言。
一次夜里她带少雪赏月,撞见一名侍女,那侍女被月光下的少雪惊得失常大叫,终于惊动了金刀王啸穹。王啸穹哪里明白她的心思,只当她走火入魔了,命人将所有与江湖故事有关的书籍都扔了,若非她以命相逼,恐怕那座精致的牵丝傀儡,也要付之一炬了。
而她的以命相逼,更令王啸穹坚信她是中了邪。
王世云心中苦不堪言,如何解释父亲也不听,只当她是镇日沉湎幻想,以致妖邪之物入侵,坏了脑子。王啸穹随后便将她身边侍女全部撤掉,又命她禁足,不得离开静园,又请来道士做法。王世云心灰意冷,绝望无奈之下,只能等待宋连江回来。
谁知她等来的却是宋连江送来女红图样与绣线。
再也没有什么英雄豪杰,江湖风云。
“你以前怎么胡闹为父都不管了。看看连江送来的东西你还不懂吗?明年你就要出嫁了,以前连江纵着你是疼你爱你,成亲之后就算他仍纵着你,为父也不会允许。幸而连江还是识大体的,而你,也该好好想想,如何做宋家的好媳妇了!”
王啸穹的这一番话是最后一棵稻草,王世云彻底绝望。
知心之人不再,与其老死于闺阁之中,不如守着江陵少雪这一片江湖。
若旁人认为这是疯狂,那便疯吧狂吧。
至少她的心,是自由的。
一口气讲完在静园之内与王世云的谈话内容,行歌长出一口气,周身舒畅。
宋连江却是如遭雷劈,脸上再挤不出半分笑意,出口,亦是语无伦次:“你,你是说,我,世云妹妹,这误会……我从未想过……世云妹妹为何不来问我……那江陵少雪……”
行歌喝了一口酒,又是眉飞色舞,又是绘声绘色道:“你啊你,你说你送什么不好,你送了个完美无瑕的梦给王姑娘。王姑娘现在啊,对你失望透顶,可是移情爱上那个江陵少雪啦!”
此形此态,斐然殊觉得,她就差脸上贴个大黑痣,冒充三姑六婆了。
心中嫌弃万分是真。
唇角忍不住带笑亦作不得假。
斐然殊啊斐然殊,一生自诩风雅,不染尘埃,莫非真要栽入泥坑?
斐然殊自问,却无法得到答案。
在离开望潮楼回客栈的路上,琳琅马车陷入一片死寂。
斐然殊不再卷不离手,他长眸半合,视线似有若无地缠着行歌。
在先后造访金刀王家与宋连江的望潮楼之后,大势底定。此刻风平浪静,无事烦心,难免想起不久之前,同样是在这辆琳琅马车之上,发生的事。
然而行歌已经认定自己是发病了,为了控制病情,不得不逃避斐然殊的视线。
她趴到窗口,只撩开一条窗缝,装作看风景。
“阿楚啊阿楚,你说,一个人,穿一身白衣,行走途中遇见一个泥坑,心中明知该绕道而行,却又禁不住想纵身一跳,这是为何?”斐然殊突然道。
“此人多半有病。”行歌像是长在了窗台上,愣是不看斐然殊。
“那依你看,这种病,需要治吗?”斐然殊又问。
“心中知道是坑还要跳,多半病入膏肓,药石罔效。”行歌信口开河。
“那便是治不得,真要入坑了?”斐然殊喃喃低语。
“阿斐啊阿斐,套一句佛家之语,你这是着相了。有病,一定要治吗?”行歌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她一直有这个毛病,嘴里憋不住词儿,唇舌总是快过思想,噼里啪啦讲一通只为了痛快,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讲了什么。
正如此刻,她对着斐然殊,然后胡说八道:“病者,痛也。痛有痛苦,亦有痛恨,还有痛爱。可见病痛,并无褒贬,只是一种程度,一种执着。王世云对牵丝傀儡的痴狂是病吗?于王啸穹看来,是。需要治吗?不需要。这种执着只要不违背律法与道德,就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况且这样的执着之中开出的花,何尝不是尤其鲜艳明丽呢?”
行歌像在说王世云,又像在说自己。
“你说的白衣人,既然内心想跳,那便跳吧。他担心的不过是泥坑脏污,但是泥坑真的脏污吗?泥坑脏污,为何青莲濯濯立于其中?泥坑脏污,你又岂能断定它不是落红化作春泥来护花?白衣不染尘,固然可贵,难道出淤泥而不染,不是更显高洁吗?”
综上,行歌结案陈词:“所以,贫道建议你,追随自己的内心。”
斐然殊第一次听行歌作如此长篇大论,一时有些震撼。
他目中闪着异光,灼灼望着行歌,“阿楚啊阿楚,你哪里来的这么多奇思异想?”
行歌被望得面皮臊红,惭愧道:“漂亮的女人一般不聪明,而我一直背负着与美貌不符的机智。”
斐然殊噎住半晌,吐出一句:“你想多了,还是符的。”
行歌很快接了一句,“好吧,既然被你看出,我只好承认,我是美丽笨的。”
斐然殊摸了摸良心,道:“你是聪明的。”
行歌不高兴了,“会不会聊天?我说了我是美丽笨就是美丽笨,你再说我聪明我跟你急!”
斐然殊神情怡然,眸中闪着趣味的光,问道:“你急了,跳墙吗?”
你急了才跳墙呢!行歌怒火一炽,“当心我咬你。汪!”
斐然殊扶着额,先是低笑出声,再来弯了眼唇,笑意一发不可收拾,他笑得见眉不见眼,笑得清朗又放肆,直到蹦出了泪花儿,才一手掩住了笑目,一手招了招,要行歌过来。
行歌心里正寻思着这孩子多半有病,此刻病发了,哪里敢过去。
斐然殊又招了招手。
行歌咬咬牙,还是挪了过去,坐到他旁边。
斐然殊一把搂住她的肩,将额抵在上面,继续笑得不可自制。行歌心里一慌,开始琢磨这究竟是他犯病,还是她犯病?就在拿捏不准时,斐然殊的双手已经自然而然地环住了她的腰。这下行歌肯定了,是她犯病。欲求不满啊,欲求不满。
人活到这份儿上,真和狗蛋没什么区别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叫什么事儿。
今天晚上必须回去给阿斐灌点酒做点啥了,不然她可能哪天就出去犯罪了。
苍生苦,不如阿斐苦。谁让他是天下仲裁者呢。
行歌竭力自持,然而斐然殊并不配合。
斐然殊此刻已止了笑,他从她肩上抬起头,却仍环着她的腰。他看着她一脸严肃,大义凛然,却止不住双靥飞红,唇若点朱,此时此刻,说不出的娇俏动人,他从心所欲,道:“行歌啊行歌,你还是聪明的。”
“嗯?”行歌没反应过来,而且他干嘛突然叫她真名?
“我在等你急了,咬我。”斐然殊一向爱说实话。
“诶?”行歌看着这么近的一张俊脸,心脏又不受控制地乱跳了,这人真是得天独厚,如此近看,竟仍是完美无瑕,令人生妒。等等,他说什么?让她咬他?怎么咬?咬哪里?
行歌浮想联翩,眼睛不停在斐然殊脸上、身上逡巡,仿佛在寻一个下口的地儿。
斐然殊又被逗笑了。正欲再说些什么时,便听车外马鸣,车行渐缓。
斐然殊心知要到客栈了,便敛下心思,松开行歌,开始整理自己的衣冠。
行歌浮想一轮回神,就见自己好端端坐着,斐然殊也衣冠楚楚坐在一旁,并没有抱着她,也没有抵着她的肩,更没有要她咬他。行歌开始慌了,不好啊不好,这病眼看着越发严重了,必须得治,刻不容缓。
“到了。”
斐然殊拉行歌下车,见她神色恍惚忧心忡忡,便不松开拉她的手了。
一路走进山月客栈。
大堂之中,竟仍是早晨那帮人。
商州真的是太富了,造就了本地人的懒。一间屋,一间铺,一块田,一家饱食无忧是没问题的。所以才有这帮子人,一整天就窝在客栈里,只为了看热闹。斐然殊想,若顾清渠在此,恐怕要奉劝一句,酒水茶水过量,容易尿频,于肾有亏。
“看吧看吧,大公子跟小公子出去一趟又和好了!”
“果然是……咳咳那啥吧?”
“嘘——小声点儿,大公子呆会儿又听见了!”
“听到更好……如果大公子能走过来跟我们说一句话,那真是如沐春风……”
斐然殊深深觉得,他这辈子可能跟男风脱不开关系了。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天机宫那两位男道修。天机宫啊……根据画骨四绝传来的消息,除了龙门、虚月教、紫金教的人之外,欲擒拿她们的,还有天机宫的道修,因为她们曾仿过天机宫的武学,所以就算那些道修如何掩饰武功出身,终还是躲不过她们法眼。
国师,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斐然殊看了一眼身边无知无觉的姑娘,长眸生出淡愁。
果然这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