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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名黑衣人的尸首横在路边上,顺天府的差人已经赶到现场,因隐约听说是宫内的车驾出事,锦衣卫拦杀刺客,故而也是分毫不敢怠慢,如临大敌地将尸首护住。
江恒扫了一眼,马不停蹄掠过。
背后顺天府的衙役们转头看着,一个个愕然说道:“镇抚司的江大人都亲自出动了,看样子的确是出了大事!”
江恒自然是十万火急。
今日薛翃回高府,他本就有不好的预感,而且皇帝又格外重视,所以特调了镇抚司的精锐。
本来他是想要亲自护送的,但……一来实在显得太过隆重。
可最主要的是——皇帝没有下令,若是他主动请命的话,以正嘉皇帝深沉多变的心性,指不定会猜忌到什么。
没想到这一避嫌,却真的出了事。
事发虽然只有一刻钟,但江恒知道,不到两刻钟的功夫,这件事就会长翅膀一样地飞到宫内去。
多年的伴驾生涯,让江恒几乎能猜到皇帝的反应。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皇帝盛怒之前,赶紧把人毫发无损地找回来。
***
江恒把缰绳勒住。
在他前方不远,是那辆“失踪”的宫车,马儿百无聊赖地抬着蹄子在地上敲来敲去。
一名锦衣卫上前道:“指挥使,我们一路追击刺客,发现马车停在这里,但是……”
江恒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马车旁边,却见里头一柄带血的到从车顶棚插落。
那锋利的刀刃上血淋淋的颜色晃了江恒的眼睛,让他的心跳也在瞬间停了停。
但江恒很快反应过来,重新凝眸仔细将车内打量了一遍,车中却并无任何血渍。
还好……车内没有血渍,证明这刀没有伤到她。
江恒回头,看着地上那具尸体。
一名手下道:“我们赶到之时,这人已经死了。”
江恒早也看出这人死的异样,闻言猛地转头:“不是你们杀的?”
锦衣卫摇头。
江恒的心嗵嗵地又跳快了些。
他环顾周围,忽然有一种奇异的念头在瞬间从心头掠过——也许这一去,她不会再回来了。
举手在脸上揉了一把,江恒让自己镇定下来。
原地来回踱了几步,江恒沉声道:“通知顺天府,把周围三坊的路都封住,凡有可疑人等一概拿下。再回去调人,把镇抚司能用的人都调出来,从这里开始,往周边一寸一寸地给我搜!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手下领命。
江恒吩咐完毕,却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皇帝那边显然是再也瞒不住了,但这会儿江恒担心的竟不是皇帝的龙颜大怒,他所想的是那道天地间独一无二的身影,一想到从此大概再也看不到她了,心头空落落地。
可又一想从此她真的乘风而去,闲云野鹤何等自在,仿佛也是一件好事。
正在惘然之际,身后一名锦衣卫飞奔而来:“指挥使,找到了!”
江恒猛然回身。
他飞快地步出巷口,却见有两名锦衣卫正看着右手侧方向。
江恒一个箭步掠了出去,同时转头。
却见在长街高墙的旁边,有一道影子踯躅出现,走了两步,她又像是耗尽了力气似的靠在墙壁上。
江恒本要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她身边,可看见她的这瞬间,那股冲动却仿佛又缓缓散了。
江恒往前走了几步,那边薛翃也察觉了似的,转头看过来。
目光相对的瞬间,她的唇角一挑,微微笑了笑。
江恒喉头一动,一步一步慢慢地踱到她的跟前儿:“还好?”
薛翃道:“嗯。”
江恒道:“要不要搭把手?”
薛翃又是一笑:“谢了。”
江恒抬手握住她的手臂,手上的力道却有些失了控似的。
薛翃吃痛,诧异地看向他。
江恒转过头看向别处,长长地吁了口气:“仙长真非凡尘之人,动静处就有龙追虎随的,不得安宁啊。”
薛翃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不犯人,亦是别人的眼中钉。奈何。”
江恒道:“看样子,仙长知道行刺自己的是什么来头了?”
薛翃想了想:“查案追凶,是江指挥使的职责。我没有能耐越俎代庖。”
眼前跟前方的锦衣卫越走越近,江恒突然停了停。
薛翃转头看向他:“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江恒张了张嘴,好像要问什么,目光在薛翃平静的脸色上转了几转,终于道:“不,我只是突然忘了自己想问什么了。”
薛翃才要说话,江恒突然将她拦腰一抱,侧身而立,手在腰间刀柄上一按。
刀光出鞘,灵蛇闪电一般。
原来两人说话之时,旁边墙头上有一道身影跃落,正欲做垂死一搏,却不料江恒动手竟如此之快。
那刺客的刀还未挥落,颈间便已经凉了凉。
猩红的鲜血喷涌而出。
薛翃窒息,但来不及细看,已经被江恒抱着转身,避开了那副酷烈场景。
血雨纷纷洒落在江恒的背上,他的脸颊上也沾了鲜红的数滴,衬着白腻如玉的肌肤,像极了一朵煞气十足的红梅。
***
正如江恒所料,和玉道长遇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正嘉皇帝的耳中。
负责探听外间消息的是司礼监四大秉笔太监之一的张相,消息递进去的时候,皇帝听了,半晌无话。
只是在张相退下后,内殿传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郝宜慌得入内,才发现是皇帝把自己心爱的铜磬给摔在地上。
“混账!没有一个想让朕舒心的!”皇帝怒吼着,身着宽大道袍的人影立在殿内,就像是给困在笼子里的猛虎,磨牙吮齿欲择人而噬:“一点小事也办不好!都是些没有用的混账东西!”
郝宜跪在地上:“主子息怒!主子留神伤了龙体!”
正嘉大袖一扬道:“你!去把江恒叫来,朕要当面问问他,平日里不是很精明强干无所不能的吗,为什么关键时候会出这种神憎鬼厌的混账事!”
郝宜尽量伏底身子:“主子,江指挥使正在追踪那些刺客,主子别生气,江指挥使亲自出马,想必、一定会尽快把和玉仙长找回来的。”
正嘉听到最后一句,怒气才收敛了几分,但仍难以释怀。
皇帝转身,咬牙说道:“你也不是好的!”他大袖一挥,手指如剑点着郝宜。
郝宜不知如何,吓得色变,匍匐在地上:“主子!”
正嘉虎视眈眈:“陶真人说今日是朔望,和玉不宜出行,你为什么不提醒着!”
郝宜有苦说不出,陶玄玉是在薛翃出宫后,才派人传了这句话,他又担心正嘉知道后会操心,所以并没有向皇帝禀告,只是悄悄地叫小李子赶紧催人回来,本以为好好地回来便皆大欢喜,谁知道真的节外生枝呢。
郝宜战战兢兢道:“是奴婢该死,奴婢怕主子知道后会担忧才瞒着的。”
正嘉竟吼道:“和玉那么身娇矜贵的人,给那些逆贼挟持了去,就算不杀她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她怎么禁得住!”
郝宜急的流出泪来,也不想再辩解了,只含泪求说:“是奴婢办事不力,奴婢该死,只求主子息怒,别伤了龙体。”
皇帝却充耳不闻,他仰着头,大袖如同双翼般垂在身侧。
此时皇帝脸上竟流露出罕见的六神无主的表情,他喃喃地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就算把你们这些奴才都杀光了,能换她好好回来吗?能的话,朕就一概都杀了!一个也不留!”
这话一出,连在殿外偷听不敢进门的田丰,都不禁吓得浑身一颤。
第51章
天子之怒; 犹如龙惊虎走; 百兽震惶; 连躲在外头的田丰都禁不住浑身发抖; 几乎下意识地跪在地上。
隔着门扇; 只听皇帝又说道:“对了,还有顺天府; 五城兵马司的人!平日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 如今光天化日下在大街上出现这种恶性掳劫之事; 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还指着他们保家卫国效忠君上吗?和玉要有个万一; 他们一个都跑不了!朕一个个要他们的脑袋!”
田丰听到这里; 已经不敢继续听下去了,只拖着发软的双脚,慢慢地往外蹭了出去。
外间伺候的内侍们; 也都是一个个面色沮丧,见田丰出外,竟不敢出声询问。
又听里间隐隐吼道:“滚出去!”
半晌,郝宜顶着一脑袋的冷汗; 弓着腰碎步跑了出来。
田丰跟他素来不对付,本是不会错过每个幸灾乐祸的机会的,但是此刻却也知道; 皇帝的盛怒却不仅针对郝宜而已; 所以竟也笑不出来; 只勉强说道:“现在可怎么是好。”
郝宜道:“皇上要传顺天府尹; 五城兵马指挥使大人。”
田丰从里到外都冷了几分:“真的要传吗?”
郝宜咽了口唾沫:“要不然、再等等吧; 江指挥使那边也许会有好消息呢?”
田丰眨着小眼睛,忙不迭地附和:“是是是,你说的是,应该不会有事的,毕竟还有江指挥使出面。”
***
长春大街的双花巷内,刺客的身躯轰然倒地。
锦衣卫之人按刀飞奔而来。
其后,是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兵马,头前两匹高头大马,背后许多步兵,蜂拥而来。
江恒对身边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锦衣卫忙纵身上前,将巡城兵拦住。
江恒又扫了眼地上的刺客,吩咐道:“把所有尸首尽数带回镇抚司,里里外外都查明白。”
说罢,才转头看向薛翃:“走吧。我护送你回宫。”
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小统领早翻身下马,远远地扬声道:“参见江指挥使,指挥使大人,可有我等效命之处?”
江恒道:“此事由镇抚司负责,不必劳动了。”
他陪着薛翃,回到马车旁边,突然又问道:“那个马车夫呢?”
薛翃微微一颤。
江恒回眸,望着她轻颤的眼睫,若有所思。
锦衣卫低低道:“属下等搜遍了这周围,并没发现车夫的踪迹。”
“那罢了,”江恒口吻淡淡地说,“多半跟刺客是一伙儿的,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车驾重新往回,江恒亲自策马在旁随护,走不多时,便见高晟,小全子等人慌里慌张蜂拥而来,小全子“噗通”跪在江恒的马前:“指挥使大人,我们仙长……”
江恒望着这奴才一笑,车内传来薛翃的声音:“我没事。多亏了江指挥使。”
小全子眼泪横流:“老天保佑!”
除了私心对薛翃有好感外,倘若薛翃有事,头一个要给砍掉的就是他们这些随行奴才的头。
高晟也忙道:“有劳江指挥使,救了我等的命了。”
江恒淡淡一笑:“高二爷客气,这只是我分内的事。何况镇抚司负责护送,自然要保全仙长安危。”
正说着,江恒突然察觉如锋芒在背,他人在马上,蓦然回首。
目光掠过身后长街,人潮如涌,无数双目光正在凝视着此处,江恒猛地抬眸,看向长街旁边的三层酒楼。
有一道淡灰色的影子,悄然一闪而过。
***
和玉仙长的车驾遇袭,这消息不仅传到了养心殿,很快的,六宫之中皆有耳闻。
安嫔跟鲁婕妤两人先去给皇后请安,又到庄妃那边探望过,正一块儿回宫。
安嫔缓声道:“这到底是什么人这样大胆,难道不知道和玉仙长如今是皇上心肝上的人?一旦查出,以皇上的脾气,诛九族也是有的。”
旁边的鲁婕妤说道:“可不是吗,真吓人。听说马车都给掳走了,如果仙长落在了贼人手里,不知、不知会怎么样?”
“怎么样?”突然有一声冷笑,原来是丽贵人从旁边走了出来:“这可难说了,她虽是道姑,但生得那个招人的模样,如今落在那些杀人越货无法无天的贼徒手中,叫我说,一死了之反而是最好的结局了。”
安嫔跟鲁婕妤都看着她,丽贵人道:“你们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我也听说,这动手的反贼是俞莲臣的人,你们想俞莲臣连反朝廷都敢,她一个小小道姑又算什么?”
过了会儿,安嫔也说道:“说来我也听说了,只是这俞莲臣都死了,他这些部下怎么还不消停。”
鲁婕妤道:“正是因为死了,或许才想着报仇的。他们又没有能耐进宫,兴许和玉道长就撞到刀口上了,奈何不了皇上,就拿和玉撒气?”
丽贵人掩不住满脸的幸灾乐祸:“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先前看她那样目空一切不可一世,仿佛整个宫内的人她都不放在眼里,总算是还有治她的,哼,活该。”
鲁婕妤忙道:“姐姐别这么说,听说皇上发了好大脾气呢。”
丽贵人道:“皇上是给这个妖孽魅惑了,如今她去了,也算是一件好事,对宫内自然也是好事,你们怕什么?”
正说到这里,就听到有个稚嫩的声音道:“丽贵人,你说什么?”
三位妃嫔都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却是李昭仪陪着宝鸾公主,正从旁边的宫道内走了出来,说话的竟是宝鸾。
如果是换了别人,丽贵人兴许还会谨慎畏惧些,可李昭仪性子最是和软,之前又曾比自己份位低,一个宝鸾公主,宫内失宠之女,之前也差点病死,自然不足惧。
只是宝鸾居然敢对她开口,倒是出乎丽贵人的意料,当下一笑:“公主殿下,臣妾在说和玉道长的事,公主难道没听说吗?道长给反贼掳劫了去,生死不知呢。”
宝鸾道:“和玉遭难,我们该为她祈福,你这种幸灾乐祸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丽贵人更是诧异,连安嫔跟鲁婕妤也暗自吃惊。
宝鸾公主从来都是个胆怯怕事的性子,又曾经给丽贵人管辖了三年,哪里敢跟她顶嘴半分,如今却是怎么样?
丽贵人怔了怔,道:“臣妾哪里幸灾乐祸了,我只是说实话罢了。”
“实话?”宝鸾冷冷地说道:“照我看,你是巴不得和玉死在外头,是吗?”
丽贵人屏息,有些不大相信宝鸾竟敢真的跟自己如此针锋相对。
宝鸾年纪小,身量也矮小,此刻却微微昂着头,气势丝毫不输给丽贵人。
“只怕你错想了,”宝鸾冷看着丽贵人道:“和玉道长福泽深厚,行动有诸神护佑,自然会化险为夷。我又听说得知了和玉道长出事后,父皇大为震怒,忧心忡忡,怎么贵人却在这里大放厥词,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去养心殿,在父皇面前把你方才所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丽贵人脸色大变:“你……”
“我什么?”宝鸾瞪着她,分毫不让:“我在你手中几乎死了,是和玉道长救了我的性命,我绝容不得别人在这里落井下石。你跟我走,咱们去养心殿!”
宝鸾说着,举手握住了丽贵人的手腕,拉着她往前。
丽贵人大惊,再也顾不得了:“公主殿下,别这样,请你放手,公主……”
挣扎之中,丽贵人毕竟是大人,微微用力,便将宝鸾甩在地上。
“公主!”李昭仪惊呼一声,忙扑过去相扶。
宝鸾跌在地上,痛呼出声,抬头道:“你敢打我?”
丽贵人叫道:“我没有!”
正在此刻,有人不悦地说道:“这里是怎么了,乱糟糟的,什么人敢打公主?”
大家转头,却见是宁妃娘娘,带了一个小太监,正经过此处,见状驻足。
丽贵人的心七上八下,忙行礼道:“宁妃娘娘。是臣妾不小心蹭到了公主。”
宝鸾已经哭道:“你故意打我的,你还咒和玉道长给贼人杀死!”她转头看着宁妃:“宁妃娘娘,你替我做主!”
宁妃皱眉:“丽贵人,你太放肆了,宝鸾乃是公主殿下,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她?”
丽贵人叫道:“娘娘,我没有!”
宝鸾哭着说道:“安嫔跟鲁婕妤,李昭仪都在,宁妃娘娘问他们自然就知道了,她有没有咒和玉,有没有推打我,这么多人证,说到父皇面前去,我也不怕!”
安嫔跟鲁婕妤脸色窘迫,李昭仪忙扶着宝鸾起身:“公主你怎么样?”低头看时,却见宝鸾的手掌已经擦破了皮,透出血渍。
宁妃怒道:“丽贵人,你太不像话了!皇上因为和玉出事,惊恼非常,你居然在这里咒骂她,而且推打公主,本宫看你是不想好了。事到如今,本宫也不能袒护谁,走,去皇后面前把事情说清楚了!”
***
省身精舍内,正嘉皇帝盘膝坐在蒲团上,面似平静,心潮却起伏不定。
心底眼前所闪现的,竟只有和玉的容貌身形,一颦一笑。
甚至她的手指轻轻替自己按揉着头,仿佛就在身边。
“和玉!”皇帝失声叫了出来,睁开眼睛看时,身边却仍空空如也。
皇帝蹙了蹙眉,把头一仰,突然愤怒地站起身来,挥手胡乱将自己身上的绉纱道袍撕开,尽数扔在地上。
但心头那股滚烫的燥热跟怒意仍是无法消散。
“还没有消息,为什么还没有消息!”皇帝像是锁在笼子里的困兽,喃喃道,“都是死人吗,一个个都不会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