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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彦秋突然后悔自己冒失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于是硬着头皮说道:“微臣的意思是,与其让云液宫一直空置,不如利用起来,若有人入住,那么就也有了人气儿,有了人气的话自然就不会出现什么怪力乱神的事了。不然空置着大好的殿阁不用反去建造新的迎仙阁,微臣、微臣觉着……”
“你觉着多此一举吗?”皇帝的脸色终于透出几分北风乍起的冷飒,把高彦秋不敢说的说了出来。
高彦秋噤若寒蝉,先前那几句话似乎用尽了他浑身的力气。
正嘉盯着地上跪着的朝臣,缓声道:“你好大的胆子,谁许你这样放肆,敢质疑朕的决定?你这么会算计,以后就让你代替朕来处理朝政如何?”
高彦秋的心像是落在冰水里,磕头道:“皇上恕罪!臣、臣一时……妄言。”
许阁老忙道:“皇上恕罪,前几日冀州雪灾,高大人掌着户部,也是捉襟见肘,想必是急糊涂了。”
虞太舒长睫一动,上前跪倒:“皇上息怒,高大人虽是一时冲动之语,但微臣看来,也未必没有道理。请皇上念在大人忠心耿耿并无他念,息怒开恩。”
正嘉说道:“朕当然知道他是忠心朝廷的,只不过有些太放肆了!朕中意的东西,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不放在眼里吗?”
这一句……突然有些话里有话。
好像已经不是区区一个迎仙阁的事了。
在场的五位阁臣没有谁是傻子,除了高彦秋因为受惊过度反应慢些。
正嘉说完,哼了声又道:“颜幽,你怎么看。”
颜首辅上前一步:“臣……请皇上恕罪,微臣其实也觉着高大人的话,有那么一点道理。”
地上的高彦秋本以为颜幽会在这时候狠狠地踩在自己头上,突然听了这句,以为听错了,猛然抬头看向颜幽。
连许阁老也不由自主盯着他看。
正嘉突地轻轻笑了笑:“你说什么?什么道理。”
颜幽道:“屋子长久不住人,的确会有些魑魅影像,暴殄天物确实不大妥当。”
“他不过是怕花银子,不想给朕造迎仙阁,这你也同意?”皇帝垂着眼皮,漫不经心。
颜幽道:“微臣愚见,迎仙阁还是要造的,只不过或许可以不急于一时。”
正嘉挑眉。
皇帝的目光在臣子头上掠过,落在夏太师身上:“夏苗,依你之见呢。”
夏太师垂头道:“臣也觉着首辅大人言之有理。如今国库吃紧,虽然不能因此亏待了皇上,但想来皇上也是体恤万民的,这迎仙阁不能不建,但可以等到国库充足的时候再动工,到时候可以建的比现在更精妙数倍。”
“巧舌如簧,但是照朕看来,”皇帝笑容明朗:“你们一个个的不过当朕是三岁小儿,现在是让朕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吗?”
阁臣们纷纷跪地:“臣等不敢。”
大家没有过分紧张,因为皇帝虽然口出训斥的话,但是这言笑晏晏的态度,却彰显着皇帝并没有格外排斥这个提议,甚至有些……接受了。
前一刻还雷霆隐隐,这会儿突然晴空万里,地上的高彦秋觉着自己的后颈在锋利的刀刃上磨了磨,刀锋几乎都要落下了,却又给人一把捞了起来,死里逃生。
出午门的时候,颜幽先行上轿离去,剩下许阁老跟夏苗两人站在一块儿,目送首辅大人轿马远去。
许阁老道:“太师,您怎么猜到皇上并不是真的动怒?”
夏苗笑道:“皇上如果真的动怒,就不用特问首辅的意见了。”
许阁老百思不解:“那首辅大人又怎会窥知圣意?”
夏苗道:“首辅大人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又怎能稳居首辅之位这么多年。”
说到这里,夏苗回头,却见虞太舒扶着高彦秋,慢慢地也走了过来,高彦秋显然是受了惊,本是微胖的身段透出了几分虚弱。
许阁老笑道:“恭喜高大人,去了一桩心事。”迎仙阁的营造暂时中止,算是解了高彦秋燃眉之急。
高彦秋摸了摸额头,一脑门汗,想到方才在里头的心惊肉跳生死一瞬,高彦秋悻悻道:“我可不觉着有什么喜。”
这会儿夏苗看着虞太舒:“虞侍郎,这主意是不是你为高大人出的?”
虞太舒忙低头,甚是谦和地回答:“太师说笑了,下官怎敢。”
夏苗笑道:“大家都知道,上次和玉仙长回高府,似乎府内的人多有怠慢,这件事皇上自然也知道了,方才皇上说高大人的那句话,言外之意,就是指的此事吧?”
——“朕中意的东西,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不放在眼里吗?”
高彦秋的脸色更加悻悻。
夏苗说道:“虞大人这招釜底抽薪用的好,虽然的确是险了些,要知道云液宫始终是皇上的心病,如果皇上过不去心头那道坎,今日之事,就等于把高大人架在火堆上烤了。”
高彦秋皮子又一紧。
虞太舒垂首道:“您说的是,此事的确有些冒险。”
夏苗道:“我有一点想不通。”
“太师但讲无妨。”
夏苗深深盯着他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皇上对于和玉的心意,会压过对于云液宫的心结的?”
大家都不是傻子,陶天师为云液宫禳解,以及先前对于云液宫的那些批语,几个人都心头明镜似的,自然知晓。
近来又有传言,陶天师此次回山,会留几个弟子在宫内伴驾,和玉仙长亦是其中一位。
而迎仙阁自然是为她所造的。
如果不造迎仙阁的话,和玉会继续住在放鹿宫,还是……
所以今日高彦秋主动提出了云液宫该有人入住。
高彦秋虽然照做了,却仍旧不是十分明白这其中迂回的道理,但虞太舒是再清楚不过的。所以他才撺掇高彦秋在圣驾前说这种惊世骇俗的话。
看似自取灭亡,实则险中求存。
果然,正好磕中了皇帝的心意。
面对夏苗的询问,虞太舒只是苦笑道:“太师着实言过了,下官哪里会猜到这些。只不过下官知道皇上乃是圣明天子,皇上心里自然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只要内阁各位齐心协力,皇上也会体察大家的意思,会通民意,暂时搁置迎仙阁的。”
夏苗听他回答的滴水不漏,说了这么多,却等于什么都没说,便不再追问,只瞥着高彦秋笑道:“高大人,你有个好徒弟啊,以后多听听他的建言吧。”说着一点头,迈步上轿。
许阁老走过来,也笑眯眯地说道:“这次和玉道长回府,高大人可别再像是上回了,不然的话,迎仙阁之外,不知还会不会有什么迎玉阁,修道阁之类的冒出来,到时候可是没法子再解救了。”
高彦秋黑着脸:“不劳您操心了。”
等众人都走了,高彦秋才抖了抖衣袖,看向虞太舒:“太舒,以后有这种事,别再叫我做了,你亲自去做如何?”
虞太舒笑道:“今日老师虽受了这场惊吓,但至少剩下百万两银子,可以用于救济灾民等实事上,实在是功德一件,何乐而不为呢。”
高彦秋重重叹息道:“什么时候老夫这条命也要送在里头了。”
虞太舒扶着他上轿,临了咳嗽了声:“方才许阁老所说的话……老师且一定要好生想想,尤其是府里头,该约束的必要约束些。”
高彦秋“嗯”了声:“知道,好不容易解了困局,难道老夫还这样不知好歹?一定命人鼓瑟吹笙,好生恭迎。”
***
这夜,放鹿宫。
陶真人房中。
薛翃坐在陶玄玉下手,问道:“师兄今日在云液宫的法事可顺利?”
陶玄玉轻描淡写道:“有我出马,还有什么可难为的?”
薛翃笑道:“只是劳累了师兄。”
“那点不算什么,”陶玄玉抬眸扫了她一眼,“你们若让我省心,就算不上累。”
“我们?”薛翃诧异。
陶玄玉哼了声:“西华跟你说了吗?他要留下的事。”
薛翃皱皱眉:“是,今日已经跟我说了。”
“这孩子太执拗了,”陶玄玉顿了顿,摇头:“本来想带他回山的……看样子还是师父有先见之明啊。”
薛翃诧异:“师兄这是何意?”
陶玄玉淡淡道:“师父临去之前曾说过,西华天分虽高,只不过恐怕不是道门中人。”
薛翃疑惑:“西华虽留在宫内,却还是道人身份,难不成会还俗吗?”
“会不会,也是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陶玄玉淡声说罢,又道:“你说怪不怪,那会儿师父曾叮嘱我,将来西华若是想留在京内,便不许我拦着,那会儿师父怎会知道西华会来京城?还郑重其事地叮嘱我?”
偏今日萧西华一再恳求,让他无从推驳。
薛翃也愣愣的。
陶玄玉喃喃道:“可惜师父并没有告诉我西华的生辰八字,不然倒是可以算一算他命数如何。”
室内沉默了片刻,陶玄玉才又道:“罢了,牛不喝水强按头吗,既然他想留下,也是他的好意,再说多个人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些。不提此事了。”
陶玄玉说罢,转头看向旁边:“你去拿那个匣子,里头有几样东西。”
薛翃起身走了过去,见那匣子是紫檀木所制,并不大,看着甚是精致珍贵,却不知是何物。
陶玄玉说道:“这是我私人珍藏,从不给别人观赏,你拿了去,仔细看明白,看完后好生再还回来。”
薛翃小心翼翼打开,却见竟是几本古旧书籍。
听陶玄玉说的如此郑重其事,只以为是什么不传世的秘籍,忙先打开一页。
却是图文并茂,栩栩如生的相抱男女……薛翃眼睛直了直,猛然又合了起来。
她咳嗽了声:“师兄,你知道的,我不好这些。”
陶玄玉淡定地喝了口茶:“以前不学无关紧要,现在多学点儿没有坏处。”
薛翃把书重新放了回去,脸上有些不自在:“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一个两个的不叫我省心,还用我明说吗?”陶玄玉瞥她一眼,把茶盏放下:“这也是一门大学问,好生研读,仔细揣摩,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只管过来请教。”
第76章
云液宫的法事是陶玄玉在宫内所做的最后一场; 此后便紧锣密鼓地张罗启程回贵溪之事。
虽知道真人去意已决,皇帝仍然真情实意地挽留了一番。
临行之前; 正嘉跟陶玄玉在省身精舍内长谈至深夜。
眼见子时将过,陶玄玉道:“万岁的年号已经到了正嘉八年,明年便是‘九’之数; ‘九’为数之极; 所有字数之中; ‘九’是最大的,所以就如同人的本命年岁一样; 逢九必然事多。”
正嘉微微悚然:“怪不得自从入冬,琐碎之事接连不断。可有化解法子?或者; 可需要改年号以避开?”
陶玄玉道:“不必改号,那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罢了。而且皇上身为人君,却有向道之心; 上天自然会格外地考验皇上的虔心; 重重灾劫困顿; 都是历劫而已。”
正嘉点头; 又道:“若是真人能够长留宫中就好了。”
陶玄玉道:“此番我虽回山,但和玉跟西华两人皆在宫内伴驾; 和玉是师父他老人家的亲传弟子; 自有趋吉避凶的能为; 西华也是我亲传之人; 他们两个在内苑之中; 自然襄助万岁。只是有一点……”
“但说无妨。”
陶玄玉才缓缓说道:“和玉跟西华; 他们两个毕竟是方外之人,在山野之中无拘无束惯了,尤其是和玉,她原本性情便略有古怪,从小深受师父宠爱,师父临去之前还交代,让贫道好生照看着她不容有失。贫道对和玉向来宠纵,弟子们上下也一概都敬爱有加,所以难免更加的性娇怪诞了。先前入宫以来,因不知规矩,闹了许多祸事,幸而万岁宽仁不予计较,我因怕她留在宫内不妥,原本不想许她留下的,只是万岁一片真情诚心,倒叫贫道不忍拂逆。此番我离开之后,还请万岁多多宽待他们二人,就算有什么冒犯之处,也请万岁开恩才是,若保全两人自在,也不辜负天师真人飞升之前的嘱托跟心意了。”
“真人放心,朕待他们二人,一如敬待真人一般。”正嘉颔首,神情肃然。
“无量天尊,”陶玄玉念了一声道号,道:“贫道纵然不在京内,也会为万岁念经祈助的,万岁虔心诚意,感动上天,不日定也会修到天师真人那般白日冲举,飞升成仙的道法大成境界。”
在正嘉皇帝跟陶玄玉彻夜长谈之后,次日,陶玄玉起驾出京,仍回贵溪龙虎山去了。
送别当日,皇帝因不便亲自出面,便特派了颜幽夏苗两位,以及近侍郝宜陪着薛翃,萧西华,一块儿送出了京城,目送法驾远去,才又折回。
从此之后,放鹿宫中少了许多龙虎山的弟子,稍微显得有些冷清。
陶玄玉留了二十人,多半都是负责丹房以及采药的弟子,派给薛翃跟西华使唤。
除此之外,冬月跟绿云两人却也留了下来,为的是让薛翃身边多两个近身的弟子。其实陶玄玉原本只想留冬月一人,绿云苦苦哀求,才得应允。
陶玄玉去后数日,皇帝休朝,百官中除了当值的,也都自回府邸过年。几乎每天都有鞭炮的脆响之声,年味越发浓了。
这日,高家的人来接薛翃回府一叙。
早就安排妥当,薛翃喂了太一,正欲出门,却见西华来见她,询问要不要陪她一起。
薛翃知道他是因为上回遇刺而心有余悸,便安抚道:“不打紧,这回听说派了江指挥使亲自护送,还有小全子跟着,你安心留在宫中,好生看着炼丹炉。”
萧西华这才答应了。
薛翃又去养心殿里向皇帝辞别,皇帝正在更衣,张开双臂站在原地,听她来了,便瞄了一眼身边的郝宜。
郝宜即刻领会,便退后一步,取了他的龙袍,却并不着急给他穿上,只向着薛翃使眼色。
薛翃上前接过龙袍,厚密软糯的黑缎抚过掌心,上面金线刺绣的金龙栩栩如生。
将袍子展开,给皇帝披在身上,展开一侧大袖,把皇帝的手臂轻轻压了压,给他套上穿好。
在正嘉而言,这是和玉第一次伺候他更衣。
但是……动作却是如此的娴熟。
而且丝毫都没有给他不适感。
皇帝是个极性情古怪且又敏感的人,所以底下这些伺候的内侍们都格外小心,但是,很难说什么时候会让皇帝高兴,什么时候又会惹他不快。
皇帝对于贴身的人的要求也十分严格,先前伺候他更衣的是司礼监的另一名内侍,本是个最机灵娴熟的人,更衣的手法之类的,就算最老成的郑谷都比不上,可是皇帝仍是觉着不舒服,终究是把那人远远地打发了了事。
正嘉垂眸望着正给自己系腰间玉带的和玉,心中略觉恍惚,他尽量让自己理智看待面前的这个人。
此时此刻,皇帝竭力想分清楚,自己这会儿所感觉到的无上的愉悦,究竟是因为伺候他的是和玉所以他格外宽待,还是因为什么别的说不出的原因。
虽然已过盛年,但是身材仍然保持的很好,身段颀长,肩宽,腰细,玉带一勒,从腋下到腰间便显出了很勾人的弧度。
不期然,薛翃对上皇帝胸口那双目炯炯的金龙,一念之间,仿佛又出现了昔日身为端妃伺候这人时候的场景。
正在微怔,皇帝大袖一扬,将她轻轻拢住:“怎么做的这样好?”
薛翃抬头:“什么?”
正嘉笑道:“明明是第一次伺候朕,怎么做的比郝宜还好百倍?”
薛翃愕然,面对皇帝含笑的双眼,她的心中却突然警惕,与此同时又有点后悔。
是啊,她做的太“自然”而熟悉了。
方才只想要快些伺候皇帝穿好龙袍,便忘了别的。
虽然……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但以后跟皇帝相处的时候肯定少不了,自己该更加谨慎,别流露太多破绽。
要知道她面对的是心思深不可测的皇帝,并不是什么一叶障目随便就可以蒙混过关的糊涂虫。
心中警觉,面上却不动声色,薛翃微笑道:“皇上这也是爱屋及乌了吧。我做的再差,在皇上眼里也是好的。”
正嘉凝眸笑看:“你怎么知道朕心中的想法?”
皇帝望着怀中之人,目光落在那樱红的唇上,突然想起那夜在放鹿宫所尝到的滋味。
那是无上清甜润泽的甘霖。
察觉皇帝的呼吸悄然急促起来,薛翃咳嗽了声:“皇上。高家的人只怕在宫门口等急了。”
正嘉这才凝神。
薛翃顺势轻轻一推,后退两步。
正嘉压下心头那股异样:“让他们多等会儿又怕什么。”
郝宜上来,跪地给他整理袖子,又道:“主子只顾这样说,回头高大人以为是仙长故意怠慢他们,岂不是又要怪到仙长身上?”
正嘉的眼睛微睁:“他敢。有一有二没有再三四,但是在朕这儿,一次已经是极限,连二都不能有!高彦秋要真有这个胆子敢欺负朕的人,朕就叫他连这个年都过不了。”
郝宜笑道:“奴婢说笑了,主子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