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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全子早跪地行礼。
薛翃拾级而上,皇帝却不等她走上台阶,已经转身进殿去了。
徐步而行之间,那宽大的袍袖跟衣摆随风摇晃,逶迤不定。
薛翃进殿的时候,皇帝正立在高高地铜仙鹤旁边,手里拿着金剔子,在挑仙鹤口中衔着的紫芝灯烛的焰心。
明亮温暖的金黄色火光照在皇帝的脸上,却没有让这张清肃冷漠的脸多上几分暖意。
薛翃上前行礼,正嘉皇帝专注地盯着那跳动的烛火,头也不回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薛翃便把方才跟虞太舒的那套说辞重又说了一遍。
皇帝往旁边挪开一步,换了一盏灯心,仍然没有回头:“这可奇了,昨儿太医院就给朕看过了,你今儿才知道吗。”
自从薛翃进宫,皇帝对她向来是言笑晏晏,温和有加。这般冷冷的样子还是第一次。
如果换了别的什么人,只怕早就惶恐不已,吓的呆怔慌乱了。
但薛翃早不是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听了皇帝略带不悦的质问,却仍是面不改色淡淡地说道:“陈院首说过已经给皇上开了方子,究竟有没有效用,到底要等一天才知道。总不成人家开了方子,小道却忙不迭地过来插手,我虽略同医术,毕竟不是正职的太医,何必多事惹人讨厌呢。”
“谁敢说你多事?谁又说你讨厌了?”皇帝回头瞥了她一眼。
薛翃沉默。
皇帝皱皱眉,把手中的金剔子往旁边托盘内一扔,负手往龙椅旁边走去,边走边道:“太医院是为了朕的身体,你也是,你来,自然是锦上添花,谁敢多嘴?哼,照朕看,不过是你的敷衍之词,是你自个儿不愿意过来,却拿别人做借口。”
薛翃仍是无话。
正嘉听不到她的声音,在龙椅旁边站住,回头道:“怎么,给朕说中了,心虚了?没有话说了?”
薛翃笑了笑。
正嘉看着她脸上那一点笑影,觉着自己的心也跟着给撩了一把似的,若是别人面对他的不悦如此,只怕皇帝会立刻叫拉出去打死,但偏生是她,皇帝非但不恼,反而忍不住想跟她一起笑一笑。
正嘉磨了磨牙,让自己把那个惊鸿一现的笑忍回去,恼恼地呵斥:“你笑什么?好大的胆子!还敢笑朕!”
薛翃道:“请皇上恕罪,其实我笑,并不是笑别的。只是因为知道皇上的龙体应该是无恙的。”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有亲自瞧过,只听太医院那些人说上几句而已!”正嘉连连喝问。
皇帝顾不得这是大正月里,而他的话正像是在咒自己似的,只顾目不转睛地盯着薛翃,赌气一般说道:“你就是偷懒,就是找借口!”
薛翃抬眸:“皇上因何龙体欠安,您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正嘉略微愣怔,又哼道:“朕又非太医,虽然略知道点医理,又不会自己给自己看病,朕怎会知道。”
薛翃默默地看着他:“皇上,真的不知道吗?”
正嘉这才品出了几分弦外之意,他毕竟是个心思敏捷精明强干的帝王,对上薛翃凝视的眼神,片刻,皇帝嘴角微微往上一抽:“你……”
刹那间,眼中光芒闪烁,是遏制不住的三分轻恼加七分好笑。
薛翃知道皇帝已经明白了,当下垂下眼皮:“皇上只要略节制些,自然百病全消。”
正嘉忍不住眼底的笑意,却偏偏喝道:“胡说!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
薛翃顺水推舟地回答道:“是,小道的确不懂,只是偶然听太医院的大人们闲谈了几句而已。既然如此,我便先告退了。”
“站住!”正嘉哼道:“你敢走。”
薛翃止步:“皇上可还有什么吩咐?”
正嘉深深呼吸,缓声道:“和玉,你过来。”
薛翃略一犹豫,终于走到龙椅之前,正嘉定睛看着她:“你知道你方才说什么?”
“皇上已经知道了,怎么还问?”
正嘉道:“你是说朕不该屡屡召幸妃嫔?”
薛翃转开头。
“说话,方才不是还很得意吗,这会儿怎么又哑巴了?”正嘉不禁伸手,把她垂在身侧的小手攥入掌中。
他的手掌炙热,烫得肌肤隐隐刺痛。
薛翃垂着头,知道话题不能再往这里走了。
心中急转,薛翃道:“方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了虞大人,他的脸色好像不大好。”
正嘉原本自然也惦记着这件事,只是见了她之后,不知不觉一颗心都扑在她身上,竟然全然把虞太舒给忘了。
此刻突然听薛翃又提起来,才皱皱眉:“怎么,为什么突然提他?难道是替他担心了吗?”
薛翃道:“不瞒皇上,的确是有一点。”
正嘉的眼神蓦地暗了几分:“有一点?”手上也随着握紧,弄的薛翃的手隐隐作痛,好像手都要给他捏碎了。
“虞大人毕竟是高大人的弟子,”薛翃波澜不惊,道,“虽然他有些多事,但看着像是个能干的人。”
正嘉又是意外:“嗯?虞太舒怎么多事了?”
薛翃眉头微蹙:“也没什么,只是上次回府的时候,偶然见到他跟府里二爷,他跟我说了几句话。”
“是吗?”正嘉却并没有任何意外之色,“说什么了?”
薛翃摇头:“其实也没什么。”
“不许隐瞒,”正嘉把她往身边拉了拉:“快回答朕。”
薛翃皱眉:“那皇上先答应我,不可怪罪任何人。”
正嘉的心急如焚,盯着她道:“怎么?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语吗?好吧,你说就是,朕答应,不计较。”
“多谢皇上,只是不想我背后说人,连累他人而已,”薛翃才说道:“当时高大人担心我的身份特殊,怕我影响他的清誉。虞大人体会高大人的心意,特规劝了我两句。”
正嘉挑眉:“规劝?”
薛翃道:“虞大人说,我若想伴驾,大可还俗高家,名正言顺。若无伴驾之意,就尽量的循规蹈矩,不要作出些惹人非议的事。”
正嘉眸子里光芒涌动:“他敢这么跟你说话?”
“要不怎么说他多事呢。”薛翃淡淡地低了头。
正嘉忖度了半晌,笑道:“其实也不怪他多事,这也的确是虞太舒所能说出来的。何况,必然是高彦秋不方便自己出面,特指使他这样说的。”
正嘉今日召见虞太舒,并不是为了郑玮遇袭之事。
而是因为有人密告,说是在薛翃回高家的时候,虞太舒曾秘密地会见过她。
正嘉是何等的心性,更因涉及和玉,眼睛里绝揉不进半点沙子。
虞太舒正当盛年,又是朝中有名的美男子,正嘉暗中私心生疑,却以他的城府,面上当然不会流露出半分。
他方才召了虞太舒后,却并没有提“高家”或者“和玉”半个字,只把几本弹劾虞太舒的折子扔给他看。
这些奏折有几份是年前的,也有两份是最近的,年前的几份倒也罢了,不过是寻常琐碎的攻讦,无伤大雅,不动筋骨。
可是最近的一份却十分厉害,竟然是弹劾虞太舒结交外官,勾结地方将领暗通款曲。
本朝律例严禁京官跟地方大员私下交际,这份弹劾却直指虞太舒跟原先在江浙的总兵郑玮,言辞辛辣,甚至连虞太舒有不轨之心也说出来了。
虞太舒看的冷汗涔涔,虽然他并无此心,但这上书之人用了这样严厉的口吻,简直是想置他于死地。
当下跪地俯首剖白。
正嘉虽然疑心而不悦,却绝不会流露出自己在吃一个臣子的醋,所以对虞太舒,他只说公事。
可申饬了虞太舒后,正嘉心里却也打算,必要找个时机,敲问一下薛翃,看看她承不承认跟虞太舒见过面,假如薛翃否认,那自然证明这两人的确不同寻常。
谁知不必他旁敲侧击,薛翃自己便说了此事。
而且还告诉了他虞太舒跟她见面所说之事,可见她跟虞太舒并没有任何私情。
正嘉心头松快,在释然之余,又笑道:“对了,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薛翃皱眉道:“我需要回答他吗?”神情冷冷的,又有点不耐烦。
正嘉看她是这幅表情,越发心动欢喜,却问:“怎么,你讨厌他?”
薛翃淡声道:“我倒不是讨厌谁,也讨厌不起,只是不喜欢那些话罢了。我的事,何必别人指点呢。”
正嘉笑道:“说的是,就是这样。何必他们多嘴,这也不是他们能管的事。”
说到这里,薛翃见皇帝终于心定了,便问:“皇上还没说,方才召见虞大人是为何事?”
正嘉道:“没什么大事,有几份弹劾他的奏折,朕问了他几句话。暂时让他退出内阁,避避风头。”
薛翃听到“退出内阁”,想到方才所见虞太舒那个眼神:“内阁是五人,虞大人退出了,是否还得选拔一人?”
正嘉笑道:“你倒是机警,那你不如猜猜,是谁选入?”
薛翃道:“我只是偶然听人闲话罢了,朝政上一概不通,也不是我该多嘴的。”
正嘉点头,把她往膝边拉过来:“先前有人举荐工部的颜璋,还有人举荐礼部的程茂,你大概不认得他们,颜璋是颜幽的长子,程茂嘛……算起来,是夏苗的弟子。你可明白了吧?”
薛翃即刻明白了,这分明是颜首辅跟夏太师在争权夺利,内阁只有五人,首辅跟太师争锋,中间许阁老是个和事老,高彦秋原先软硬不吃,最近慢慢倾向太师。
如今虞太舒给排除在外,剩下的一个人自然是关键,颜幽跟夏苗当然都想塞自己的人进去。
如果选的是夏苗的人,那么,对于颜首辅的势力,将是一大削弱。
薛翃问:“皇上要选谁?”
正嘉把玩着她的手指,觉着细嫩可爱,明净如玉,不禁握住了,放在唇边,又嗅到有淡淡的药香气,真是沁人心脾。
正嘉问道:“你说呢?”
“嗯?”薛翃不解。
正嘉道:“如果让你拿主意,你选哪一个?颜璋,还是程茂?”
薛翃甚是震惊。
以前正嘉虽也对她极为宠爱,但事关朝政,从来都不容她涉及分毫,而她也十分避嫌,从来不理朝堂上的事。
此刻又是怎么样?
薛翃道:“皇上如何开这样的玩笑?”
正嘉悄悄地在她腰间一揽,暗暗嗅着她身上的淡香:“朕不是玩笑,由你来选,你指谁,朕就选谁。”
君无戏言,皇帝又是这样不由分说的决断口吻。
薛翃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她心中想选的自是程茂,之前她的案子里太后跟皇后沆瀣一气,要想扳倒太后,颜首辅是势不可免要除掉的,能削弱颜幽的势力,何乐而不为?
但是……
薛翃将手抽回,又推开皇帝,后退一步。
正嘉双手空空,十分不自在,招手道:“过来,好好的又怎么了?”
薛翃敛袖道:“我只懂炼丹制药而已,何况首辅大人是太后的家人,而我先前因为康妃已经得罪了太师,若我说程茂,便得罪了太后,若说颜璋,就更得罪了太师,皇上你这是要害我呢?”
正嘉笑道:“朕跟你私下里的话,他们哪里会知道?”
薛翃哼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之前虞大人就曾说过要我循规蹈矩,若知道皇上私下问我这种朝政大事,非但是虞大人受不了,只怕高大人也要更无地自容,觉着我连累高家清誉了。”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但这一句句的却正落在皇帝的心坎上。
正嘉突然倾身,猛地把她重又抱了回来:“那么,朕这里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不如就按照虞太舒所说,名正言顺起来怎么样?”
薛翃转头避让:“皇上,您忘了跟我的约法三章吗?”
正嘉死死盯着她的侧颜,说道:“朕记得,朕也没有逾矩!朕正在跟你好好的商量,和玉……上次除夕朕本想直接去放鹿宫的,但想到你的性子,觉着恐怕会吃闭门羹,所以才只叫郝宜去,果不其然你给了闭门羹。哼,这宫内还有谁敢这样?你……答应朕,还俗到朕的身边!自然就没有人敢说什么了!”
他的双臂牢牢的,像是铁箍般把她囚禁住了。
薛翃心中着急,却突然笑道:“看样子太医院跟我都是白担心了。”
正嘉情动,却又想不到她会说这话:“什么意思?”
薛翃道:“先前皇上屡屡召幸瑜嫔娘娘,因此而亏损了龙体,太医院为此忧心忡忡,倘若再多一个后宫,可不知会如何了。”
正嘉自觉腹部一紧,呼吸越发急促起来:“如果是你……自然不一样!”
却在这时侯,外间隐隐道:“太子殿下来给皇上请安。”
正嘉低低吼道:“让他去!”
殿外鸦雀无声。
皇帝俯首重对薛翃道:“陶天师曾跟朕讲习过双修之法,朕知道你也懂这种修炼的秘法……朕属意你,和玉,跟朕一块儿双修可好?”
第81章
当初陶玄玉把那些书给薛翃看; 这种事想必他不会对别人去说; 就算对皇帝也未必会提此事; 那正嘉为何会知道?
不过皇帝的心机从来深沉难测,知道了这种秘事却也不足为奇。
薛翃在皇帝的手上按落; 轻声道:“就算您有这种意思; 也不必急于一时,万岁近来身体欠佳,可要清心寡欲些; 暂时不可想多这些事; 若是损了龙体的根本,非但不能行双修之道; 先前所修的道行也跟着坏了; 岂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正嘉温香软玉抱于怀中; 又想到那旖旎双修的景致,隐隐地有些无法按捺; 突然间听薛翃说了这几句话,犹如醍醐灌顶。
他到底还是最冷绝明睿的人; 虽一时意乱情迷; 但想到自己修道之心,便生生地将那股似万马奔腾的绮念缓缓收住了。
“你说暂时?”正嘉望着怀中之人。
对于女子,不管是如何的身份尊贵; 容貌绝世; 向来他都是予取予求; 面前这个,却是天底下独一无二,他心心念念却求之不得的人。
薛翃察觉他环着自己的双臂放松,便微微一笑道:“谁无暴风劲雨时?不过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罢了。”
从养心殿出来后,郝宜亲自送着薛翃回放鹿宫。一路上询问薛翃皇帝的身体情形。
郝宜忧虑:“皇上这两日,性情格外的急躁,动辄发怒。”
薛翃道:“公公不用担心,万岁是个心思清明的人,何况太医院给的药也十分合用。只要安静调养三两日,必然就好转了。”
郝宜悄悄地笑道:“您是说着两日不去召幸妃嫔吗?”
薛翃道:“嗯,皇上已是这样年纪,虽然身体强健,到底要保养为上。”
郝宜笑道:“原本奴婢也觉着不妥,只是私心也想让皇上高兴高兴罢了。”
薛翃不语。
郝宜打量她的脸色,又道:“其实,皇上心里真正想的人是谁,仙长该是知道的。”
除夕那夜郝宜亲去放鹿宫碰了闭门羹,回来后正嘉恼怒异常,可偏无计可施,最终传了瑜嫔,这自然是移情的缘故。
薛翃笑道:“公公,咱们不提这个了。其实皇上一则是因为太过沉迷女色,二来,像是为了朝堂上的事烦心吧。”
郝宜忙道:“是啊,这才过了年,事儿就多起来,前几天就有人弹劾虞大人,说他勾结外官之类,偏偏今儿又得了那个郑特使大人遇袭下落不明的消息,皇上哪里高兴的起来。”
薛翃道:“那位郑大人真的下落不明了吗?会不会、已经……”
郝宜道:“唉,谁知道呢,越是往北边儿,就越是路途艰险的,只是说并没发现尸首,想必还有一线生机,皇上已经命镇抚司的缇骑出动了。”
这些话薛翃没有来得及问正嘉,何况正嘉那人疑心重重,多问一句,便容易多生一重事情,不如似这样闲聊般从郝宜口中得知。
薛翃道:“出动缇骑,难道是江指挥使的责任?”
郝宜果然说道:“江指挥使是最能耐的,这会儿正好戴罪立功。”
有江恒出面,薛翃喜忧参半,一则江恒手眼通天的,他去找寻一个下落不明的人,正合其用。但另一方面,正因为江恒极为能耐,薛翃又怕真的给他找到俞莲臣的话,会发现莲臣的不妥。书 香 门 第
思来想去,薛翃想:“横竖先把莲臣找到,保他性命无恙,然后再想别的就是。”
不知不觉过了正月,皇宫内御用匠人们有条不紊地开始收拾云液宫,清理杂草,重栽花树,打扫尘灰,重新油漆宫殿,修整不妥当之处等等。
宫内又有传言,说是皇帝修葺云液宫,是为了请一位贵人入住,至于这位贵人是谁,大家自然是心照不宣的。
至四月,草长莺飞,地气回暖。
钦天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薛翃便从放鹿宫搬到了云液宫。
皇帝的意思,是说放鹿宫毕竟人多,她所住的地方也狭窄简陋,并不宜居,且跟众弟子挤在一块儿也不像话。
云液宫久不住人,白白浪费不说,宫殿空寂也会生事。
端午将到之时,云液宫内的花次第开放,先前因为薛翃喜欢,这殿内本就栽种了许多花草,什么芍药,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