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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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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浒扑哧一声笑了:“后来你在蒙古人中混得风生水起,这胯‘下之辱,想必也受过不止一次吧?”

    奉书“呸”的一声唾在他身上,呜咽道:“别人都死得,就你的性命珍贵!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你也不屈而死,一直在想念你……谁能想到……”

    谈笙低声道:“我是想过为你们俩报仇的,真的……那个带兵追我们的贾俊杰,是个大叛徒,我归顺之后,不久就弄了个手段,让李恒对他心生猜忌,把他杀了!五小姐,你看……”

    杜浒冷冷道:“是怕他泄露出你投降时的丑态吧?”

    谈笙反而硬气起来,“哼,随你怎么想……我身为大元臣子,做的好事不止这一件!你知不知道我用俸禄接济了多少百姓?你知不知道我安置了多少流民?李恒还聘我教他的世子读书,我……我会把他教成一代大儒!这些……哼,杜浒,这些事,你做得了吗?你这几年,不外乎躲躲藏藏,杀人、扰民……朝廷也没保住,丞相也没保住,你、你一事无成……”

    杜浒大怒,满面的胡须都在颤抖,克制了半晌,才恶狠狠地道:“起码我没杀过小孩子!我没对姑娘妇人动过手!我也不会对一个年龄只有我一半大的小女孩威胁恐吓,说什么要把她嫁给鞑子、让她沦落风尘这种丧心病狂的话!我杜浒虽然是败军之将,可是尽忠报国,一生磊落!我平生第一大丢脸之事,就是曾经跟你在一个军帐底下吃过饭!”这一番话掷地有声,他消瘦的脸颊泛起一阵血色,一双眸子凛然生威。

    杜浒忽然转向奉书,“把他交给你处置,好不好?你爱扇他耳光便扇,扇多少都行,你爱做些别的……”

    谈笙勃然大怒,用力一挣,嘶声道:“杜浒,你敢让这个黄毛丫头羞辱我?我告诉你,你得意不了多久了,惠州王提刑今天晚上要来找我议事,马上就会到!到时候声张起来,你们一个个全跑不了,全都得给剁成肉泥!文小姐,你也不例外!你们快放了我,今日之事,我便缄口不言,否则……”

    奉书心中又慌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向门外看了看。

    杜浒轻轻踢了踢谈笙,让他住口,转而对奉书道:“别听他的。五小姐想怎么惩戒仇人?自己动手吧。”

    奉书颤声问:“我,真的……做什么都可以?”

    杜浒看出了她的顾虑,笑道:“放心,你二叔眼下身在广州,谈笙在惠州地界出了什么岔子,最多也就是贬贬你二叔的官儿,要不了他的命。”

    奉书踏实下来。有杜浒在,她的胆量一下子大了,平日一些想也不敢想的念头浮了上来。

    她盯着谈笙白皙而扭曲的面孔,又看了看杜浒,眼神里带着恳求的意味。

    她说:“那好,请你杀了他,让他给我四姐偿命。”

    杜浒瞟了她一眼,似乎不相信这是一个娇生惯养的相府小姐说出来的话。

    奉书心跳飞快,坚定地看着他。不知怎的,她觉得杜浒的目光里似乎有微微的赞赏。

    杜浒随即移开目光,淡淡道:“我说了,自己动手。”

    谈笙的面孔一下子煞白,而奉书的脸蛋白得更厉害。

    她声音发颤,摇头道:“我……我不行……”

    杜浒却一脸冷漠,“谁人生下来就会杀人呢?你要给你亲姐姐报仇,难道还假手别人不成?你是不是觉得我过去打仗的时候杀人多,今天就可以随随便便的再帮你杀一个?”

    奉书被他一语说中心事,羞愧得几乎要哭了,哀求着朝他看过去。

    杜浒不为所动,漫不经心地朝地上的宝剑瞟了一眼,“你整治他也整治过了,要是想饶他,现在就可以出去,不然,就抓紧时间,别磨蹭。”

 第48章 我欲借剑斩佞臣,始知百炼是精金

        奉书犹豫着,抖着手,捡起了剑。那剑柄上交错缠着鲨鱼皮革,摸起来凉凉的,滑滑的,还有凹陷的花纹。她自然而然地用就手指拢住了。

    谈笙面如死灰,低声道:“五小姐,别乱来……小心……小心失手……”

    他的眼神混乱,呼吸也是混乱的。奉书全身的每一个感官都能察觉到他的恐惧。她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快意,缓缓抬起剑尖,“你终于怕我了。”

    “我怕,怕得要命……好孩子,把剑放下,你要什么都行……以后,以后我什么都顺你的意……我帮你二叔升官,我……我送你金银首饰,我给你找好人家、你绝对想不到的……”

    他说到一半,忽然大叫一声,不顾脱臼的肩膀,跳起身来,便朝她扑过去,左手来夺她的剑。她惊叫着连连后退。

    杜浒反应更快,没等谈笙跳出一步,就重新拿住了他,把他的双手放在背后一拧,虎口卡住他的咽喉,谈笙便再也动弹不得。

    奉书看着谈笙一脸狰狞的样子,害怕已极,颤着手,道:“我、我不敢……我不会……”

    杜浒忽然道:“哑巴,烦你去磨墨。”

    奉书略微镇定了一些,说:“他叫小黑子。”心中却不解其意:“难道他要谈笙写个供状不成?”

    小黑子此前一直护在奉书身边,一刻也不松懈。听杜浒如此吩咐,眼中也露出疑惑的神情,但还是点头照做。书桌上有的是现成的笔墨纸砚,还铺着不少谈笙未写完的诗稿、公文。小黑子片刻间就磨出一片浓墨来,蘸饱了一枝笔,递给杜浒。

    杜浒接过笔,在谈笙的左胸上点了一点,浅褐色的衣襟上便染上了一片黑墨。

    “看见这墨点儿了吗?照这儿来,最简单不过。”

    奉书竭力控制着颤抖的手腕,慢慢把剑尖对准那墨点,一寸寸向前移去。谈笙满眼都是哀求的神色,她硬下心,只是盯着他胸前。那剑尖闪着精光,在他的衣襟上点出一个小小的凹陷。

    谈笙全身都沙沙地颤抖起来,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鬓角落在肩膀上,口中发出一声被扼住的哀号,梦呓般说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四姐也不想死。”

    奉书闭上眼,一步步跨上前,用身体的力量把剑推了进去。她感到剑刃穿过浆得硬硬的袍服,穿过下面的衬衣,穿过丝质的中衣,遇上了轻微的阻力,贴上了肋骨,摩擦出“嗤嗤”的轻响。她甚至能感到剑锋上传来的跳动。她又向前迈了一步。所有的律动都停止了。全身的感官都告诉她,一个温热的生命正在暗淡下去。

    一股沉重的力量带着她手中的剑一路下坠,剑柄滑出了她的手掌。

    她踉跄了几步,发出介于哭声和叹息之间的声音,晕倒在小黑子怀里。

    *

    等她醒来,看到谈笙、老仆还有阿染,三具尸体都已经被移到了书桌前面。这些显然是小黑子做的。杜浒方才挟制谈笙,大耗精力,正倚在墙边休息。

    杜浒见她睁眼,淡淡道:“还好吗?”

    奉书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呜呜哭了起来:“我……我杀、杀人了……”

    “恭喜五小姐仇雠得报。这人罪有应得,四小姐可以安心瞑目了。”

    杜浒一面说,一面便撑起身子,从书架上搬下一本本书,扔在书桌上,又抓起桌上的油灯,慢慢把灯油倾倒下去,桌上的白纸和书籍登时濡湿了一片。

    奉书大惊,“你要干什么?”

    杜浒冷静地看着她,“你今日前来拜访谈相公,和他闭门讨论学问,不防灯油倾洒,这房里满是字纸,登时就燃起来了,根本来不及扑灭。谈相公的老仆、还有你的丫环忠心护主,不幸双双遇难,谈相公……也没有逃出来。这把火烧了官驿,说不定也会把府衙烧毁一些,但万幸的是,文小姐侥幸脱险。”

    她慢慢点了点头。

    杜浒又道:“外面的人要么被我制服,要么还都毫不知情,都不足以为患,待会儿能不能跑出去,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只是你这个黑小厮……”他抬眼看了看小黑子,眼中忽然寒光闪现。

    奉书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一凉,忙道:“他……他不会说话的,他什么都说不出去!”

    小黑子也连忙点头,示意自己一切奉命行事。

    杜浒便收回了目光,点点头,将油灯点燃,道:“过来。”

    奉书慢慢走过去,问:“怎么了?”

    杜浒淡淡道:“把胳膊伸出来,我给你烧出些伤口,留作证据。”

    奉书吓得心惊肉跳,乞求道:“一定……一定要这样吗?”

    杜浒不为所动,“小姐若是烧伤了,别人纵然觉得蹊跷,也不会再问。你二叔回来后,也好搪塞。”

    小黑子连忙挡在奉书身前,捋起袖子,露出漆黑的手臂,一副大义凛然的神色,意思是:“要演得像,烧我好了!”

    杜浒笑道:“别急,马上轮到你。”

    奉书心想:“今天我亲手杀了仇人,纵然……纵然受些报应,身上添些伤痛,也值了。”这么想着,便战战兢兢地伸出胳膊,闭上眼,小声说:“你……你快点……”

    她感到了灯火的热量,全身开始发麻,手腕上的狗尾巴草环不住地晃动。可是半天过去了,那热气却没有再靠近。她咬牙说:“快点!”

    良久,却听杜浒重重叹了口气,“算了。”

    她试探着睁开眼,正对上杜浒柔和的目光。他似是无可奈何地一笑,说:“算了,小姑娘家的,以后留了疤,不好看。就这么走吧!应该不会出岔子的。”

    他把油灯往桌上一摔。那灯里的亮光寂了一刻,随即猛地窜出火苗来。临近的纸张立刻变黄、发黑,最后化成焦黑的蝴蝶,飞到空中。

    杜浒对小黑子道:“带她在门边躲着,等到火势已成,再走。”小黑子点了点头。

    他又转向奉书,朝她点了点头:“五小姐保重,今后好自为之。”

    奉书心里忽然起了一阵异样的感觉,脱口问道:“那你怎么办?你去哪儿?”

    杜浒向旁边走了几步,躲开四处乱窜的火苗,自嘲地一笑:“故国已亡,山河沦丧,某一介孤魂野鬼,哪有什么地方可去?”此时火焰已经烧得呼呼作响,隔在奉书和杜浒中间。杜浒的脸也被热气挡着,看不清。

    他走到一扇窗子旁边,推开了一条缝,向外张了一张,道:“放心吧。我在囚牢里时,已经是快死的人了。眼下看守我的那些长官不见了我,想必也只会报个病亡,以脱罪责,连累不到文璧的。五小姐,就此别过罢。”

    奉书心中已经是舍不得,流着泪说:“你也要保重!”扬起伤势未愈的手掌,叫道:“你……你好容易捡回性命,可别糟蹋了我那几日的辛苦!”

    杜浒却摇摇头,“小姐好意,某心领了。只是杜浒心中另有他事挂怀,惜命之言,嘿嘿,恕不能相从……”

    奉书吃了一惊,问:“你,你要去做什么?”热气吹拂着她的脸,小黑子拉着她往后退了一退。

    杜浒道:“忽必烈已经下令,将丞相押解大都。当初我越狱逃走,就是有心在半路营救他,可惜功败垂成,眼看要被鞑子慢慢磨掉性命,只道没指望了。现在幸得小姐相救,把我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岂非天意?算时日,丞相应该三天前就从广州出发了。我么,便去路上等他。嘿嘿,从广州到大都,千里迢迢,鞑子看守得再严,也难保不会出什么岔子。”

    奉书愣了好一阵,才感觉一阵惊喜袭来:“你要去救我爹爹!”

    杜浒点点头,“我还听说,丞相有几个家眷流落大都。不管营救丞相之事成与不成,我都要去大都走一趟,横竖救几个人出来,也算是报了丞相的知遇之恩。五小姐以后若是得闲,不妨为我烧个香,求个签,祝我早日打探到你母亲姐姐的音讯吧。”

    奉书心潮澎湃,又是欢喜,又是感动,哽咽道:“好,好……我以后……一定……”

    她心里转过了无数的念头:“爹爹被解大都,没有了谈笙的威胁,以后我便要长跟着二叔了,跟着他调回原籍,回到家乡去……倘若爹爹半路被救了,消息一定会传到二叔这里,让我听到……只可惜,爹爹永远不会知道我还活着……”

    想到这里,心中一阵绞痛,她知道从此以后,自己便是二叔的女儿,任谁也不能更改了。二叔会保护自己,供养自己衣食无缺,给自己找一户好人家,从一个闺房搬到另一个闺房,鞋子上连尘土都不会沾上一点。像自己房里的金丝雀儿一样,就这样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

    不,其实在二叔身边,也不一定会永远安全。李恒……李世安……

    这些想法在她心中只闪了短短的一瞬间。她突然想,自己若是就这么回到二叔的府衙,早晚有一天会后悔的。这想法有些匪夷所思,然而她知道这是真的,她全身的每一处感官都在这样告诉自己。

    她被小黑子揽住,退到了门口。她看到杜浒拉开了窗子,朝自己深深一揖。窗外的阳光照亮了他的脸。

    不受控制的话语冲口而出:“我不回去,杜架阁,我跟你走!我跟你去救我爹爹,找我娘!”她看着小黑子一脸惊愕的神情,眼泪不由得滚滚而下,双手将他的大手握了一握,对他说:“我不回去了,你好好照顾二叔……”

    杜浒猛地回头,喝道:“你做梦呢!”

    她咽下泪水,强迫自己冷静,慢慢道:“你的伤还没好,气力还没恢复,需要有人帮衬照顾,是不是?我……我跟着你,你教我本事,我会帮你……”狠下心来,看到火舌中的几具尸体,又道:“他们会把阿染的尸身当成我的,没人会知道我逃了,没人会找二叔的麻烦,大家会以为我死了……”

    脑海中蓦地闪过二叔的面孔。这意味着永远也见不到他了。他会以为自己死了,他会伤心。

    杜浒的声音从火焰后面传来,连连催促:“出去!我看着你们出去!”

    木质的书桌熊熊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浓烟开始肆虐,熏得她一阵头晕。屋里的热气已经难以忍受。突然眼前明亮了片刻,火舌舐过木质的屏风,呼的一下烧着了。外面似乎有人喊了起来。

    奉书再也不犹豫,横下心,一把甩开小黑子,朝着那明亮的地方跑过去。她脚下都是跳跃的火苗,身边的热气推得她站立不稳,踉踉跄跄的。她丝毫不管,顷刻间就汗流浃背,脸蛋被灼得发痛。小黑子要来追她,可是只一刹那工夫,她身后已经铺满了火焰。

    她的裙角着了火,丝织品燃烧的味道是焦臭的。她害怕得哭出声来,拼命朝杜浒伸出手,叫道:“救命……带我去大都……带我去找我爹爹……”

    浓烟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她的鼻孔。她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接着便呼吸不继,眼前一黑,扑地便倒。

    晕过去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第49章 凤凰忽飞去,名声落尘土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吹过灼热的身体,把她吹醒了。

    起初奉书以为自己瞎了,因为一睁开眼,什么都看不见。但她随即感觉到,此时已是深夜。她身下是柔软的草地,头顶是隐约的繁星。

    她试图撑起身子。刚一用力,就猛烈地咳嗽,直咳得喉咙里出现血腥味,满口都是烟熏火燎的味道。

    有人将什么东西递到她面前。她伸手接过,摸出是一个皮质水囊。她拔出塞子便往口里倒。清水的滋味从来没有这么美妙过。她将整个水囊喝了个底朝天,直到腹内鼓胀,急促地喘着气。

    她嘶哑着声音问:“这是哪儿?我在哪儿?”

    “惠州城郊。”杜浒的声音。

    她一阵恍惚,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就这么出来了……

    她勉强一笑:“你最终还是管我了,改了主意带我走,多谢啦。”

    她感到杜浒摇了摇头,瓮声瓮气地说:“不然怎样,任你烧死吗?你这个不要命的丫头。”

    她忽然又担忧起来,问:“那,那小黑子……”

    “他没事。我跟他保证不会弄丢你的小命,他才肯逃。我看他转身的时候都哭了。五小姐,你也够狠心。”

    奉书抿紧了嘴,心头一阵翻腾,充满了内疚。

    杜浒又说:“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在城郊躲到现在吗?你二叔刚从广州回来,车仗进城,人多眼杂。”

    他不再说下去了。可是奉书不用想也明白,二叔回到府衙时,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消息。她答应要乖乖等他回来,听他讲父亲的近况的。

    她记得二叔说过的话:“你是我亲侄女,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对得起我大哥?他已经妻离子散,活着的孩子全无下落,只有你一个,是我能护在手里的……”

    而现在,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具焦黑的尸体,连一声告别也没留下。

    她用力掐着自己的胳膊,呜呜的哭了。

    杜浒冷冷道:“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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