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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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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当时买卖双方的人员里,似乎不完全是眼前这几个人的面孔。好像还有两个面目猥琐的半大男孩在串来串去……

    寻常人完全不会留意这些。就算留意了,也多半立刻就忘。可是奉书已经训练了近一年的洞察力,稍微一回想,这些细节就栩栩如生地出现在脑海中。

    突然身子一晃,却是被人推了一把。耳中听得一个家丁恶狠狠地说:“现在还有什么说的?嗯?好好坦白吧!”

    奉书赶紧说:“我知道是谁!是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一个是汉人,一个是色目人,棕头发!你们快去追……”

    话没说完,眼睛却忽的一下子亮了。市场中人潮汹涌,几千几万副面孔不断来来去去。可奉书这双好眼睛不是白生的,一下子就捕捉到了自己口中的那两个小嫌疑犯的身影。他们正在一个珠宝商身后转悠呢。

    她连忙伸手一指:“就在那儿!快去抓!那才是小偷!”说毕,生怕别人反应不过来,自己先拔腿就朝他们跑过去。

    却立刻让马大人的几个手下拉住了。奉书急得直跳:“快去呀!你们的八十个金币在他们身上!我出一百六十个金币打赌!快,他们往南去了!在毛皮摊!在肿背马后面!”

    几个在旁边值守的官差对望一眼,奇道:“肿背马?”随即心意相通:“骆驼!”首先冲了出去。市场中的骗子扒手一直是个大‘麻烦,要是能捉到一两个真小偷,人赃俱获,上面的奖赏是少不了的。几个家丁面面相觑了片刻,终于宁可信其有,两个腿脚快的也当即跑出去了。

    奉书心里咚咚直跳,眼睛紧盯着市场里的动静。再回头一看,那马大人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低声和身边的翻译说了句什么。

    不一会儿,那跑出去的家丁和官差就挟着那两个半大男孩,风风火火地回来了。那大胖子家丁冲上去上下一摸,就从他们身上摸出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钱袋子,一连串扔在地上。那两个小厮面如土色,连连磕头讨饶。

    奉书冤情昭雪,扬起头,朝那大胖子哼了一声,说:“怎么样?”

    那大胖子家丁显然不会对一个小孩子承认错误,朝她恶狠狠地一瞪,说:“谁让你一直在旁边晃来晃去的讨嫌!”那语气好像她还欠了他似的。

    那个身为翻译的花白胡子老头走过来,对几个人嘻嘻笑道:“好啦,马大人说了,误会一场,都没事了。抓到的小偷他自会让人处置,你们都散了吧。”

    那几个家丁找回了老爷的钱袋,各自欢天喜地,还不忘对那马大人连声称谢,一个个转身就走。

    奉书心里却是不忿,待那大胖子走到自己跟前的时候,伸脚就是一绊。地上的积雪刚刚结成硬冰,那大胖子脚下打滑,重重的摔了个嘴啃泥,破口大骂起来。

    他起身后,扬起拳头就想揍她,让她一下子闪过去了。再追时,几个官差连声呵斥,让他别再在这丢人现眼,把他赶走了。

    奉书朝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吁了口气,自己也想赶紧走。

    却忽然被那花白胡子叫住了:“喂,小孩儿,先别走!”

    奉书一怔,回头一看,那马大人正握着胸前的十字雕像,笑眯眯地朝她招手呢。

    他越是笑,和他胸前那个愁眉苦脸的男人雕像越是对比强烈,越是显得诡异。奉书有些害怕,但他是色目人,又是长官,想了想不敢得罪,也只好收回脚步,蹭了回去。

    那个花白胡子通译坐在一张板车上,向她传达了那马大人的意思:“小鬼,听你说话,像是南人?”

    “南人?”奉书想了一想,才理解他的意思,点点头,说:“我是南方来的。”忽然又道:“老伯,你有没有看到我……叔父,他……”指了指旁边一个回回,“他大约有那么高,穿一身灰衣……”

    花白胡子眯着眼打量着她,说:“没见过。你们住哪?”

    奉书往那夯土城墙一指,“住城里啊。我爹娘家人,都住里面。”

    的确,父母就和她隔着那一道城墙,这么说,也不算撒谎。

    花白胡子忽然哈哈大笑,直把奉书笑得心惊肉跳,半天才道:“小猴子,你吹牛呢?那大都新城里住的,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有一官半职,其余都是伺候这些大人物的工匠商贩,你这样的老百姓,哪能随随便便的说住进去就住进去?老实跟我说,是不是无家可归?”

    奉书心中一凉,忙道:“这……我……我不是……”

    花白胡子将她打量一番,嘿嘿一笑,道:“像你这种没处去的蛮子流民,大都城外多了去了,性命如草芥一般,每天都得都死上几个,没人过问!老伯好心劝你一句,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你从哪儿来的,还是快快回去罢!要不然,让人当成小偷乞丐,隔两天揍上一顿,可不好受!”

    奉书知道他这番话是好心。她也何尝不想回家。眼前这个陌生的城市处处透着古怪,比她梦到的还要荒诞奇诡,她一刻也不想多耽。可是她却一定要在这里耽下去。再说,家又在哪儿呢?

    此时那马大人催促了两句,大概是让那花白胡子赶紧说正事。花白胡子应了一句,这才笑道:“马大人瞧你也是个伶俐的孩子,人小鬼大,眼力也不错。正好他身边缺个小厮服侍,看在咱们同胞的份上,老伯向他求个情,收了你如何?你在他手下做事,就算是南方蛮子,也没人会来抓你啦。”

    “马大人?”奉书忍不住朝那个挂了十字雕像的色目长官看过去,“他是什么官儿?”她本以为所有色目人都是长官,但今天看到了这几百几千个色目人聚集在一起,大多数却还是商贩或平民。

    那马大人拍着胸脯说了两句。那花白胡子诚诚恳恳地译道:“自然是个大官儿,跟了他,包你吃香喝辣,嘿嘿!”忽然嘻嘻一笑,又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地道:“你想听实话吗?嘿嘿,其实啊,大汗只不过派他做个管市场的小吏,连个芝麻粒儿大的小官都算不上,他却还以为自己是个大官哩,每天出城,头发上都要抹油,干活干得一丝不苟,还要雇两个通译,还要雇小厮服侍,说这样才配得上他的身份……”

    奉书见他公然揭自己主人的短,不禁扑哧一笑,“小声些,小心让你的东家听见。”

    花白胡子却道:“不妨,不妨!这小子是从什么威尼斯来的,也不懂汉话,只会说波斯话,再让我译成汉话,这才能和中国人交谈。他没见过世面,刚来大都时,看到个琉璃瓦都以为是金子,这就赖着不愿意走了,好说歹说,求着大汗给了他活儿干,好在这里长住下去……”他边说边笑,显然这些促狭话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苦于没有同胞听他倾诉。

    那马大人却只道他是在给自己夸口,笑眯眯的听得正认真。

    奉书却从这话里听出些别的希望:“只要给大汗干活,就能在大都长住?”

    “嘿嘿,那是他们色目人的待遇,你可休想喽。”

    奉书朝那马大人又看了两眼,不禁有些嫉妒。他胸前那个男人雕像晃来晃去,耷拉着脑袋,好像也在替她感到失望。

    她咬着手指头思考。大都城这么大,光城外的市场就如此热闹,眼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不知还有没有可能再找到师父。万一一时半会找不到,可必须要有个安身之处。否则天天在这里流窜,就算让他找到了,也多半找到个死徒弟。

    “那好,老伯,要是我去做小厮,能住在哪儿?都需要做什么活计?”

    花白胡子照实翻译了马大人的话:“不多,不多,累不着你!不外乎每天端茶送水,服侍起居,陪他来市场,去菩萨庙……”说着说着,却话锋一转,神神秘秘地说:“可是看在同胞的份上,老伯必须提醒你一句,做他的小厮有风险,答应须谨慎!”

    奉书睁大眼睛,问:“怎么了?”

    花白胡子朝那马大人努努嘴:“你当色目人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他胸前挂的那玩意儿是什么?”

    奉书摇摇头。

    花白胡子低低一笑,语气又紧张,又有些得意,仿佛掌握着什么天大的秘密,“那是他们西方人拜的菩萨!我家大人每隔七天,就要去他们的菩萨庙里,你猜去做什么?”

    奉书听他语气紧张,也不由得好奇起来:“去做什么?拜他们的菩萨呗。”虽然那菩萨长得怪模怪样的,一副受苦受难的表情,一点也没有普度众生的面相。

    花白胡子声音更低,食指竖在唇边,嘿嘿笑道:“猜错了!他们这个教,是出了名的——吃人肉,喝人血!”

 第82章 封侯未必胜瓜圃,咫尺长安不得睹

        花白胡子声音更低,食指竖在唇边,嘿嘿笑道:“猜错了!他们这个教,是出了名的——吃人肉,喝人血!”

    奉书全身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只听花白胡子说:“听说他们庙里头的住持,每隔七天,就把人肉装在盘子里,人血盛在杯子里,发给人吃!吃完了,再唱歌、祷告……回来之后,神采奕奕的,啧啧,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我在他身边跟了这么些年,见得多啦!不唬你!老伯我要养家糊口,没办法,才跟了他这么些年。可你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孩子,肉嫩得很,保不齐哪天……”

    奉书被他唬得浑身发毛,连忙又后退几步,躲到一棵树后,离马大人远了些,又忍不住悄悄朝他看。心慌之下,只觉得他的嘴唇分外的红,好像真的喝过人血一样。

    花白胡子见她吓得脸蛋发白,嘿嘿嘿的直笑。

    那马大人听他们一直在说汉话,不耐烦,开口又催了两句。那花白胡子连忙换了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喂,你到底愿不愿意给马大人做小厮?你看老伯我,待遇一直不错,吃喝不愁,节日里还放假,有时候还有赏的零用钱……”

    奉书连忙语无伦次地道:“不,多谢,我再考虑考虑。”心里面却不由自主地想:“每七天就吃一次人肉,喝一次人血,这要杀多少人才行?”

    突然想到他方才说,“像你这种无家可归的蛮子流民……每天都得都死上几个,没人过问”,一下子生出了些不好的联想,一时间心惊肉跳,眼前的大都城门仿佛变成一张狰狞的大嘴,时刻都能把自己连肉带骨头的吞下去。

    突然,一只手从背后搭上她肩膀,她立刻吓得大叫一声。

    接着,她被一把拎到一边,头顶上传来熟悉的口音:“你个小祖宗,就知道乱跑,让我好找!”

    奉书又惊又喜,叫道:“师父!你可找来了!”一边说,一边躲到杜浒身后。

    杜浒似乎天生带着些鬼神勿近的气质,有他在,什么人肉、人血,也就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他反手扳过她肩膀,低声喝道:“城外这么乱,你还敢到处乱走!怎么回事!谁给你的胆子?要是我找不到你呢?看明天你是死是活!还算你有点脑子,知道等在市场长官的帐子外面!我以后就该把你捆起来拴着!”

    奉书见他怒容毕现,大冷天的,额角里却渗着汗珠,知他定是着急了许久,也不敢还嘴,更不敢告诉他自己差点被当成了小偷,是被扭送到这里来的。

    花白胡子正和奉书说话,平白被杜浒打了岔,登时不满,道:“兀那汉子,你是……”

    杜浒也不回话,朝花白胡子瞪了几眼,捏住奉书的胳膊,大步就走。

    奉书连忙往回拽胳膊,小声道:“师父,我们在谈正事呢……你看见那个卷头发的色目人没有?如果我去他府上做小厮,就能有合法身份,能住进大都城……虽然那个色目人吃人肉,可是我不怕……师父,咱们回去,继续跟他们谈,好不好?”

    杜浒冷笑一声,“吃人肉?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没瞎说!我……”

    “好,好,你没瞎说,可是我不许。让你做小厮,你怎么做得来?指不定哪天惹了主人家生气,就让人给吃了。”他说到最后,似乎自己也觉好笑,终于放软了语气。

    奉书见他毫不犹豫地错过了一个混进城的大好良机,心中有些可惜,又有些庆幸。万一那马大人真的吃人呢?所以她便不说话了。

    那马大人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拖走了,大是失望,叹了口气。

    杜浒将奉书带离了关厢集市,沿着城墙一路向西。直走了二三里路,方才消了气,对她说:“你放心。要混身份、住新城,也用不着让你去服侍色目人。我心里已经有数了。”

    一路走来,经过了丽正门、顺承门、平则门。奉书心里暗暗地记着城门的位置。她看到每个城门外面都有一片热闹的集市,骆驼马匹的腥臊味只增不减。到了大都西北角“肃清门”外,那里却是喧喧嚷嚷的一片工地。几百个精壮的汉人民工提着铁锄、铁铲、扁担、篮子之类,不知在地上挖着什么。时值严冬,他们却一个个衣衫单薄,有的甚至赤着膊,身上的汗气蒸成一片白雾。几个汉、蒙、回人监工来回巡视着。

    奉书小声问:“他们在干什么?挖宝吗?”

    杜浒一路走,一路告诉她,忽必烈迁都至此不久,城里的大内宫殿、宫城、太子府、中书省、枢密院之类的署衙都还没完全造好,什么社稷坛、护国寺、万安寺也都还没竣工。因此蒙古人征调大量民工来建城。

    “我问过了,这些工人,平日里便就近歇在城内的棚区……”

    他话音没落,奉书便低声惊叫起来:“你、难道你要去当民工不成?”

    “总比让你去做小厮强。”

    “那也不成!”她只觉得这样大大的不可行。杜浒是自己师父,是朝廷敕封的兵部架阁文字,是父亲的左右手,可不是眼前这些光着膀子、满口粗话、一天到晚挑土搬砖的蠢汉。

    杜浒却不以为意,说:“第一,咱们要在这里长住,非得做活计挣钱不可。第二,咱们是南朝汉人,又要隐姓埋名,只有混在这些汉人堆里,才不会引人注目。第三,要想打探消息,唯有这里最人多口杂,说出的话,咱们也还算听得懂。第四……”笑了笑,又小声道:“我的一身本事也荒废得久了,正好借机打煞气力。”

    奉书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也只好不情不愿地说:“那好,你去给鞑子修皇宫……”

    杜浒“呸”的一声啐在地下,笑骂道:“我才不会去帮鞑子修皇宫!我听说眼下他们正在修建河渠,从昌平引水进城,再接通南北大运河,以利漕运。我想着,这也多少是个造福百姓的好事。负责这工程的官员是个汉人,叫什么郭守敬,把力气卖给他,至少不算亏心。”

    他说完,便让奉书在一株大槐树底下站好,用脚尖在她周围几尺的雪地上划了个圈子。

    “乖乖在这儿等着,要是敢出这圈儿,看我回来揍你。”

    奉书嘻嘻一笑,涎皮赖脸地道:“一只脚出圈儿行不行?”

    杜浒不理她,转身走了。

    奉书靠在树干上,百无聊赖地观察着远处的骆驼,又看着杜浒上前去和那汉人监工交涉,要在此处讨个活计做。那监工怀疑地看着他,又叫来另一个小头目,两个人将杜浒盘问了一阵子。

    奉书知道以杜浒的精细,肯定不至于让他们问出什么破绽。但要三言两语找到一个工作,似乎也不是太容易的事情。

    又等了一会儿,她便呆不住了。慢慢往圈子外面挪,竖着耳朵,想听清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等她发现自己已经两只脚都出了圈子,已经晚了。

    她干脆小跑到杜浒身边。只听他正在跟那监工说:“都是汉人同胞,老兄行个方便……小人便只有这一身力气了,要养家糊口……”

    正好这时候奉书往他旁边一站,就是一个现成的佐证。

    那监工忽然见到一个白白净净的娃娃跑了过来,仰着小脸儿怯生生地看他。他大约也是个做父亲的,那冷着的一张脸才总算有了一点暖意,朝她点头一笑。

    又问杜浒:“这是你……你……你小孩?”语气却有些犹豫,也不知是觉得年纪不太对,还是觉得这个棉花一般的小家伙实在和爹长得不像,因此对眼前这个铁一般的汉子产生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

    杜浒见奉书跑了过来,先是微微一怔,轻轻横了她一眼,但在这当口,也不好责备她不听话乱跑,只得朝那监工赔笑道:“是侄儿,侄儿。只不过她爹娘都遭祸了,便由小人来带。”

    奉书听到他说“爹娘都遭祸了”,触动心事,眼圈不由自主地就红了。

    她心中一动,顺势拉住杜浒的袖子,摇了摇,细声道:“叔父,我们今天有饭吃吗?我、我好饿呀……”

    在外面奔波了一个早晨,此时她的肚子确实空空如也。但她从没用这么软绵绵的语气跟他说话,心中又是别扭,又是难为情。

    这句半真半假的话显然是奏效了。她见那监工露出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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