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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家燕子傍谁飞-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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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格外的凉。奉书在太平药铺时,睡的是火炕,冬天多少有些暖意。可这里却只有冷冰冰、硬邦邦的铺位。屋内的几个女孩子算计着木炭的用量,把火盆生上了。生了火盆,房门就要留一条小缝,以便透气。那个给巧奴帮腔的喜画说,去年冬天,有一屋子丫头贪暖,睡觉时把房门关得死死的,结果呢,她们到现在还没醒哩。

    奉书睡在最靠门的角落,冷风打着旋儿,不断地吹她的脸蛋,吹她的脚丫,吹进那并不厚实的被子里。她尽最大努力把身子蜷成一个球,把脸埋在枕头里,让粗砺的布面吸干眼泪。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自己不属于这里。熬过了这一夜,还剩十一天。

    *

    奉书几乎是睁着眼睛挨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她就看到房里的丫头一个个起床,快速梳洗穿衣。她也连忙爬了起来。

    萨仁买她来的本意,是想要她服侍贵人,做精细活计。但新收进府的驱口,按规矩总是要先做一段时间的粗活重活,熟悉府中规矩事务,磨砺成“熟婢”,再根据人品和特长分派更细致的工作。在这之前,奉书只能做些洒扫、清理之类的任务。

    她被指派跟着另一个熟练的丫头一起打扫书房。说是打扫书房,其实连书房外面的院子、花园、道路,也都要一并清理妥当。这些事都要在皇孙和公主起床之前完成。

    皇孙是指真金太子的第三子,名叫铁穆耳。真金正妃嫡出三男二女,长子和次子都已成婚,另有府第居住。铁穆耳尚年幼,因此留在太子府里。这些都是奉书昨天在学规矩的时候听来的,她强迫自己用心记住。公主是指真金的次女,叫忽答迭迷失。这个名字太古怪,奉书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只记得这个公主和她的祖父是一个姓,都姓忽。

    而真金的长女,一个姓南的公主(南阿不剌),则已经出嫁,去做她姑父兼表叔蛮子台的续弦。

    开始奉书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在得到了几声斥责之后,她终于弄懂了。驸马蛮子台算起来真金太子的表兄,先是娶了真金的妹妹囊家真,也是就他自己的表妹;过了几年,囊家真去世,转而又娶了真金的女儿南阿不剌,也就是他自己的表侄女。算起来,囊家真是南阿不剌的姑姑,可两个女人却嫁了同一个丈夫。

    而这种罔顾人伦的荒唐行径,在蒙古家庭里竟然是家常便饭,比如子收父妾,弟收兄嫂,兄收弟妻、外甥收舅母、侄儿收婶母,舅娶甥,叔纳侄,姑侄同嫁一夫,如此种种。奉书从小是在儒家礼义伦常里泡大的,听到这些匪夷所思之事,先是不信,再是惊愕,随后便是一阵阵的恶心。她开始还想用心弄清楚皇帝、太子一家的亲缘关系,但马上就发现根本就是剪不断理还乱,从成吉思汗那一辈就开始乱七八糟。

    奉书心里只觉得莫大讽刺。击败了自己国家的,就是这样一群人。而现在他们从帐篷里住进了大宅院,在府上添设了书房,里面放满了孔孟经典,想要像穿衣戴帽一样,把仁义礼智信披在身上。

    她忽然想,孔夫子在千年之前,就哀叹世人“礼崩乐坏”,若是他见了今日这种崩坏法,恐怕要气得再死一遍了。

    她悄悄问身边那个叫绿叶的丫头:“咱们能不能见到太子、见到皇孙?他们长什么样子?”

    绿叶比她大上四五岁,已经是府里的老人了,只是人不太机灵,说话有些口无遮拦,因此不讨喜,始终被派做粗活重活。她倒也不抱怨,每每看到新来的女孩子,总是摆出一副大师姐的样子,传授些规矩、心得、以及小道消息。

    她听奉书这么一问,手中抹拭不停,用下巴颏儿指着,让奉书把地上的一桶水给她端过来。

    奉书会意,笑了笑,水桶拎到她手边。

    绿叶这才笑嘻嘻地答道:“见到皇子皇孙?那可要看你的福分了。”转头看看她,又忽然古里古怪地一笑,“想什么不该想的了?就你这小身板儿,要想攀龙附凤,再等几年罢!”

    奉书愣了半晌,才隐约明白她的意思,登时胀红了脸,“呸”了一声,“鬼才攀龙附凤!谁稀罕!”

    绿叶呵呵笑了一声,似乎颇不以为然,过了一会儿,又道:“那你还想怎么样哩?等到了年纪,配个仆役小厮,生下来的孩儿世世代代还都是驱口?倒也成,只是可惜了你这副脸蛋儿。”

    绿叶说得漫不经心,连脸都没红一红。奉书听她说什么“生孩儿”,却不由得面红耳赤,正心跳间,却忽然一个闪念,小声问道:“府里的婢子,到了多大,会去配……配小厮,生……生孩儿……”

    “那可没个定数,总归是十七□□岁,若是让主子看上了,收进房里,二十多岁才放出来的也有……”

    奉书悄悄松了口气。二姐今年也不过十五六岁,应该不会轮上这样的命运。可是被主子收进房里,又是什么意思?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再问。杜浒告诫过她言多必失。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弄懂这些事。

    绿叶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嘻嘻笑道:“怎么,你要是有心,我告诉你,现在倒也可以开始筹划筹划了。就算不是主子,能傍个贵奴,也能让你一辈子受用不尽。过去有好几个小狐狸精,我是看着她们一步步攀上高枝儿的,倒也可以给你传授些经验。不过你将来要是变了凤凰,可别忘了姐姐我……”

    这话说得直白,饶是奉书再迟钝,也听懂了七八分,又是羞,又是恼,连声啐她。绿叶只道她害臊,呵呵大笑。

    书房里陈设华贵,摆满了珍宝古玩。奉书跟着绿叶忙了一两个时辰,方才全部打扫完毕。休息了一阵,吃了早饭,又跟着另一个婆子到厨房帮忙。

    等到跟她一同做事的丫头都已经腰酸背痛了,她却除了手心疼痛,并没有觉得太难受。活计再重,也比不上她此前每天训练的强度。但和训练相比,这些日常杂活就变得又单调又无聊,要想不出错,也需要时刻集中精神。

    好容易熬到了下午,婆子告诉她,可以回去休息半个时辰。奉书如闻赦令,一路小跑着回到自己的寝室,心中盘算,要趁这段时间悄悄练练功课。

    可是刚踏进院子,就看到萨仁姑姑面色不善,站在门口,严厉的目光一路跟着她进来。巧奴和喜画站在萨仁两侧,脸上神气又是兴奋,又有些古怪。

    奉书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巧女使个眼色,喜画便立刻指着奉书道:“就是这丫头!她今儿早上就问我厨房在哪儿,晚些儿时候就偷偷摸摸地回来,腮帮子都是鼓的,一准是管不住嘴馋,去偷东西吃了!我们院子里这么多丫头,哪个像她这么无法无天?再不治治,以后大伙全都得给她连累了!”

    巧奴在一旁剔着指甲,一边笑道:“想不到还是个大肚姑娘。吃不饱饭,尽管跟姐妹们说啊,偷食算个什么?萨仁姑姑,我知道这丫头花了你不少钱,可若是任她为所欲为,今儿是偷点心,指不定以后还偷什么呢,你说是不是?”

    奉书这才明白过来她们在说自己,连忙辩解道:“我哪里偷吃了?我问厨房在哪儿,是要去那里干活的!我刚从厨房回来,不信……不信你们去问那里的赵妈……”

    (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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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书只觉得在做梦,“我没偷……”

    “还抵赖!”

    “我真的没……”

    瞠目结舌之时,萨仁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左右开弓,连着扇了她五六个巴掌。她头脑中一片晕眩,踉跄着捂住脸,只是不相信。

    “这点心也是你配吃的?哼,昨天刚教的规矩,今天就明知故犯,皮痒的贱骨头!打死你都算轻的!去给我叫人!”

    萨仁将她骂得狗血淋头,忽然转头看着缩在一旁的婉桐,也啐了一口,“南人果然一个个都是靠不住的贼!这两个丫头第一天就拉帮结伙的,谁知道是不是她教唆的!也得罚!”

    婉桐簌簌发抖,泪如雨下,满是乞怜的神情。巧奴忽然拉住萨仁的袖子,笑道:“姑姑,这个胖丫头虽然是南人,可还算老实,肯定不会做出教唆偷食的事儿来。婢子跟你求个情,今儿就别罚她了。”

    萨仁想了想,点了点头。

    婉桐满眼的不相信,看看萨仁,又看看巧奴,眼中半是惊讶,半是感激。巧奴朝她投去一个友好的微笑。

    而奉书被三四个婆子抓住,拼命喊着:“我没偷食!我没偷东西!我一天都在干活,没回来过!那点心不是我放的!”

    她叫得嗓子都哑了,可是没人听她的。她被踢翻在地上,当着一屋子丫头婆子的面,扒下裙子,木板一下下击在屁股和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她拼命想要掀开压在身上的手臂,可是疼痛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气。手指紧紧抠着坚硬的地面,整个下半身似乎都要胀开了

    施刑的婆子们手上自有巧劲,那木板打在大腿肉最厚实的地方,皮肉不会太破损,但只有挨打的人才能知道那到底有多疼。冷汗如注,和泪水混在一起,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死命叫骂,声音变了调,连她自己都听不懂。面前所有人的面孔似乎都扭曲了,头顶上喊数的声音灌进她的耳膜,直灌入她的脑门里去。泪眼模糊中,她看到巧奴朝自己眨眼一笑,又看了看墙角立着的扫帚。那是她昨天晚上扔在那里的。

    *

    奉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挨过那段时刻的。似乎是婉桐将她扶了起来。不,婉桐试了好几次,可奉书始终没有力气自己站稳,到得后来,干脆一下子扑回了地上。婉桐哭着求了半天,才有一个小个子丫头过来帮忙,把她扶回房里去。

    主人们当然不会让花钱买来的丫头专心养伤。早有人送来了活血化瘀的药膏,声色俱厉地嘱咐她按时上药,不许拖延。三天之后,再去领头姑姑处报到。

    奉书昏昏沉沉地想:“三天……我不小心把身上磕出一块青,三天也下不去啊……”

    可是主人的命令便是死命令。她不敢再有违抗,以免给自己招致更加严重的后果。到了第三天上,她咬着牙,扶着门框,慢慢站了起来。挨打的地方倒是没流血,也没怎么破皮,但只有解开衣服,才能看到里面高高肿起一大片,横七竖八的暗红印子,每一道都记录着她那天的一声尖叫。

    再试着走一步,就好像体验了地狱里的上刀山、下油锅一样。

    有些人同情地看着她。有些人幸灾乐祸地笑。大多数人碍着巧奴的面子,不好显出愤慨,只是远远的看热闹。

    奉书觉得自己成了行尸走肉,脑子里昏昏沉沉的,除了手头的活计,以及身上的痛楚,完全无法想什么别的,除了一件事……

    她在床头放了一小截炭,每天睡前,都在墙壁上轻轻地划上一道黑线。等那黑线积累到十二条的时候,她鼻子一酸,几乎要哭了。

    她咬着牙爬了起来。她的身体渴望休息,但她的心却一刻也在这里呆不下去。

    可是试了又试,还是做不到放松全身。杖伤还没好,裹伤的布条里还不时渗出脓水,疼痛破坏着她的专注力。

    耐心。耐心。奉书花了半个时辰的工夫,才摸黑绕过了亭台走廊,来到了太子府的高墙之后。十五的月亮又圆又大,照着她的影子。过了一会儿,也许月亮也对她这副狼狈模样看得不耐烦了,慢慢隐到了云彩里。她又伏了一个多时辰,才觑准时机,在一个沉睡的老头腰间摸到了钥匙,从西南方的偏门溜了出去。她疼得无法纵跃上树,灵机一动,伏在排水沟里,一寸一寸地躲过了卫兵的视线,一路爬到了大街上。

    攀爬钟楼又花了小半个时辰的光阴。等她半死不活地跪在屋顶的瓦片上时,已经是子时一刻了。她看到屋檐上一动不动地坐着的那个人影,看着他转身站了起来,登时觉得全身的苦痛都消失了。

    杜浒却是一脸怒气,一把把她拉起来,低声喝道:“怎么迟到了?”

    “我……我……守卫太多……”

    “那就应该早点做准备!你听听你上来时的声音,笨手笨脚的,功课都还给我了吧?”

    这么多天没见,第一句话就是指责,一点也没有挂念她、想她的意思。她委屈得快要哭出来,倔强地忍着不想诉苦。

    “坐吧!”杜浒手一带,就把她放在瓦片上坐了。她却好像被烫了一样,一骨碌蹿起来,眼泪扑扑地掉了下来,心里还想着不能叫出声音,死死咬住嘴唇,脚下却一个打滑,向后便倒。

    杜浒这才动容,连忙把她捞了回来,弯下腰,扶着她两边胳膊站好,语气焦急起来。

    “怎么回事?哪儿受伤了?”

    “我……我疼……他们打我……还逼着我带伤干活……”泪水终于决堤而出,一头扑进他怀里,尽情呜咽。

    奉书挨打时都没落过这么多眼泪。她的胸腔里一抽一抽的,想把这几天的苦全都倾倒出来,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腿脚打着颤,几乎就要站不住。此前自己的一切赌咒发誓,说什么能吃苦、不怕累,此时都变得像笑话一样。

    好在杜浒一句话也没说,也没笑她,也没问她后悔不后悔,只是抱着她坐下来,把她平放着趴在他腿上,轻轻拍着她后背。他身上的衣服是新洗的,带着清新的麻布气味,让她平白的心安。

    整个夜晚似乎就这么哭过去了。她紧紧抱着他的腿不撒手,好像下一刻就会回到那个又冷又硬、还漏风的铺位。她精疲力竭,心里面却是久违的舒适。

    抽抽噎噎地问:“这几天,你、你想没想我……”

    杜浒过了好久,才说:“我悄悄去太子府门口张望了几次,怕你不适应,怕你挨打挨骂,怕你露出马脚。好在没看到有什么异常动静,就知道你还算机灵,没惹人怀疑。”

    奉书蓦然又哭起来:“你、你到过太子府外面……那你怎么、听到我挨打,你不来救我……”

    明知道是胡搅蛮缠,明知道他无从得知府里的任何动静,可还是忍不住发脾气,轻轻用拳头捶他,好像这样就能分担些自己身上的痛。

    杜浒任她捶打,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拍拍她,问:“好了,到底是为什么被打?”

    奉书咬牙切齿地说了。杜浒默默听着。

    良久,才听他道:“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就没那么容易被人算计了。”

    奉书点点头,忽然发泄一般,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我、我想杀人。”

    “不准。”

    她抿着嘴,知道肯定会是这个答复。

    杜浒又慢慢说:“陷害你的那姑娘,也不过是个小孩子,也就那么一点儿眼界,在一方院子里弄弄手段。她也不过是要敲打敲打你,就算是陷害,也给你留着余地。你想没想过,要是她给你枕头底下放的不是几块吃食,而是贵人房里的金钗子银镯子,你现在还有命在?”

    奉书轻轻“啊”了一声,额头渗出几滴冷汗。

    “所以,你别跟她一般见识。说到底,老人欺侮新人,这种事到处都有。我在军中时,还着力整治过好一阵子呢。”

    奉书吃了一惊,随即又不甘心,道:“那,难道这还是理所当然的不成?”

    “当然不是。我可以教你一百种法子报复她,让她挨骂、挨打、被卖掉、被弄死,甚至生不如死。我可以让那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怕你、忌惮你、孝顺你。如果你的目标就是当个太子府里的奴婢头儿,那么我保证你一年之内就能得偿所愿,跟那个什么萨仁姑姑平起平坐。但你想想,这是你进太子府的本意吗?”

    奉书鼻子一酸,用力摇摇头,“不是。我是去做卧底,寻访娘和姐姐的下落。我才不要当什么奴婢头儿,多大的头儿也不要。”

    蒙古主子的赏识?在她心里,连块糖糕儿都比不上。

    杜浒轻轻抚着她的额头,用拇指把她眼角的泪一点点拭掉。他的一只手几乎能把她的整个后脑都包起来了,指尖上生着粗糙的茧,把她眼角的肌肤刮得细细的疼。可她也不在乎,忍着那点疼,感觉着泪水让他一点点擦干了。

    杜浒说:“既然你另有目的,那么这些整人报复的法子,除了损你自己阴鸷,没有半点其他用处。这些小恩小怨,也不值得你因小失大。如果你真的想报复她们……最好的法子就是过得比她们都自在。”

    “那……那我稀里糊涂的被人算计,被人打,哪里能自在?”

    “当然不能。你只要记着,跟丫头们斗来斗去,再怎样也是过家家。在府里真正能操纵生死的,不是那些十七八岁的汉人丫头,而是蒙古主子。他们买了你来,是要做什么?是不是专门让你进府被欺负的?

    “当然不是……”

    “那是干什么的?”

    “是……是让我做活、帮忙……”

    “知道就好。只要能让他们觉得你能干、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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