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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过去,见只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匕首,不知怎的竟是暗暗松了口气,可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愧疚与沉痛便朝他压来。
他茫然地立在原地,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
若是这一切都是她做的,他又该怎么办?
待将现场证据都搜集得差不多了,他强作镇定地吩咐下属将怡昌长公主的遗体抬上空出来的马车运回去,自己则是策马赶回宫中,将怡昌遇害一事禀报宣和帝。
一路上,狂风呼呼地刮着,刮动他身上的衣袍翻飞似蝶,他木然地望着前方,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放着那一副副画面——被鲜血染红的雪地、岩石上的血迹、十根断指、曾经柔美的脸庞上凌乱的刀痕、大腿上一个个血窟窿……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心里的苦意与酸楚全部咳出来。
骏马忽地一个飞跃,竟将马背上已松了缰绳的他甩飞开来,随着长英一声惊呼,他整个人重重地被甩落雪地上。
“王爷!”长英一马当先,飞也似的跑过来欲扶起他。
陆修琰一动不动地趴在雪地里,片刻,双手在雪地上抓出十道长痕,他忽地握拳,狠狠地一下下砸着地面……
泪水瞬间便模糊了他的视线,仿佛有把锋利的刀,正一下又一下地凌迟着他的心,鲜血淋漓,很痛很痛,痛得他只恨不得就此死去。
“王爷!”长英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不让他再这般虐待自己。
良久,他便听到主子沙哑的声音。
“长英,本王觉得自己很没用……”
长英瞬间便红了眼圈:“王爷……”
下一刻,陆修琰轻轻推开他的手,缓缓地从雪地上站了起来,一点一点地整理着身上有几分凌乱的衣袍,除了眼眶有些微红外,整个人再瞧不出半点异样。
他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子,骏马一声长嘶,撒蹄飞奔而去。
长英怔怔地望着他渐渐化作一个黑点的身影,狠狠地抹了一把脸,随即亦策马追了上去。
红颜祸水,早知今日,当初他便是拼着被王爷驱逐,也必不让那个祸水嫁入端王府!
***
秦府内,红鹫与相熟的丫头坐于廊下小声说着话,不时留意着屋内动静,只当时间一点点过去,始终没有听到王妃起来的动静,她不禁有些奇怪。
往日王妃最多不过歇半个时辰,如今一个时辰都快过去了,王妃怎的还不醒来?
“红鹫姐姐,今年的雪下得可真频繁,早上起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你瞧,如今又下起来了。”小丫头喟叹一声道。
红鹫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声,不时扭过头去望望那紧闭着的房门。
“王妃睡了挺久了,怎的还不起来?莫不是也如我家少夫人一般有了身孕了吧?”小丫头察觉她的动作,想了想便道。
红鹫愣了愣,王妃有喜?若是如此倒是天大的喜事。
她垂眸沉思:王爷成婚至此膝下犹空,身边又始终只得王妃一人,也是时候该添个小世子了。
突然,屋内传来女子的轻咳,她当即回神,快步推门而入:“王妃醒了?”
进得门去,见躺在床上的女子眼皮轻颤,须臾,那双明亮而又带着几分懵懂的眼眸便睁了开来。
“红鹫……”秦若蕖喃喃地唤。
红鹫连忙上前扶起她。
“红鹫,我头疼……”秦若蕖皱着两道弯弯的秀眉,梦呓般道。
红鹫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掌握着力度为她按捏着太阳穴:“王妃想必是睡得久了,猛地醒来才会觉得头疼。”
“嗯。”秦若蕖弱弱地应了声。
见揉了半天她仍是不适,红鹫也不禁有些担心,正欲说话,便听对方低低地道:“红鹫,我想陆修琰了,咱们回家吧!”
“好,咱们回家!”红鹫心里有些异样,只也不多想,弯下身子打算侍候她穿上鞋子,忽见鞋面那颗莹润的珍珠上沾染了一点暗红。
她伸手去擦拭……
血?惊觉那暗红竟是凝固的血,她脸色微变。
“红鹫?”久不见她动作,秦若蕖疑惑地轻唤。
红鹫连忙敛下满怀凌乱思绪,神色如常地侍候她更衣梳洗,暗中却留意着她,见她身上并无伤,衣物亦是除了有些许皱褶外亦不再有异样,心中对那血迹的来历更加不解。
得知她要回府,岳玲珑望望越下越大的雪,再想想过不了多久便会归来的夫君,遂劝她再多留一阵子,只秦若蕖坚持,她也不便再说,唯有叮嘱着红鹫等人好生侍候,这才依依不舍地亲自将她送出了二门。
秦若蕖扶着红鹫的手正要迈上马车,忽地抬眸望望纷纷扬扬的雪,伸手去接,看着雪花飘落她掌上。
“王妃,该上车了,您经不得冷。”红鹫轻声提醒。
秦若蕖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便驶向端王府。
“红鹫,你没有试过突然有一日,发觉自己都不认识自己?”静默的马车里,红鹫正整理着软垫,忽听秦若蕖轻声问。
她怔了一会,正想回答,又听对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道:“一个人怎么会不认识自己呢?我真是糊涂了。”
她深深地凝视着她,心里那股异样感更浓了。
王妃她,确实有些奇怪……
106|
秦若蕖回到府中,却没有见到她最想要见的那个人的身影。倒是一直忐忑不安的素岚见她回来,终于松了口气,连忙迎上来扶着她唤:“王妃。”
秦若蕖神情有些呆滞,闷闷不乐地由着她将自己扶回正院里。
素岚望着她欲言又止,想要问问她今日可曾见到了怡昌长公主,可是一时又抓不准她是王妃还是蕖小姐。
近来蕖小姐言行举止甚似王妃,她已经不能轻易区分她们了。
“岚姨,陆修琰还没有回来么?”片刻,她听到秦若蕖闷闷的声音。
她愣了片刻,当即明白眼前这位不是蕖小姐。
“王爷怕是要晚些才回府。”
秦若蕖托着腮帮子望向窗外飘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素岚定定地望着她,对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姑娘,突然觉得有些看不透她了。
***
却说宣和帝听了陆修琰的禀报,得知胞妹惨死,当场打碎了手中茶盏,整个人一下子从龙椅上弹了起来。
“死了?你说怡昌死了是什么意思?朕昨日还见她好好的!”
陆修琰垂着头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袖中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
宣和帝双目通红,额上青筋频频跳动,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哽声问:“她的……如今在何处?”
“暂且置于清安殿。”
“朕去瞧瞧。”宣和帝迈下玉阶,就要往殿门外走去。
“皇兄请留步,实在不宜……”陆修琰连忙阻止他。
“那是朕的亲妹妹!”宣和帝红着眼大声道。
“请皇兄留步!”陆修琰仍是挡在他的身前,重复道。
宣和帝欲避过他离开,可无论他再怎么避,对方都能死死地挡着他的去路。
“让开!”他怒视着他,沉声喝道。
“请皇兄留步!”陆修琰眼睛微红,却是一脸的坚持。
兄弟二人僵持半晌,还是宣和帝先败下阵来,他哑着嗓子轻声问:“她死前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陆修琰的心似是被针扎了一下,怡昌的惨状一下子便在他脑海中闪现,他阖着眼眸平复一下,哑声道:“……是。”
宣和帝的眼又红了几分,他微仰着头将眼中泪意逼回去,下一刻,大声吩咐:“传邢部尚书!”
***
陆修琰也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府里的,他木然地走入书房,背着手遥望夜空怔怔地出着神。
自十八岁那年参与政事,他从来不惧任何繁难棘手的差事,可如今宣和帝让他追查杀害怡昌的真凶,他却觉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长英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王爷,有些话说出来便是明知会令王爷不高兴,可属下也不得不说。”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鼓起勇气道,“王爷自参与朝事以来,处事公允,行事端方,朝野上下人人称颂,自掌刑部之后更是铁面无私,断案如神。可是,如今却为了一个女子,一个无视您的真心付出,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您的女子,而毁了自己行事准则!”
“王妃一心只想报仇,属下不敢有二话,可她行事出格,手段毒辣……王爷,您今日为了她而私藏证据,假若将来她犯下了不可饶恕之罪行,您又当如何自处?”
陆修琰痛苦地阖上了眼眸,片刻,哑声道,“她有今日,皆因本王教妻无方,御妻无术。假若真的有那么一日,她果真犯下了不可饶恕之罪行,本王定会亲手了结她,然后,再赔她一命!”
“王爷,您……”长英大惊失色。
“长英,你说的本王都明白,可是,本王没有办法,或许上辈子本王真的欠她良多,今生才会这般……你下去吧,本王觉得很累……”
他是真的很累,一种从心底深处散发而出的疲惫正快速地将他吞噬。
在公,他既要为滔光养晦的陆宥恒保持实力,又要小心翼翼步步谨慎地与陆宥诚周旋,所走的每一步都要耗费不少心思,如此才能在让陆宥诚事事如他意的情形下,亦一步步将他引落陷阱。
在私,为着追查当年秦卫氏的死因,他不悉出动自己隐藏多年的势力,只为了能将一切事查个水落石出,也为了给死难者一个交待。
可是,在他已经快有些不堪重负的情况下,他挚爱的姑娘却又给他捅了一个天大的漏子……
他不知道她是怎样查到怡昌长公主身上的,也不想知道为了今日这番报复,她背着自己到底布置了多久。怡昌并不无辜,而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他不会妄想着她会为了自己而放弃为母报仇。
只是,他宁愿她一刀直接取了怡昌的性命,也不愿意看着她如此虐杀她,那样的手段,太过于残暴,太过于血腥。
断指、血窟窿、毁容,他一直担心之事终于成了真,她最终仍是被仇恨吞噬殆尽。
他缓缓地将一直藏于身上的那只耳坠取出,定定地望着它。
他的妻子有许多首饰头面,都是他精心为她寻来的,这耳坠亦不例外,讽刺的是,她带着他的心意,去做下他最担心最害怕之事。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寒风敲打窗棂发出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愈发显出夜的寂静,以及人的孤清。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椅上站了起来,迈步从书房离开。
正院内,素岚与红鹫担心地望着自回来后便一直沉默不言的主子,彼此对望一眼,终是只能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陆修琰进来时,诺大的正房里便只得靠着贵妃榻怔怔地出着神的女子。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抬眸望了过来,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可最终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
陆修琰缓步来到她的跟前,紧紧地盯着她,不错过她脸上每一分表情,一字一顿地问:“你是谁?”
你是谁?她明显愣了愣,竟是想不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垂下眼帘,少顷,对着他的视线不紧不慢地回道:“我不是秦四娘。”
陆修琰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闻言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是啊,你不是秦四娘,不是我的阿蕖,更不是我的傻姑娘。我的阿蕖,柔顺善良,单纯明媚……”
“可是,不管是如今的你,还是你口中的秦四娘我的阿蕖,都不是完整的秦若蕖。这么多年来,你将所有的悲伤、难过、绝望强行从她记忆中抹去,可曾想过她个人的意思?她在你刻意营造的平和环境里无知地长大,她不知慈母因何而亡,不懂亲父为何冷漠,不明原本幸福之家何故分崩离析,她快乐而又茫然地活着,因无知而显无情。”
因为无知,所以可以很快地将多年来一直疼爱她的祖母抛诸脑后;可以任由生父孤身一人离开,独自守着诺大的空宅在回忆里活着。
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可以轻松地抛下……
很无情么?是!可是,这一切又能怪她么?她的记忆不完整,她的记忆随时缺失……
陆修琰仰着头,待觉眼中波光褪去,再度哑声道:“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生应是百味,人应有七情六欲,酸也好苦也罢,或哭或笑,那都是生活给予的历练,人是在这些历练中逐渐成长。如此,当他垂垂老矣时,回顾此生,亦能感叹一声未曾辜负时光。”
他当然希望他挚爱的妻子能一直简单而快活地度过每一日,可是,这种简单与快活,却不能以“无知”为代价。
他阖着眼眸,片刻,睁眼一字一句地道:“如今,母仇已报,余生有我,她,已经不需要你了!”
她不需要你了,不需要这个充满着仇恨的你了……
‘秦若蕖’身子一晃,似是被人当众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那样的难堪,又是那样的难受。
她极力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努力想要看清眼前之人。
下一刻,她冷冷地笑了一声:“不愧是最负盛名的端亲王,说起道理来当真是一套套。”
她深呼吸几下,咬牙切齿地道:“她不需要我?若当年不是我将她那段血腥记忆抹去,你以为还会有你如今柔顺善良、单纯明媚的阿蕖?”
没有她,当年的秦四娘根本活不下去,她会彻底毁在那无穷无尽的血腥恶梦当中!
“是,那段记忆于一个未满六岁的孩童来说,确是难于承受,可是,她已经长大了,成长得比你以为的要坚强,而你,却仍当她是当年那个徬徨无措的她。”
他的傻姑娘,比任何人以为的要聪慧,要坚强。
陆修琰一步一步地朝她逼近,望入她眼底深处,嗓音低沉却又相当无情:“她不再需要你,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保护,不需要你干涉她的记忆!”
“悲伤也好,痛苦也罢,所有的一切,都有我与她共同承担。”
“所以,她不需要你了!”
‘秦若蕖’一直被他逼至墙角处,她拼命地摇着头,胡乱地道:“你胡说,你胡说,她还需要我,她会一直需要我,没有我,她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活着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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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她眼神凌乱,神态已经有些疯魔的模样,陆修琰心口剧痛。
伤她一分,于他来说痛苦却是加倍。可是,他没有办法,怡昌惨死的那一幕带给他的震撼着实太过于强烈,仇恨真的会吞噬一个人的理智,让她变得相当陌生。
他可以接受一个性情古怪的她,也可以接受一个或许并不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她,可他不能接受一个残酷血腥的她。
他对长英说的那番话是真的,若是有朝一日她真的犯下了不可饶恕之罪,他必定会亲手了结了她,而他,随后亦会追随。
上辈子他定然欠她良多,故而今生注定会为她操碎了心,却又无怨无悔。
“你胡说,你胡说……”‘秦若蕖’喃喃地反驳,双手胡乱地拂着,仿佛想将那些令她又慌又怕的话语拂开。
突然,她眼前一黑,整个人软绵绵地往陆修琰身上倒去。
陆修琰紧紧地抱着她,脸蛋贴着她的,眼眸痛苦地阖着。
***
怡昌长公主的死讯是次日在京中传开的。据闻康太妃得知女儿被害的消息后当场晕死过去,醒来后呼天抢地哭着她可怜的女儿。
宣和帝命端王与刑部全力缉拿真凶,但凡觉得于查案有必要的,不论官阶等级高低,均可前去问话,必要给枉死的胞妹一个公道。
每日被刑部问讯之人一个接着一个,多的是世家名门等与怡昌长公主往来较多的人家,连怡昌的夫家——平宁侯府中人亦不例外。
一时间,因为怡昌长公主的死,京中变得人心惶惶。
“长公主那日避开身边人独自前往遇害现场,想来是与人有约,于下官之见,能将长公主单独约出去之人,或是与她多有往来且交好的,或是抓住了长公主某些把柄。”刑部尚书细细地分析。
陆修琰沉默地高坐上首,对他的话并没有发表意见。
他只是想到了他昨日审问素岚,从素岚口中得知‘秦若蕖’曾提议联合驸马卢维滔达到目的,可最终她却是将所有人耍了一道,她要合作的对象并非卢维滔,而是他的妾室朱彤珊。
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竟能在怡昌对驸马的重重控制下安然产下他唯一的儿子,单凭这一点,这位朱姨娘便不是简单人物。
再加上她又深知自己命不久矣,一旦故去,留下的儿子便会落入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的怡昌手中,到时……
为母则强,这样的女子一旦发起狠来,什么事做不得?哪怕她力量不够强大,可是怡昌这么多年来在夫家的高压强势,早已惹得天怒人怨,只要稍加利用,又怎怕会不成事?
而这些信息,他都没有让刑部知晓。
坐在明镜高悬的横匾下,他觉得甚是讽刺,什么铁面无私,什么公正严明,那只不过是因为牵涉当中之人并不是他放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