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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文晟面无血色,呆呆定在原地,如坠深渊。
两者对于被娇惯坏了的陆常让来说,都不是一条活路,但第二种,起码还有生存下来的机会,起码还有个盼头。
“但我不是替他平白无故求情,毕竟这对我来说,百害无一利。”陆宴初抬了抬下颔,示意他看桌上小小的药瓶,嘴角微扯,“知道那是什么吗?”
摇头,陆文晟眸中生出一丝隐隐的恐惧,他竟猜不透,他这个儿子究竟想做什么。
“你可能至今都不知,你如今的好夫人德阳郡主,当年到底对你弃之不顾的糟糠妻做过什么。”陆宴初眸中划过一丝阴骘,“这些年我还未向你们讨个公道,如今既然送上门,那我何不就趁这次机会,把该了的前尘旧怨一次了个够?”
“你……这是……”
陆宴初朝步步后退面目惶恐的陆文晟走去,盯着他嗤之以鼻道:“事情很简单,让德阳郡主喝下这个,我就给你儿子一线能活下来的机会,至于他能否把握住,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夫人还是儿子,你选个吧!”
“你想让她死?”
“死?”陆宴初收回视线,语气平静,“不,我会请个太医候在一旁,能不能活,看她造化,我娘经历过什么,她至少也要经历,这才算公平。”
第65章
面如死灰,陆文晟一路后退,整个人颓败无力地瘫靠在墙面。
不愿多看半眼他这幅无用的模样,陆宴初抬眸望向黑黢黢窗外,淡淡下逐客令:“你若要考虑,我能给你一天时间。明晚此刻截止,过时不候,你现在可以走了。”
陆文晟麻木盯着光滑地面,半晌,无神的双眼终于有了一丝焦点,他嗫嚅双唇,缓慢颔首:“好,我答应你,你想什么时候用药?今晚吗?”
一地静寂。
视线徐徐从窗外收回,陆宴初冷冷望着他,蓦地讽笑出声。
这么快就下决定?
无论是他娘,还是德阳郡主,看来在这个男人眼底,都弃之如敝履,毫不可惜。
不知德阳郡主知道后,会是怎样的心情?她从别人手中夺来的幸福,终究还是守不住。
“今晚不行,我没这个闲情。”神情僵硬,陆宴初一张脸冷得仿若寒玉,浑身都散发着比先前更为凛冽的气息,“明日申时末,我会拿着这瓶药亲自登门,太医劳请鸿胪寺卿大人自己打点好,另外,饮下这药半盏茶后,太医方可医治。”
仰头看他一眼,陆文晟复杂面色里隐隐透着挣扎:“我真不知道蓉儿……”
“别再提我娘名字,你不配。”抢先打断他没说话的话语,陆宴初眸中晦涩,平复半晌,紧握的手掌渐渐松开,他勾唇,眼底笑意却悲戚,“你知不知道有区别?我娘这一辈子恨过怨过,去时却很平静。你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对我来说,这事过后,你们阖府上下便也彻底与我再无干系。”
“听懂了?”不等他回应,陆宴初沉声继续,“懂了就走,立刻马上,别逼我改变主意。”
陆文晟干枯的唇翕合,最终收回无奈的目光,脚步虚晃地离去,背影颤颤巍巍……
轻风拍打着窗棂,细微“笃笃”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显著。
陆文晟应是走远了,外间悄然。
豆苗儿呆呆藏在帘后,几度忘了呼吸。
她双眼睁得极大,一颗心塞满了苦楚惊愕,以及对陆宴初母子的心疼。
她那时虽是个小姑娘,与他们家并无太多交情,却知道陆宴初她娘以前身子骨挺好的,难怪后来……
猛地捂住嘴,心窝一阵阵锥痛。
倘若早点,早点和他相知就好了,他们至少可以互相取暖,至少可以做彼此的依靠。
等人消失,陆宴初紧绷着的情绪濒临失控,踉跄着扶桌坐下,他提起茶壶,方要饮杯凉茶平复情绪,视线不经意一晃,瞥见纱帘后那一角湖蓝色裙摆。
眸中闪过一丝慌乱,陆宴初遽然震住。
她竟一直都在这里?所以方才他的那些话她都听到了?
视线落在桌上那个小小的瓷白色药瓶,陆宴初懊悔气愤地将茶壶用力掷下。
不管别人怎么看,至少在她眼底,他不希望自己是双手沾上黑暗与鲜血的人,所以他要瞒着她,所以他要把自己伪装成原来的样子。
“砰”声不大不小,豆苗儿冷不丁被惊醒。
她想出去,却又迟疑。
不确定这时候的陆宴初是需要她安慰,还是排斥她的靠近。
豆苗儿伸出手,食指触到纱帘,一时难以下决断。
“对不起。”
犹豫迟疑之际,他的声音蓦地响在耳畔。豆苗儿定定望向他身影,他发现她了?
蓦地抓住纱帘,她正欲扯开,但被他紧紧攥住。
两人隔着幕帘,看不清彼此神情。
“这些年,一直惦记着你,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替我娘讨回公道。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骗人罢了!”轻笑一声,陆宴初嗓音很低,有些疲惫的黯哑,“他们这些年不是挺好吗?我一方面极度不平衡,一方面又无法成为十恶不赦的坏人,倘若我为了报仇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这真的会是我想要的?我很确定,不是。”
“陆宴初,我……”
“对不起,为了福宝,我本想放下仇恨,我娘人生最后的时光过得很恬静,她一直都不愿意我耿耿于怀。可这次,我没法再忍下去。如果你对我感到失望,如果……”
眼眶再承受不住泪水的重量,隔着纱帘,豆苗儿猛地扑过去抱住他。
他不需要感到抱歉,更不需要这么卑微,他们是家人不是吗?
“就算你是错的,我也会一动不动站在你身后,更何况你没错,你不会错的,我也很确定!”紧紧搂住他腰,豆苗儿鼻尖酸涩,此时此刻,她只想好好抱着他,告诉他她最真实的想法。
良久无言。
陆宴初推开她,却推不动,反令她抱自己抱得更牢固。
好笑又暖心,陆宴初拧眉:“这样抱着舒服吗?”
“嗯?”
“隔了几层纱帘。”
豆苗儿愣了愣,瞬间知羞了,原来他推开她是这个意思,她以为……
蓦地松开死死箍着他腰的手,豆苗儿讪讪后退几步,埋着脑袋不主动从内室出来。
知她面皮的厚度不比过往,陆宴初掀开纱帘,朝她行去。
豆苗儿下意识后退,却被他猛地用力拉抱在怀里。
“这样是不是好些?”陆宴初轻轻将下巴搁在她肩上,仿若海面上一艘失去方向的船终于找到了灯塔,许久的漂泊无依都已逝去。
这个时候,豆苗儿不跟他计较,她踮起脚尖环住他脖颈,诚实的轻“嗯”了声。
逗留半晌,两人手牵着手同回绿韶院。
不知为何,心与心的距离好像更近了些。
“明日……”豆苗儿艰难望向他闻言投过来的目光,“我和你一起去行吗?”
脚步略顿,陆宴初领悟到她说的是那件事,幅度极小地摇头:“我不想你看到那样的画面,你在家等我不好?就当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件事,我不想让你牵扯进来。”
“不好。”豆苗儿埋头盯着地上两人的影子,“我明明已经知道了。”
“你要乖。”
豆苗儿面上一红,实在不习惯他用哄福宝的语气来哄她,佯怒地瞪着他,她认真道:“陆宴初,我很担心你。如果换做是我,你会放心让我一个人去面对吗?你要是坚决不肯让我和你一起,以后我的事情,你也别插手。”
“你是我夫人,我保护你天经地义,别赌气了。”陆宴初蹙眉继续哄着。
“好吧,以后要是赵家的人找来,你千万别拦,我要自己处理。”说着,用力挣开被他握在掌心的手。
陆宴初自然不松手,两人目目对视,互相瞪着一双固执的眼睛,谁都不肯轻易妥协。
僵持半晌,陆宴初没辙,服软道:“那你明日什么都不要说,乖乖站在我身后,不要替我委屈也不要为我落泪,更不要被我的样子吓到,能做到吗?”
重重点头,豆苗儿终于满意,双手示好地攀住他手臂,甚至连头都枕在了他肩上。
陆宴初摇头无奈,叹了声气,他顺势揽着她往前,面上终于浮出一丝轻松:“去看看福宝,我看他近日……”
月上树梢,春意渐浓的夜晚虫鸣声浅浅浮现。
两人沿着长廊缓步上前,一路说说笑笑,地上的两道影子更是交缠交织,分不清彼此。
翌日。
豆苗儿好生安排府上诸事,便时刻准备着与陆宴初一道出府。
她一点都不害怕恐惧,有什么好怕的?德阳郡主他们又有什么好可怜的?她只是陪陆宴初去讨个公道,她只是去做他坚实的后盾。
尽管陆宴初不说,她却明白他的心情有多复杂。
他需要她,她知道的!
申时初,陆宴初回府,换下官服,与她一同搭乘马车出门。
豆苗儿握着他手,不无担忧地望向他:“定国公与圣上那边,你可安抚好了?”
拍拍她手背,陆宴初宽慰道:“无碍,乔睦伤势基本稳定,再者,陆常让也受了些伤,圣上这个惩处,本就意气用事了些,况且……”陆宴初握紧她手,面上说不出什么意味,没有痛快也没有伤感,“依着陆常让的脾气性格,流放到哪里又有多少区别?倘若他能在这次历练中脱胎换骨,倒也算功德一件。”
马车轱辘,豆苗儿侧靠在他肩上,一路无言。
约莫半柱香,马车应声而止。
豆苗儿坐直身子,看他一眼,随他下车。
陆文晟与当朝首辅的事情早已不是秘密,大家都清楚得很,所以面上难免不自在。
进了府邸,陆宴初将袖中小药瓶递给陆文晟,他侧站在豆苗儿身前挡住她,面无表情道:“我就不亲眼瞧着了,站在廊下便好。”
陆文晟眸色暗沉地接下,闭眼点头,引他们入后院。
站定在距德阳郡主寝房不远的长廊下,豆苗儿目送陆文晟消失在眼帘,才几日,他背影就佝偻了许多。
这个男人,究竟有多无情,才能一次又一次将枕边人的心狠狠敲碎?
只不过,今日他是在儿子与夫人中选了儿子。终归到底,陆宴初的娘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内室隐隐传来争吵与瓷瓶破碎的尖锐声,间或女人凄厉的哭喊。
很快,一切都恢复平静。
半盏茶后,太医在一个年轻男子催促下背着药箱急急进入。
豆苗儿冷眼看着,脑中不由幻画出当年陆宴初悲恸的模样,他是不是也曾这样抓着大夫的手,是不是也曾眼眶通红地飞奔进屋,生怕再晚一步便再不能看见娘亲对他露出温和的笑脸。
第66章
“我们走!”陆宴初收回视线,面色无悲无喜,语气同样平淡。
现在就走?豆苗儿秀眉轻拧,抬头看他一眼。
内里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德阳郡主究竟是死是活,他不弄个明白,能走得安心吗?
当年陆文晟高中状元定居京城,一心要接他入京,德阳郡主知晓阻拦无用,便想永绝后患,让人带着瓶毒药来到小小的竹安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陆宴初的前程半哄半逼的让他娘饮下此药,幸亏大夫请的及时,他娘身子虽亏损的厉害,却侥幸捡回了半条命。
如今,同样的药用在德阳郡主身上,也算她自食其果。
没有犹豫地转身,陆宴初步伐缓慢。
望着他僵硬背影,豆苗儿迟疑半瞬,抬脚跟上。
她不知要怎么宽慰他,陆宴初真的想让德阳郡主死吗?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所以……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豆苗儿蓦地驻足,回头望去。
是陆文晟。
他一边脸颊红肿,联合先前的动静,不难猜测里面都发生了什么。
看到他们之后,他眸色疲惫地踉跄追过来。
豆苗儿拉住陆宴初,轻轻握起他手,给他力量和支持。
“一切都按你所说,分毫不差。”陆文晟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再无人前的意气风发与儒雅,嗓音更是有气无力,精神恹恹的,“太医说她差不多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以后的日子,可能要在床榻上度过,眼睛似乎也看不见了。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常儿那边你给他留一条活路,你答应我了的。”
“我说话向来作数。”陆宴初目光落在栏外几簇青幽幽的草丛,从头至尾不多看他一眼。
“好,好……”他嘴上不停重复。
单独看陆文晟这副模样,确实称得上可怜。
但若知道他曾造下的孽,又哪里可怜?
至于德阳郡主的结果,豆苗儿隐隐松了口气。
德阳郡主是死还是活,说句难听的,她并不那么在意,她曾经对陆宴初母子做出的事情,她绝对不能原谅。
可她也不希望这件事成为陆宴初心中永远解不开的一个结,现在的情况,对陆宴初来说,或许是最能接受的,对他也是最好的。要是德阳郡主真这么去了,他一定很难放下。
双方都未再多言,豆苗儿挽着陆宴初,两人撇下陆文晟,沿长廊离开。
陆文晟原地怔怔站了半晌,只觉头晕耳鸣。
他双腿僵直地走回房屋,耳畔隐约回荡着大儿子陆友林的哽咽痛哭声。
完了,他这辈子走到这步,真的全都玩完了。
得罪了定国公府,陆宴初对他又只有怨愤,圣上更是因此对他厌弃,小心谨慎了几十年,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眨眼间灰飞烟灭,全盘崩溃。
魂不守舍坐在桌旁,陆文晟愣愣执起凉透了的茶,一口饮下,满腔苦涩。
“爹,您就这么狠心?”匍匐在床榻边的陆友林猛地起身,他满脸是泪地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德阳郡主,颤抖着走到陆文晟身边,指着他斥责道,“爹,娘对您的真心日月可鉴,这么多年的夫妻,娘私下为您付出了那么多,您却听那个陆宴初的话逼她喝下这杯毒药,娘如今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爹你好狠的心,您怎么能这样对待……”
“你懂什么?”手背青筋鼓起,陆文晟再忍不住心中的不甘和愤懑,他目眦欲裂地狠狠将茶杯摔在地上,怒极攻心地瞪着陆友林,反驳他的斥责,“还不是她从小就惯坏了你们两个不孝子,常儿在外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以为把他抓去大牢关几天打几板子就完了?圣上不高兴,何止是他没命,咱们全家都得受到牵连,你是想眼睁睁看着我们全家都没命是不是?”
吓了一跳,陆友林后退两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你娘她是自愿,只有这样,才能给常儿一条活路,你懂吗?”无力拍了下桌面,陆文晟狼狈地跌坐在椅子上,撑着头长叹一声气。
自愿?
又哭又笑,陆友林一张脸揪成一团。
好好的人怎会自愿饮下毒药?若不是被逼,若不是为了常儿……
娘明明是为了常儿,为了他们才牺牲自己,可爹他做了什么?他只会纵容别人来伤害他们。
浑浑噩噩走出寝房,陆友林望着绚烂的晚霞,突然觉得心如死灰。
他们这个家,已经不算家了。
都是陆宴初,都怪他。
从他来到京城,爹就变得不对劲,从中秋宫中那场夜宴,他们府邸就成为京城乃至全天下的一个笑柄。
凭什么?他与常儿只是看不过眼,他们只是受不了那些不知真相的人对他们的鄙夷辱骂。
陆宴初他就是故意的对不对?一切都是他设下的局,不将他们害到家破人亡,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是不是?
麻木地笔直往前,陆友林似想到什么,灰暗的眸中生出一丝戾气。
他转身往左疾行,匆匆推开书房大门。
陆宴初不让他们好过,那他也绝对不能让他好过,他要替常儿报仇,替娘报仇……
天边晚霞渐渐消散,晚风轻拂,吹来细微凉意。
走出长廊,豆苗儿抿唇,抬头望向周遭。
她第一次到这里,加上平时方向感不大好,所以……
“迷路了?”陆宴初心不在焉随她走了长长一段路,见她此刻停下,他转头望入她清澈的眼睛,柔声问。
“可能是。”豆苗儿尴尬地小声道,“但感觉并没有走错。”
陆宴初嘴角弯起极浅的一丝弧度,抬眸逡巡四周,他笃定地往左方指:“走那边。”
说着,牵起她带她往左面离开。
豆苗儿紧紧抱住他胳膊,慢慢地,终于卸下心中重担。
希望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是真的结束了。
但愿日后,他们一家三口,能好好的平静地过日子,再不会遇到这些糟心至极的坎坷。
走了会儿,便走出困局。陆宴初指的路果然无比正确。
两人行到主道,附近有仆人来来往往。
外面的奴仆不知里头发生的事情,没有自家老爷叮嘱,他们自然不好上来献殷勤。再者德阳郡主向来小气霸道,若让她知道他们刻意讨好首辅大人,莫说生计,只怕半条命都会没了。
豆苗儿陆宴初对此毫不在意,他们不喜欢这里,脚下步伐很有默契的同时加快。
“晚膳你想用什么?”并肩往前,豆苗儿仰头看他,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