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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好的部属,不会明目张胆地在人前“教导”首领、主子,反而会藉机暗示出真实的情况和有利的资料,以俾领袖、主人自行判断。
所以她微哼道:“听来,这两人相当机灵,不像是‘行P’、‘走肉’嘛。”
铁手道:“他们却很喜欢别人这样叫他们哩。”
凤姑问:“为什么?”
铁手道:“他们既是行尸、走肉,他们的主子就不会对他们有戒心,敌人也不会对他们提防了。”
他是个捕头,对江湖上好些人物的资料自然都了如指掌。
凤姑道:“看来,一个真正聪明绝顶的人,是断断不会让人知道他聪明智慧,反而希望人以为他是个笨蛋。四大凶徒里,燕赵各有男女死士卅一人,却不知赵好和屠晚又有什么?”
宋国旗道:“屠晚没有助手。他是杀手,要独行独断,孓身一人,接近他的人都得:死。”
余国情补充道:“所以屠晚没有手下,但有的是提供他杀人资料的人。”
宋国旗又道:“赵好没有帮手。因为他善妒易嫉,容不下人。他喜怒无常,嗜好杀人,朋友都给他杀光了。”
余国情也补充:“是以赵好也没有部下,但他也是人,人有时也需要人帮手,有时候,他会利用唐仇和燕赵的部属来充作助手。”
凤姑点点头道:“可是燕赵和唐仇未必会高兴。”
这种心理她最是能了解。
因为她也是个领袖。
她最能够领会作为领导人心中所思。
——部下只可以对自己效忠。
——当这种效忠有双重或不止对他一人时,心里就绝对不会好受。
所以人想获取更大的权力。
权力可以促使别人只对他一人尽忠。
绝大的权力能换取绝对的效忠。
但权力令人腐化。
越大的权力越易令人越加彻底地腐化。
到头来,大家所效忠的,只是“权力”——一样虚幻的事物:但没有了它又不可自由自在的东西。
就这么几句话间,凤姑在这浮光掠影里忽然领悟了一些她一直未曾细思过的道理:
她为什么要忒忒营营追逐一些本来就可以没有、得到了也只是虚幻的事情呢?
追求权力,永无厌足。
得到权力,等于拥抱腐化。
幸福不是权力。
幸福是一颗享有快乐的心灵。
要幸福必须先要寻求快乐。
——然而幸福在哪里?
——快乐在那儿?
是一直在自己眼下、身边?而一直让自己忽略、漠视?得到的不知珍惜,失去了才知遗恨。这时候的凤姑,忽然何其强烈地想念着长孙光明,她也立意要为她的部属李国花,出手挽救看来正任人鱼肉的李镜花。
——为什么她不和一直爱慕自己的长孙光明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在一起?为什么自己要常常和他骂架?为什么自己要把他奉送给那姹女唐仇?为什么自己不多费一些些时候来关心他?
因为这一点的懊悔和柔情,连带对李国花的女友李镜花,也有感情起来了:
——国花一直只知道服侍自己,为自己水里来火里去,镜花这小姑娘一定很不高兴了吧?
——刚才唐仇出现,自己就禁不住要恨光明哥,可是她这样霸占了大相公全部的心力与时间,小相公又怎能不恨她?
哎。
她决心要救她。
——不为什么,只为对这一刻的情怀作交待。
情怀,是人最可贵的情感之一。
只要情怀不老,人,就可以不老。
年纪不是年老最难拒抗的因素。
连健康也不是。
——一个人要是失去了情怀,那就,真的是,老,了。
凤姑有点想不通她从前为何没想通这道理。
其实世间的大道理多是浅显易懂的,只是没有多少人去实行而已。
铁手后来没有多说话。
他在观察场中。
他在默运玄功。
——他准备只要赵好向李镜花一动手,他就立刻发出他那越远越能发挥莫大威力的掌功。
那只是“劈空掌”。
真正的“劈空掌”。
——劈空掌几乎武林中人人都会,只是铁手真正下过苦功,把平凡无奇的劈空掌练得:“相隔愈远,功力愈强!”
所以一个人不在乎有没有练得奇功,有没有习得绝技,而是在有没有真正下过苦功。——这一如酒,味道不在奇与否,而在于醇。
不过,铁手眼下所见的,却是:
奇。
奇事。
赵好摸出了“大快人参”。
“大快人参”真的很大块。
形状就像一块地瓜,大约有小孩的头那么大,略为狭长,顶上开了六张叶子,三朵大花,都是惨青惨青的颜色。
赵好的脸色很灰。
唇却很红。
这下给“大快人参”对着夕照一映,整个人都变绿了。
惨绿惨绿的颜色。
——敢情这块“人参”还是会发光的!
这一映照下,也使铁手和凤姑同时省悟了一事:
太阳快下山了。
他们不知不觉已斗了一天一夜了。
晚上,又快来临了。
——今晚可有月儿否?
本有。
但天色很坏。
远处乌云与暮云齐翻涌,然后四合。
故此夕照特别灿烂。
像纪念一场凋谢。
赵好在如此暮照之下,又做了一件奇事:至少是令人出奇——想不到他会做——的事。
他撷下其中一张参花。
塞入嘴里。
咀嚼。
凤姑身形一动。
她想要阻止。
铁手却把她按住。
他已发觉有点异样。
果然,赵好先小心翼翼地把人参放到李镜花的唇上鼻下,然后他用嚼碎了的参叶敷在她的右颈侧。
铁手这时也发现了:
李镜花雪玉一样的右颈,有三个小孔,一字斜排,由上而下。
洞的颜色呈蓝。
一种淬毒于兵刃锋口上的盖。
李镜花正合着眼。
她不是睡着。
而是晕过去了。
——如果不是仍微微起伏的胸脯,真令人错以为她已经死去了。
幸好不是。
铁手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体悟:
赵好不是在害小相公。
——相反的,是用极之珍贵的“大快人参”为李镜花疗伤。
凤姑也看清楚了。
他们现在都伏在斜坡的土墩后。
贴得很近。
所以铁手可以及时制止凤姑的行动。
凤姑似也庆幸自己刚才并没有贸然行动。
因而她觉得有必要向铁手解释:
“这‘大快人参’,参花可治奇毒,增长功力,而参叶可去一切恶疾,参须则可敷外创,人参则几可起死回生、尽疗伤毒绝症,亟见功效。”
铁手颔首道:“那么说,赵好是要为小相公祛毒了。”
凤姑努着红唇道:“奇怪,赵好的心天下闻名,比唐仇还狠,只不够唐仇毒,今儿怎么这般好心起来?”
铁手没有回答。
只一笑。
他看着赵好。
他的手势。
他的动作。
——由于他是那么关注,连几绺发丝垂了下来,他都无暇用手去撩拨,反而是李镜花的秀额上粘了几条发丝,他还轻柔地用手指抹开,让它们回到发窝里。
他还没看到赵好的脸。
没看到他的眼。
更没有看到的神情。
相距实在太远。
但这已够了。
已够让人感觉出来了。
凤姑也明白了。
他明白了为什么。
——那也是为了情怀。
——而且是人类所有情怀里最来得无由的一种。
最美的一种。
这时候的李镜花,徐徐睁开了眼睛。
她好像还没弄清楚一切。
她的容貌很秀气。
甚至秀气得有点儿单薄。
不过,苍白的她,这时候因为无力而更美。
她睁开眼,就看到赵好。
她微微笑了一笑。
然后看到夕阳。
夕阳真好。
之后她的眼神就遗落在夕阳照落的菜田里,仿佛她的视线就远落在那儿了,一直收不回来。
“真……美……”她柔弱地说。这是她苏醒后的第一句话。
赵好忽然站了起来。
毫不犹豫地就走向菜田。
菜色翠绿欲滴。
菜花黄得清亮,像一颗颗露珠里的夕照。
赵好跨步人菜田。
俯身。
他不是拔菜。
而是采花。
采了一手菜花。
然后回来。
这时候大家都看清楚他的眼神了。
那在夕照中的眼神。
就像夕暮一样的深情和不舍,挂在远山山腰不去,那眼神。
——连风拂到他身上,也成了多情的风。
这一下,铁手和凤姑更明了了。
甚至生起了感动。
赵好向李镜花走去。
他要把手上的花送给李镜花。
——尽管那只是菜花。
突然,人影一闪,一人飞掠而下,一手已抓住李镜花鼻际的“大快人参”!
这一下,连铁手和凤姑也没料到有此一变,赵好亦猝不及防。
凤姑低呼了一声:
“唐仇!”
铁手和凤姑距离太远,要抢救已然不及。
赵好的人在这一刹那间变了。
完全变了。
他狂啸。
那啸声令麦丹拿拼命捂住耳朵,钟森明捂住了心急退。
也令李镜花双眼突然睁大,秀眉一蹙,咀角渗出血来。
可是他恍然未觉。
他一拳打向唐仇。
拳击向唐仇背后。
拳未打中,唐仇背后的衣服突然皱了。
唐仇的几络后发亦立即白了。
铁手皱了皱眉。
——那是“老拳”!
更可怕的是:在那一声尖啸里,赵好跟他对抗时的内伤,似已复原了七七八八,这使得以内息雄长几近天下第一的铁手而言,也大为吃惊讶异。
——赵好内力之锐之烈,还超乎他的估计!
他怕李镜花遇危。
——不管落在唐仇或是赵好手里,一个是要置她死命的人,一个是情绪极不稳定的人,都不安全。
这次却是凤姑扯他伏下。
“让他们鬼打鬼去。”凤姑低声道,“我们再去收拾残局。”的确,唐仇和赵好,都是强敌,也都是恶人。——对付恶的方法,最好是让他们自己去打个你死我活。
唐仇如果攫走“大快人参”,她得要付出代价:
那就是捱赵好一拳。
可是赵好的拳头是捱不得、吃不下的。
这点唐仇可比谁都清楚。
——他们毕竟是同一个师门:“我是老子”张老师的弟子。
所以唐仇立即放弃大快人参。
赵好一拳击空。
唐仇已一转身,掠到了李镜花头上。
她的右手五指,已箍住了李镜花的颈。
然后她没有再动。
至少手足都没再动。
她不想让赵好误会她已经对李镜花下毒手了——一旦赵好这样误解了,那一切都艰辛多了。
她动的只是脸容。
她笑。
笑表示友善。
她冲着赵好展开一个亮丽的笑容。
这时,钟森明和麦丹拿也看清楚了来人,一齐跪地呼道:
“唐姑姑!”
这时,赵好和唐仇两人的动作,都遽然静止。
唐仇的手就在李镜花颈侧。
赵好的手已抓住大快人参。
两人的手只差一只手掌的距离。
但谁也没有再动。
谁也不敢再动。
——他们彼此之间,都很清楚对方的战力、出手和性情。
如果不是真的出手,他们都不希望让对方误会自己会出手。
唐仇先说话了。
她笑容可可。
笑意晏晏。
她是先向她的部下说话的:
“你们有了赵爷赵公子,还认得我这个唐姑姑么?”
麦丹拿惶恐地道:“唐大姊哪儿的话,我们天天在等唐姑姑你过来主持大局,昨晚你把这小相公交了给我,我们死死盯着,不敢有失,布店的和尚还有米铺的老板加上那客栈的掌柜向我们发动攻击,我们都死守苦候哩!”
钟森明更抹汗地道:“我们以为赵公子跟姑姑你同在一起的,所以才——要不是……我们哪敢——”
他有很多话都不便说。
不敢说。
他知道主子的性情。
但他也不想得罪赵好。
唐仇冷笑。
她冷笑的时候更清丽,像冰,美将起来时也使人眼里一凛,心中一寒。
她笑着向赵好道:“你倒是越来越深情了。越来越深情的你,是否还记得我是你师妹?可否好好想一想,为这女娃子,是否值得?”
赵好满脸胡碴子。
他的样子其实很俊俏。
但很沉郁。
他的须脚仿佛会说话。
它吐露出来的是两个字一个形象:
潦倒。
——在一些人身上,潦倒有时候也是一种美。由于潦倒来自对自己的彻底放弃,所以所表现出来的落拓感往往使有母性的人觉得这孩子需要依凭。
因而动心。
唐仇现在的样子,就是动心的样子。
女人在动心的时候,看人的眼神会说话。
说很多话。
还有千种风情,都在一个巧目流盼中尽吐。
赵好却很冷。
很沉。
很凝静。
他不是沉静,而是凝静——一种豹子出袭前蓄势待发的沉凝。
——静止,是为了更暴烈的行动。
他说:“放了她。”
唐仇的眼里会笑。
妒笑。
“为什么?”
赵好不答。
他只重复了一句:“放了她。”
同时,抓住“大快人参”的手背,已跟他颊上的青筋同时贲起。
唐仇美目一转。
她在这一流目间看了赵好的神情、他的手筋、大快人参、那副棺椁还有李镜花。
然后她说:“你一定要救她?”
赵好点头。
唐仇的冷诮就像一匹美丽的妒兽:“就为了她,值得吗?女人里就没有比她更好的吗?”
赵好的语音是压抑的。
不但抑制着愤怒,还抑制着疯狂,这在他的声调里是完全可以听得出来的。
“你用‘三毛’伤了她?”
“是。”
唐仇直认不讳,且理所当然。
“江湖人称:‘一毛害人,二毛伤人,三毛杀人’,你三毛齐用,那是要她必死。”
“我是要她必死。我把她在‘久久饭店’擒下,交到‘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材店’来,为的是把铁手等人引来,使他来不及上七分半楼管我们对付‘青花会’那档子事。我不要铁手、哈佛这些人真的救了这小妞。”
“可是我要救她。”
“你可以跟我拿解药。”
“我是向不求人的。”
唐仇昵声道:“以你我的交情,又何必用到‘求’字,只要你要,我都给你。”
赵好的语音像冰火一样,不像是说出来的,而似烧着凝结而成的:“以你我的交情,我也清楚你的为人:我对你若有所求,便定会受你要胁。”
唐仇莞尔:“你又何必这样说。用‘大快人参’去救她,太也可惜。”
赵好冷冷地道:“你现在就是要胁。”
“给我。”唐仇用另一只空着的素手指了指赵好的掌中人参,“我放了她。”
“你先放了她,”赵好眼白多、眼黑少,可是很好看,甚至有点媚,“我给你人参。”
唐仇笑了。
笑得美美的。
她摇头:“你不是信用不好,而是情绪不大稳定,答应过的事,时常忘了,别人不晓得,咱们是同一师门的人,总是清楚不过。还是你先把人参给我吧。”
他也摇首:“你也不是不守信诺,只是心肠太毒,你只爱看人死,不爱见人活。别人你瞒得过;我是你师兄,你诳不了我。你先放了李姑娘。”
唐仇话锋一转:“你要得到这小妮子,太容易了,何必这样苦心,我一撮药粉就可以使你称心如意。”
赵好脸容一肃:“我追求她,完全以平常心,用平常人的身份,她一直不知道我是赵好,也不知道我会武功。我喜欢她,我要用我自己——而不是我身外的威名、身上的武功、身边的力量来得到她。”
唐仇嘿笑道:“感动感动,无怪乎你不惜夺大快人参来救她。”
赵好忽然瞥见李镜花眼睛里有泪光。
泪花闪烁。
他错以为唐仇使她感到辛苦。
他脸色陡白,叱:“放了她!”
唐仇突然惊人地美了起来:“人死了,就不能活了,你毁掉的不过是一株人参,但我杀掉的是你心爱的人。”
赵好却说:“你杀掉的,不过是一个人,但我毁掉的事物,这一辈子你都不能再寻得。”
两人说话都狠。
都毒。
也都让人惊心动魄。1
不知是因为两人太了解对方的毒和狠,还是太提防对手的行为武功,所以当赵好脸色煞白时,唐仇已准备动手;而当唐仇突然惊人地美了起来时,赵好也相当惊心地警惕了起来。
他们互相那么专注地提防着,以致上空回翔不已的一只鸟,他们都不曾留意。
因为暮色已四合。
山中黄昏近。
山里夜色迷。
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