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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听得心头一惊,闷哼一声。
“既然没有了回头路,只好走向更上一层楼的诡烈内功,那就是‘屏风四扇门’。你练成了第一扇,杀性已不能压抑,先杀了义兄老盟主‘不死神龙’冷悔善。练得第二扇,你连义弟副盟主‘神一魁’曾谁雄也杀了,近日功力增至第三扇,便几乎把敌人和朋友、仇人和手下都杀光了。他们都死光了,你只不过是个独夫,你还剩下什么?没有人劝你,没有人帮你。没有人再支持你了。”
大将军听得脸色灰败,汗如雨下,却压着嗓子咆哮道:“于一鞭,没想到你平时不说话,却伺伏那么久了,这回给你交待遗言,倒是一发不能收,滔滔不绝,想必是憋久了吧!好,我就让你说个够!像你这种‘好朋友’,我差点就丧在你手里呢!我只恨没早些拔了你!”
于一鞭道:“牛把草都吃光了,那只有饿死了,人斫光了树,夏潮一来,都成水鬼了。”
大将军道:“我是老虎,我是万兽之王。而且我还是水里也能发威的猛虎,我不是牛。我不想死于敌人之手。总得要把敌人和猎人都吃掉——你放心,这世上有的是人,我还真吃不完呢,准叫我无故?谁教我解决得了人,人收拾不了我!”
于一鞭道:“没有人能够永远不败,也没有人可以只胜不败。武林中最荒谬的故事是:一个人常称孤独寂寞,因为他已天下无故!这是最可笑的!因为你自以为也自称无敌,天下何其之大,谁能无敌?江湖上最无聊的传闻是:某人在某方面有过人的成就,立即成了大宗师的模样,以为已到了人生之巅峰,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所以傲视同侪,崖岸自高,不惜自封为王,杀尽同类。这也是最虚妄的!世间高人何其之多!谷不择草木,海不择江河,所以能容。自以为已无敌于世,顺其者昌,逆之则亡,简直滑稽!一个真正成功的人的特色应该是:不是从来不败,而是勇于反败为胜。你这样独步天下,到头来,只怕一失足就永翻不了身了!”
大将军怒目吭声:“怕失败的人永远不成功!一个真正成功的人,是不断的清除路上的埋伏和敌人!我仍在作战!我永在作战!谁说我败?谁说怕失败!怕失败的人会像我那么勇于决战,奋于杀敌吗?”
于一鞭冷静地道:“可是,你更勇奋的,不是杀敌,而是杀友!”
大将军格辣辣地一阵爆笑,一拍前额,光可鉴人的前额几没给他拍出星花来:
“我杀朋友?我杀友!?我就是杀你这种猪朋狗友!你刚才离间我和杨奸,又不见得我听信谗言就杀了他,我是明见万里,明察秋毫,分辨得出忠奸。你现在公然与我作对,不是反我是什么?告诉你,敌人我自然要杀,朋友我也不得不杀!为什么?告诉你们也无妨!我一手栽培出来的朋友,他们利用我,挑战我,今日不杀,难道俟有日他的势力强大过我时才杀?!在我麾下做事的朋友,他们嫉妒我、暗算我,现在不杀,难道等到有天他们爬得比我更高的时候才干掉?!你真荒谬,也真虚伪!人在高处,不小心这个,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哩!”
于一鞭也狠狠地盯住他:“就是这样的想法,所以你才没有朋友,朋友也只有跟你反目成仇!”
大将军也虎虎地盯着他:“你这种朋友,哪有安什么好心眼?你把我的优点缺点在人前一一尽告,无非是要我的敌人听个一清二楚,好让你死在我手上,但还是有人可以拿捏得着我的破绽,为你报仇——你以为我会不知?我让你说,是让你死了这条心。今晚的老敌人,还有你这种‘好朋友,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追命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这么说来,比你优秀的朋友、下属,你怕他们超越你,所以要杀;比你不如的属下、朋友,你瞧不起他们,所以也要清除——那你还有什么朋友?”
大将军居然昂然道:“对!但你不用担心,无权无利无朋友,从来没听说过有财有势会没有朋友的。”
追命突然道,“这些朋友恐怕交的不是你,而是你的权势。”
大将军犹不赦然:“也无妨。”
追命叹了一口气,似为大将军深觉惋惜:“像你这种人,本来有的是部属好友,可惜都给你杀光了、赶跑了、逼成了敌人了。如果你能把朋友的好处拿着借鉴,激发你的斗志,更进一步超越自己,甚至拿他们成就为荣,分享友人的光采;把比自己不如的朋友尽力提携,让他们各自取得成就,他日再来报答你这个曾帮他们一把的人。如果你这样做就不是我们所能对付得了的——不过,这样的人,我们也不会去对付他的。”
大将军翻着白眼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朋友比你强的,就显得你弱,朋友本是差的,你提拔他,他日他会第一个先杀你灭口。我曾帮过朋友,但他们却以怨报德。我也容过栽培我的朋友。我现在不这样费事。我打他们下去,我一生学武:只学赢招,不学输招,如果我要输,我读书当文人斗智去——那也是斗,不过只更虚伪些,用咀巴害人多于动手杀人些。我练的是赢招,取胜要完全的取胜,最好的方法是别让他有反击和反叛的机会:那就是杀了他。”
说到这里,他脸上也出现了一种狠绝、恶绝、傲绝的神态来。
忽听铁手叱了一声:“好!”
他这样一喝,众人都是一愣。
连追命也不知铁手的意思。
所以他问:“你为他喝彩?””
“是!”铁手斩钉截铁地道,“至少,他不虚伪!他狠,他霸,他目中无人,他六亲不认,他宁可负天下人却不可天下人负他,可是他说的是心里的话,做的是他自己认为可以使自己赢下去的事——他很痛快!”
他有力地道:“大将军虽然十恶不赦,杀人如麻,罪不可道,死不足惜,但也行其所言、言其所信、信其所守、守其所志,他绝对是个痛快的人!大将军原来只是个霸主,他不是枭雄,因为他还不够深沉不够好!多少人能毫不修饰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什么人能痛痛快快地杀人造孽——我为他能这样和这样而喝彩!虽然,这样的人,我,铁某人是一定要铲除的!”
大将军望了铁手一眼。
正正式式地望了他一眼。
他的眉毛一扬,道:“你是‘四大名捕’的铁游夏?”
铁手道:“我一上来时已向大将军报过名了。”
大将军道:“过来我这儿,我欣赏你,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今日我杀了这老芋头,这位子就给你顶上了。”
铁手哈哈一笑:“那么说,接了这个位置,我岂不是小芋头了?到头来我该是你看不顺眼还是瞧不起才下杀手的那一“类‘朋友’呢,谢了,你的好意,我还是敬谢不敏了。当你的朋友,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不过,个人倒是有一个心愿,要靠大将军的成全。”
大将军强抑怒忿,问:“什么心愿,说来听听。”
铁手自宽袖里伸出了他的一双手,就像是拔出了他珍藏的绝门武器:
“我早想会一会大将军举世无俦、天下无双的‘将军令’”。
月正当空。
山腰山下,布满了盏盏红灯笼。
还有一些绿色的星星点点,就像许许多多伺伏着的饿狼在眨着眼睛。
局面再无了置疑。
一战难免。
大将军转首就向杨奸吩咐道:“你盯老芋头,我先杀了这两个狗腿子,转头过来助你,好不好?”杨奸立即大声答:“好!”
大将军的命令一发,他自己已抢身出袭。
不是攻向铁手。
更不是追命。
而且也不是于一鞭。
他是拔身而起、飞纵而出,揉身扑向于玲和于投。
他快。
于一鞭也不慢。
他一动。
于一鞭也动了。
论身法,大将军也许还不是最快的。场中还有个追命。大将军身形甫动之际,追命也要掠出制上,但大将军在扑出之际掠起了一道飚风,厉烈刚猛,前所未遇,竟硬生生把他欲振的身形压了下去。
论气势,没有人比得上大将军。
于一鞭也不能够。
但他一早已看定了这点。
所以他也一早已准备好了。
他不飞身去截大将军。
他只截击——用他的鞭。
他的鞭一出,场中只闻鞭声、鞭风,岗上只见鞭影、鞭意。
“你身为大将军,却对幼龄小儿下此毒手,你还要不要脸。”
“我就是不要脸,所以才有今日手握大权!”
“就因为你是这样的人,连我也只有反你一途!”
“去你的!你要反就反,这么多理由于啥?!反正今晚我就要你连你一家人一起杀个尽绝!”
话就说到这里。
谁也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他们已战到酣处,也打到全神贯注、一发生死的关头。
——两人虽都是武林中的顶尖儿一级高手,但尤是这样,两人更聚精会神,不敢轻敌,更不敢稍有疏失,略有差池。
这是极其凶险的交手。
于一鞭可谓占尽了地利。
甚至天时。
他的鞭本来只有三尺长,可是越战越长,打到后来,竟足有三丈余长。
他站在高处。
大将军为了要偷袭于氏兄妹,所以反而处于地势较低之处。
他只有见招拆招,对手离得太远,鞭法慎密急暴,他根本没有机会反攻,没有办法反击。
他完全处于挨打的局面。
月影黯淡,加上绵密的鞭影,已遮去了大部分的月色,在昏黯的荒山之中,红灯闪晃,鞭法又鬼神莫测,倏忽不定,鞭风时有时无,有时极快而夹带尖嘶,有时奇速但声息全无,这才是于一鞭鞭法的可怕难防之处!
大将军惟有以静制动。
他不主动。
他等鞭丝真的抽到他身前时,他才一伸手,劈/拍/挟了过去。
所以,无论于一鞭的鞭法如何变化多端,如何令人眼花缭乱,他都只把定了一个原则,只等鞭身真的攻到之际,他才还击。
就当它是一条毒蛇,他只攻打它的七寸!
它也真似一条蛇,不住翻腾、舒伸,时像毒蛇吐信,时似怒龙翻空,有时卷成一团又一团鞭环,鞭圈内布满了罡气,只要一点着敌人,立即将之杀碎震死;有时鞭尖如晴蜒点水,铁鹘折翅,猝然而落,翩然而起,每一起落间都绞向大将军的要害死穴!
更可怕的是,有时,这鞭竟成了矛!
软鞭竟给于一鞭抖得笔直,向大将军刺戳!
有时也如手持大关刀一般,横扫直劈,变化之大、之急,细时如针,劲时似箭,急时无影,柔时如风,变化出自变招中,变招又再变化,使大将军半步进不得、退不得、移不得、动不得。
大将军只有见招拆招。
见招拆招。
鞭在哪儿,他那淡金色的手便插了过去,鞭影像漾了开去。
鞭攻向哪里,他像金石打镌而成的手便伸了过去,要抄住鞭子,那鞭就立即荡了开来,又打从另一角落另一角度再作攻袭。
大将军仍然见招、拆招。
见:招、拆:招。
但没有还的招。
还不了招。
——敌人实在太远了!
看的人不同,想法也不同。
于投兄妹见此战况,心中大喜。
“爹赢定了。”
“凌伯又全面挨打。”
“他还不了手。”
“他哪里是爹的对手!”
同样是观战,马尔和寇梁的看法便很不一样:
“看来,于一鞭是缠住了大将军。”
“可是,大将军也逼住了于一鞭。”
“于一鞭已不能停手。”
“对,只要稍一住手,大将军就必定反扑。”
“所以于一鞭只有一鼓作气把凌落石击杀于鞭下。”
“凌落石也在等于一鞭只要稍露破绽,他就全面反击。”
“你看谁赢?”
“我不知道,但至少,于一鞭现在是占了上风。可是,于一鞭好像很怕大将军的手……”
“我也看出来了。敢情是凌落石的手,要比于一鞭的‘天道神鞭还要可怕不成?”
追命和铁手的看法也很有些不同:“我们要提防了。”
“对,于一鞭已败象毕露了。”
“是的,他已出尽全力,但只要一缓气,大将军便会全力反扑。”
“所以,他不是未得手,而是不能停手。”
“只要大将军的‘将军令’砸上鞭身,凌落石便会以‘屏风大法’反攻过去,是以于一鞭便够凶险了。”
“因此我们得要小心了了。”
就在这时,掌劲金风大作,天色突然大暗。
全黑。
月色不见了。
灯笼全灭。
只剩下了鞭风丝丝。
掌风猛烈!
掌风如刀。
鞭声似箭。
人呢?
光阴呢?
突然之间,在黑暗中,完全没有了鞭风。
只剩下了斧风。
开山劈石的刀斧破空之声。
——哪来的斧?——鞭去了哪里?
蓦地,黑暗里亮起了一盏火。
——不是火。
是一种光。
——什么光?
一种发亮的力量。
这力量首先照亮了铁手俯视掌心的脸;因为这柔和的光亮就来自他的掌心。
右掌。
他的左掌托在右掌手背。
右手手心向上,靠近他的咀边。
他正撮唇吐气。
手心先是冒起一缕烟,然后——
掌心便发了亮。
微光掩映场中,只见追命已拦在大将军和于一鞭之间,于一鞭的脸容全皱在一起、皱成一团,就像一头痛苦的老狗。
铁手竟以内功发光!
以元气燃亮心灯!
只听铁手雄长地道:“点灯!”
他说话的话音不高,但山上山下人人都听得见。于一鞭的手下军士忙把红灯笼点亮。
连月亮也仿佛听从铁手的嘱咐,从云层里从新踱了出来。铁手这才用左掌掩灭了右手手心的光。
月亮第一道光芒许是先照亮大将军的光头。
还有他的白牙。
因为他正在笑。
“还不是一样投靠了四大名捕!”
他讪笑着说,并似揩拭兵刃一般用袖子抹着金色的手。
那就像是金属打造的、不是人的手。
——难道刚才开天辟地似的斧风,竟是来自他的手?
人类的手,又如何发出开天辟地的刀斧之声?
难道那不是手,而是奇刃神兵?
或者那不是人,所以无所不能?
追命却悠哉游哉地笑:“不是他投靠我们,你不是瞎了吧?是我来投靠他的。我主动过来帮他,这不关他事,你这种小人告密进谗也没用,因为那不是他的选择,更不是他的变节!”
大将军冷哼道:“说什么侠义道义,你们也不是一样以多胜少!”
追命高兴得又拔开葫芦塞子直灌酒:“我们已经胜了吗?单凭你这一句已是输了一招!你可心无斗志了吧!”
大将军冷哼道:“你少来相激,输了一招的是老芋头!要不是你截了下来,他的鞭子早就成了他背骨夹着的尾巴了!”
追命故意皱着眉头道:“啊,好粗俗!不管怎么说,我这也不叫以多胜少,顶多只叫车轮战而已!”
大将军嘿声道:“侠道之中,居然使车轮战,这算啥英雄好汉!”
追命居然笑嘻嘻嘻嘻笑道:“我不是侠士,我只是捕头!古往今来,传奇说部,当捕快的谁认为他是侠士的?一个也没有!有也只当是效死于朝廷,为虎作怅吃公门饭的狗腿子!我不是侠士。我也不背了个捕役的名义以致啥也不能做、什么也不便做。我去你的!以多欺少我不干,但如果让你一个个来杀,我更不干!铁二哥他们怎么想,我不晓得,但我可不守这个成规!现在如果是擂台上公平比武,那我一定会循规蹈矩。天下哪有只你可以向人家的小孩子下毒手,我们却让你为守个捞什子规则而好让你逐个击败的事!?现在的侠士都聪明,精打细算,我们当人魔爪子的,更加先进,早已挑通眼眉,才不受你那一套!看对象吧!值得尊敬的敌手,当然一对一。对你?车轮战已忒把你抬举了!你这种人最该绑到衙上给百姓人们用石头砸死的!”
大将军这回真变了脸色,气呼呼地道:“好,斗口不算好汉,我就看你能接我几招!?”
可是追命一直不肯接他的招。
追命蹑空而起,倏左倏右,忽上忽下,时高时低,闪腾晁动,只要大将军有一个哪怕是小小的微微的一闪而过稍纵即逝的疏失,他都会立时发出攻袭。
以脚。
但他就是不肯硬接大将军的“将军令”。
他一面还笑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他一面纵腾飞跃,一面还喝着酒。
酒喝得很不少。
整葫芦酒差不多喝了一大半。
这样喝酒法,很令铁手担心。
——追命的酒量,这样的葫芦,喝个十七八只也醉不了他。
反而,醉意愈浓,追命就愈能打。
酒气愈盛,他也斗志愈盛。
问题是:追命外表看似那么轻松,却喝了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