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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子里所有的东巴族人都对一件事情心知肚明,那就是,拥有怀氏血脉的人,大部分都会有一些特殊的本事,比如说他,可以催眠别人。
这是他身上自有的,不像沙月华,她如果要制造幻象,只能借助沙家家传的那枚宝贝戒指,而他只需要自己的一双眼睛还在。
拥有奇特能力的怀氏后裔之中,有些人比较招摇,平常喝多了酒便卖弄几手,但大多数人都是比较低调的,某些人甚至一生都不会去动用自己的能力。
至少怀必知道自己的一位表叔就是如此,他能点石成金,却从来不去这么做,怀必好奇地问他为什么,那位表叔叭叭地抽了两口烟筒,反过来问他,“我不愁吃喝,在山里过得舒服自在,要这些黄色的破石头有啥用嘛?”
到了外面,怀必才晓得有多少人对表叔的这种能力梦寐以求,以至于他每每想起这事儿,想起表叔那不屑一顾的表情,都觉得有些好笑。
此时此刻,怀必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
从来没有人晓得大奶奶的本事是什么。
☆、石脉鬼灯(12)
沙月华忐忑地看着怀金芝; 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
她不知道在大奶奶做完这一连串颇有些诡异的动作之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老实说; 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期待。
没想到; 怀金芝只是慢悠悠地将手帕叠好,收进自己的袖笼里。然后; 她站起身; 拍了拍围腰上沾的灰尘,施施然地说道:“我先走了。”
就这样; 就没了?!沙月华顿时感到十分错愕。
“您……不想说点什么吗?”她忍不住问道。
怀金芝看起来颇为认真地想了想,微微一笑道; “茶不错。”
沙月华嘴角抽了抽; 谁要听这个了?她感兴趣的才不是这个。
怀必心中也有些不解; 但他知道大奶奶做事一定是心里有数的,于是颔首道,“大奶奶; 慢走。”
“放心,我回去睡上一觉。”怀金芝不再继续故弄玄虚; “等我醒来了以后,一切就会有答案了。”说完,她踅转身子离开了怀必家。
沙月华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愣了半晌; 扭过头,看了看桌子上那杯被喝得干干净净的血茶,一下子又回忆起了早上过来时见到的那具残破不堪、散发着恶臭的尸体,于是胃里顿时又难受了起来。
她指了指那个茶杯; 又指了指旁边放着茶壶和几个空杯的托盘,对怀必说道,“你帮我洗了吧,我不想再碰它们了。”说完,她瘫坐在了椅子上。
“好好好。”怀必应承下来,见她那副样子觉得有些好笑,还不忘损她两句,“人都亲手杀过,还见不得那玩意儿?”
也不知道当初那个天天把“杀”字挂在嘴边的小姑娘是谁。
“那不一样,我动起手来可是干干净净的。”沙月华说道,表情颇不服气。
她知道他指的是之前在深圳杀了一个谢家人的事情。那时候,他们俩一起偷偷潜进了怀然租的房子,没想到跟谢家派来监视怀然的人狭路相逢,她一时紧张,脑子空白,手起刀落就把人家给结果了。
思及此,她突然意识到现在怀必家里就有一个活生生的谢家人,于是担忧地说道,“现在那个谢凭就在这里,万一他要给他家的人报仇……”她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早知道不带他进来了!”
怀必摸摸她的头发,“这儿是我们的地界,他孤身一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话让沙月华宽心了不少,“也对,如果他敢动什么歪心思,哼。”
怀必轻声笑了笑,端起托盘,“我去收拾茶具,你上去告诉他们一声大奶奶已经走了,省得他们一直憋闷在屋子里。”
“好。”沙月华应了一声,突然起了一些为难怀必的心思,问,“对了,我泡的糖茶,你不打算尝一口么?”
其实她是知道的,怀必从来不喝糖茶,他不喜欢吃甜的东西。
“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在这一时。”怀必淡淡地说道。
沙月华听出了他话里潜藏的意思,或是她以为的他话里的意思,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她拨了拨头发说道,“好吧,那我就暂且放你一马。”
——————
怀金芝回到自己屋内,立在绣架前,凝视了一会儿她亲手绣出的那条黑龙。然后,她伸手轻轻拂过龙身上泛着青光的鳞片。
她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沙克,他一如既往地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沙克告诉她,怀家门口死人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寨子,现在搞得人心惶惶,很多族人都在说,祭祀大典举办前闹出这样的事儿,是不祥的征兆。甚至有人认为,这是龙神不高兴了,用这种方式来警告他们。
怀金芝嗤之以鼻,这件针对怀必乃至整个怀家的事情,根本就是有人故意为之,跟神灵没有任何关系,更何况,她并不觉得龙神会如此血腥残暴,让一个诚心诚意地信仰它的东巴族人死得如此凄惨。
她只要睡上一觉,把一个梦做完,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但怀金芝没有将她的打算告诉沙克,她不信任他,一点都不。
从之前三家主事人商议时的情况就看得出来,他是最为保守的一个,完全没有任何搬出玉龙雪山的意愿。倘若允许她抱有恶意去揣测一番,她还怀疑怀必家这两天的事情跟沙克脱不了干系呢。
于是,她三言两语地将沙克敷衍了过去,匆匆离开。
怀金芝想到这里,收回了放在绣布上的手,和衣躺在了床上。
她在夜里常常睡不着,然后便独坐在窗前或者床边读书,希望看得累了之后,疲惫的双眼能够给她带来哪怕一丝的困意。
但这次,还大白天的,上午还未过半,外头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充斥在屋子里,光线明亮,而她合上双眼,梦境就立刻飞快地涌了过来,像一片巨大的乌云一样,沉甸甸地盖在了她的眼睑上。
饮下某种生物的血,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在接下来的梦境中,她就可以经历对方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就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对方曾经看见过的所有。
这就是她怀金芝的能力,她一直以来认为毫无用处的能力。
当然,即便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刻,她还是认为它一无是处。
她没有像只老鼠一样躲在暗地里窥探别人隐私的嗜好,并且她对别人的生活也不感兴趣,尤其是她的族人,每一天过的都是一成不变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眼可以由生望到死,她不觉得有什么是值得她饮下鲜血去看的。
在这一次饮下沙强的血之前,怀金芝只有过两次类似的经历。
第一次在她七八岁的时候,嘴边不小心沾上了野兔的血,她下意识地把血舔掉之后,夜里就做了一个古里古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是一只灰色的野兔,出生,长大,在草窝里打滚,奔跑在山林中,然后被一箭射杀。一切都是如此清晰而真实。
梦境向来是光怪陆离没有逻辑的,但这个梦有条有理,有前因后果,所有事情都按照时间顺序发展着。
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能力是什么。
第二次在她十余岁的夏天,家里人捕到了一条大长虫,打算晚上煲蛇汤喝。她偷偷溜进厨房,偷了一点蛇血来喝,夜里果然又梦见自己是一条长虫。
只是这梦做得极其辛苦,感觉极其漫长,她总觉得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自己的胸口上,她的心肺都在止不住地颤抖,每呼吸一下都要用尽气力。
好不容易醒过来,她发现阿爸阿妈阿姊都围在自己床边,脸上的表情沉重而忧虑,而她浑身都被汗湿透了,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怀金芝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很久,事实上也不过是一个晚上而已。
她的阿姊对她说,那条长虫已经有将近四十年的寿命,这么漫长的时光,这么庞大繁杂的记忆,在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里,全部堆叠在她的梦境之中,以她的身体根本就负荷不了。
此后,怀金芝便再也没这么做过。
没想到,在四十多年以后,她会再一次饮下别人的血。
沙强的确切年纪是多少岁,没有人清楚,也没有人在乎,但是,怀金芝知道,他的年岁肯定比那条长虫要更大,所以,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沙强的鲜血给怀金芝带来的梦境,果然让她十分痛苦。
梦境里的时间流逝得飞快,春秋代序,斗转星移,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情。但一切又都十分清晰被摄入了眼帘,不管她愿不愿意,她必须接受所有信息,这让她几度怀疑自己的脑子要炸开了。
一开始还没什么,甚至她还恍惚着觉得有些愉快。
因为,她透过沙强的双眼,在几个短暂的瞬间中,重新看见了那个人——拉木乾,她念了大半辈子的那个男人。
但是,自大虺渡劫带来的灾难之后,噩梦便开始了。
沙强在火场中挣扎翻滚的绝望,还有他的断腿之痛,怀金芝原原本本地经历了一遍,她能真切地感受到火焰撕咬自己皮肤的疼痛,锥心刺骨。再往后是无奈,失望,愤怒,绝望……这些属于沙强的情绪在她的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循环。
沙强的大半辈子都是在黑暗的林边木屋里度过的,因此,怀金芝梦境后面的一大部分也同样被禁锢在那片无尽而压抑的黑暗中。
在现实之中怀金芝是无比孤独的,她以为自己已经百炼成钢,对这种感觉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但沙强密不通风的孤独和绝望依旧强烈得几乎让她窒息。
她想,无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终于,怀金芝睁开了双眼,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下。
与此同时,她的嘴边也抑制不住地涌出了鲜血,细细的一线,沿着她的脸颊,流经她的耳垂,最后湮没在了她乌黑的发丝之中。
她的脑子仍在嗡嗡作响,乱得像一团麻,浑身没有一处可以动弹。
她看见了,杀死沙强的人。
她还看见了,杀死拉木乾的人。
是的,怀金芝一直以为拉木乾失踪是因为他偷偷离开了玉龙雪山,所有族人都这么以为。然而,事实比这更加残酷,拉木乾不是离开了,他死了。
而杀死他们的,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石脉鬼灯(13)
后天就是祭祀大典了。
傍晚时分; 日薄西山,不远处; 巍峨的雪山如同如天屏一般耸立;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隐藏在深林山谷中的部族。
祭坛中央和周围,寨子里的年轻人还在紧锣密鼓在布置着场地; 排演当天的整个流程; 怀必抱着手逛了一圈,边走边看。他抬起头; 看见沙月华正踩在梯子上,给祭坛旁边的高大石柱挂上自己家的家旗。
沙月华刚把手垂下来; 眼神便正好跟怀必的对上; 她立刻笑眯眯地咧开了嘴; 朝着他用力挥挥手,梯子顿时摇来晃去,看得怀必心惊胆战。
下面扶梯子的少女先是慌张地低呼了一声; 然后忍不住笑骂道:“能稳重一些么?月华,你可是主祭人; 摔下来就完了。”
“我才不怕呢。”沙月华嘴硬,但她还是立刻停止了这危险的动作,小心翼翼地从木梯子上爬了下来。
怀必正打算向她走过去; 突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肩膀,“怀必!”
他回过头一看,原来是危素。见她急促而紧迫地喘息着,显然是一路狂奔过来的; 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小素?”
“大奶奶她……”危素气喘吁吁,口中止不住地发干,咽了一口唾沫润喉才继续说了下去,“大奶奶她——打人了!”
“啊?”怀必有点想象不出她话里描述的那个场面。
在他记事到现在的印象中,大奶奶是一个特别能端着的人,她基本上都是处于一种静态的画面之中,要么是在慢慢地刺绣,要么是在缓缓地喝茶。
“打人”这两个字跟“大奶奶”这三个字放在一起,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怀必赶紧问,“她在哪里?对谁动的手?”
“我们还是边走边讲吧。”危素扯住他的手,转身就走,“是这样,刚才我在寨子里……咳,散步。”
她当然不是在单纯地散步,而是想熟悉一下这里的地理环境,摸清楚房屋和出口都分布在了什么地方,万一祭典占卜的结果不如意,她溜得也比较快。
叶雉和谢凭两人不方便出门,这任务自然落到了她头上。
“然后呢?”
“到了寨子门口的时候,我看见大奶奶就在那儿站着,脸白得跟卫生纸一样,好像在等谁。”危素皱着眉头,尽力回忆刚才的一切,“然后,那个……就是你带我进山之前遇见的那个老伯,回来了,大奶奶上去就打了他一巴掌。”
当时她站得不算远,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连那老伯脸上浮起来的五指红印都看见了,还有他错愕的表情。
怀必更加不解了,“拉木索,怎么会?”
拉木索是拉木家主事人的哥哥,他跟这位长辈关系一向很好,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忘年之交,离开寨子之前的那个晚上,他们俩还一块儿喝了自酿的米酒。
不止如此,大奶奶对拉木索的态度也比对其他人的要好上许多,族中有什么聚会,只要拉木索在场,她话都会多说上几句,笑容也多一些。
好端端的,大奶奶怎么会对拉木索动起了手?
——“放心,我回去睡上一觉。”
——“等我醒来了以后,一切就会有答案了。”
忽然,怀必的脑海中浮现起上午大奶奶离开之前说过的两句话,脑子里顿时嗡了一声,脚下的步伐不由得滞了滞。
答案……莫非就是,拉木索?
这个想法让怀必呼吸都停了一下,他觉得难以置信。
再说,就算是知道了杀死沙强的凶手,大奶奶也不该会如此动气,按照族中的规矩,如果有人犯事,小事就由犯事人所属家族内部自行处理,事态严重的,则由三家主事人共同商议出处置的办法。
人命关天,沙强的死自然是大事,但不管再怎么说,以大奶奶的身份,何必亲自动手?总不可能是替沙强打抱不平吧。
怀必暗暗想道,这事情背后一定另有隐情。
两人脚下运步如风,很快就赶到了寨子口。
另外两家的主事人也已经赶到了,再加上听到消息前来围观的族人们,乌泱泱的挤了一大片人,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去劝。
怀金芝正处于盛怒之中,双眼充血,眼白里的血丝暴涨。她牙关紧咬,平时看起来没什么表情的脸庞此刻因恨意而扭曲着。
这种反差太吓人了,族人们都完全反应不过来,更别提上去劝说,大家都过惯了安生日子,谁的胆子有那么肥?再说了,大奶奶是怀氏后裔,怀家人不简单的,动起手来要是误伤了自己可怎么办。
危素和怀必从人堆里艰难地挤过去,来到前头,恰好见到怀金芝站在拉木索的身后,她曲起腿,狠狠地在他腿窝里撞了一下。
拉木索一下子就向前扑去,单腿跪在了地上。
危素“咝”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她好像听到了骨头裂开的声音。
其实,按照怀金芝这样的力道,拉木索应该要双膝都跪下才正常,但他硬是死撑着,只跪下了左腿。由此看来,他也是个脾气很犟的人。
拉木沿看到这一幕,眉头紧锁,高声说道,“大奶奶!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咱们关起门来说,何必……”
“何必在这里丢人现眼,让族人看了笑话”,拉木沿原本是打算这么说的,但他扫了一眼周围表情各异的族人,这些平时日子过得没滋没味比水还淡的人们,此时眼底有窥探秘密的欲望在涌流着,或许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如果他把这话说出口,就更加是个笑话了,所以,他终究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沙克在旁边嘀咕了一句,“就是,这大庭广众的,发什么疯。”弄得斯文扫地,有意思么。
怀金芝像是终于意识到了拉木沿的存在似的,她指了指拉木索,说道,“你来得正好,告诉你,沙强是他杀的。”顿了顿,她继续说了下去,“这个人,把米蛛的卵从沙强的嘴巴里灌进去,又封住他的嘴巴,让米蛛在沙强体内孵化,最后虫子就一起从他肚子里钻了出来,就像你们早上看到的那样。”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危素忍不住打了个颤,亏她还以为东巴族人与外界隔离,一定是心思单纯,民风淳朴……没想到,这么阴毒的法子,也有人想得出来。
拉木索喉头涌出一股腥甜,嘴里有鲜血的味道在游走,他一回来就被打懵了,现在好不容易才攒起了一点力气。
他抬起头,斜眼看向怀金芝,喘着粗气说道,“大奶奶……我拉木索一生磊落,你不能这样凭空污蔑我的清白。口说无凭,你有证据吗?如果没有……”他轻笑了一声,含嘲带讽,“难不成你是做梦梦到的,现在还没睡醒?”
“没错,我的确是做梦看见的,你应该很清楚,我是怀氏后裔,我知道自己在梦里见到的是真是假。”怀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