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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为公事而来,只是这一次不会让人起疑,”西莉亚犹豫地停顿了一下,才道出更多内情,“但芝诺大人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玛丽不由哀叹:“您怎么就让芝诺大人……”她不安地左右看了看,几不可闻地说道:“第一次见面我就不相信他,总觉得他怪怪的……”
西莉亚只能涩然一笑:“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已经不能轻易和他闹崩,但愿他肯和我谈条件……”
“您真是!”玛丽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却没能找到何时的词,只能长长叹了口气,头疼地皱起了鼻子,“您之后不会再那样做了吧?”
“我没法承诺做不到的事,”西莉亚见玛丽又要发作,安抚地按住女仆的肩膀,“我知道这很疯狂,但有些事根本无法控制。”
玛丽和圣女干瞪了一会儿都没能分出胜负,只能自我安慰道:“幸好十字军那几位都去攻打阿肯了,一时半会儿也不顾上您。圣女大人,等他们回来了您可千万别再送把柄到他们手里!”
西莉亚睨着她笑了:“我还不至于傻到那种程度。”
玛丽显然很想反驳,最后默默将话咽了下去,叹息道:“明日长老会又要议事,应付那群老家伙可不轻松,您就先休息吧。”
※
正如玛丽所言,翌日西莉亚和长老会议事并不轻松。
大多数人对于与亚门大军和谈之事意见统一,认为在亚门人现出足够诚意前不能随意松口,但这并不意味着神殿在这事上的立场就简单确立下来。诸如具体措辞、神殿方面要求的细枝末节数不胜数,等送往十字军的书信正式草拟下来,时钟指针也悄然走到了午后时分。
西莉亚虽然有些疲倦,却还是先到东院审阅一番未审读的公文。
兴许因为昨日那番话,今日玛丽可谓是寸步不离。
西莉亚对此感到有些好笑,便任由女仆伫在书桌边,自顾自拆开了最上端的信函。第一封来自跟随十字军出征的神官,据信中所言,十字军仍在阿肯苦战,敌我双方各有伤亡,局势暂时还不明朗。亚门人似乎沉不住气,再次派来了使者提出和谈。理查认为这是对方力竭的征兆,主张将对方借此一网打尽。但更多人则没狮心王这般乐观,这位神官还忧虑地发现,甚至有士兵已然有了消极应战、只等和谈的情绪。
与前线的汇报相比,后续的文书便有些枯燥。西莉亚看了一会儿便觉得眼睛发涩,干脆起身道:“我到花园里去走走。”
西莉亚向来喜欢独自散步,而她去的次数一多,橄榄山花园便俨然成了圣女的领地,除了外围巡逻的守卫外,极少有人敢于出入。玛丽熟悉西莉亚的习惯,便只陪伴到花园门外。
阴云密布数日后,天空终于放晴露出蔚蓝的底色,澄澈而高远。
西莉亚抬头任由暖暖的阳光洒在脸上,深深吸了口气。迦南十二月的空气有些冷,全身的疲敝仿佛也被鼻腔内的凉意驱散,她松弛了肩背坐在花园木质回廊的外侧,闭上眼,逐渐朦朦胧胧地有了睡意。
身上蓦地一暖。西莉亚睁开眼,发觉身上多了一件斗篷。
她没有立即回头,而是用力抓紧了厚厚的衣料,仿佛在借此确认自己并非做梦。理智告诫她不应去看来人,但……
“西莉亚大人。”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到底没忍住,飞快回头。
金发青年站在回廊内侧,脸容上的光影半阴半阳。他的眼睛很明亮,唇边带着温文而轻松的笑意,整个人全无一丝紧张感。
不知怎么,只是看着卢克,西莉亚便平静下来。她轻轻问:“您怎么来了?”
☆、第49章 浮云蔽日
※
三日后的锡安再次阴雨绵绵。雨点不停敲打着橄榄山修道院的窗,急促如擂鼓。
“菲利普已经决定回西陆。”芝诺面不改色地抛下重磅消息,转头凝视窗外的光景,静静等待西莉亚发话。
“法兰西发生了什么变故?”西莉亚努力回忆上次与菲利普见面的光景,却没能从中找出什么端倪。
芝诺微微一笑:“也许他只是没耐心继续在这里和理查耗下去了。”
一年顺风顺水过后,十字军与亚门人再次陷入对持的僵局;与其等待局势恶化再次失利,在此时回国兴许还能博得些荣光。这的确是个符合菲利普一贯保守作风的想法。毕竟法兰西王不远万里前来迦南,说到底不过是为了给自己镀一层金,改善与罗马神殿的关系。而他的确协助收复了沦陷的圣城并扩大了锡安王国的版图,目的已经达成,没有理由再徒然耗费时间。
“理查那里有什么反应?”
按照狮心王往日的作风,自然会立即表态,承诺自己定然会血战到底。
芝诺语调一如既往慢吞吞,说出的话便显得倍加嘲讽:“理查那里啊……还没有消息。”
这沉默格外意味深长。西莉亚不由嗤笑道:“理查对情势也那么悲观?”
“这也难怪,毕竟此番攻打阿肯,军中连连发生险情,”芝诺来回踱了几步,忽地回头露出那圆滑而暧昧莫测的笑,“据我所知,雷蒙德侯爵就曾经被亚门人包抄,险些丧命。若不是有人及时带骑士前去援护,也许我们就能就此省了烦恼王位候选人的麻烦。圣女大人,您猜那位救人的英雄是谁?”
西莉亚和他对视一眼,不可置信地喃喃:“难道是居伊?”
“和您猜谜真是一点乐趣都没有。”芝诺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颔首肯定了西莉亚的猜测,“看来我们此前小瞧了居伊的骑士风度。总而言之,现在这两位恩怨重重的大人物已经回到了北城,锡安王位之争迟早要被摆上台面。”
西莉亚呼了口气:“那么您也来猜个谜吧,您觉得我更中意哪一位?”
芝诺笑笑的神情一瞬变得古怪,但他随即毫无异状地轻声细语:“恕我妄加揣测,您……应当会支持雷蒙德侯爵。”
“哦?为什么?”西莉亚不置可否。
芝诺便叹了口气,将卷发捋到颊侧,徐徐分析起来:“菲利普一走,若无人牵制理查,英格兰一派势力便会坐大。而等十字军内部的纷争彻底平息下来,他们就会掉转头来打压神殿。况且,恐怕即便是英格兰的那些贵族大人们,也宁可雷蒙德继位……理查是那样不容人的性格,睚眦必报,而前来东征的贵族们却一直不愿俯首听命。若如愿让居伊上位,忤逆理查的贵族只怕要遭殃。”
西莉亚的眼神闪了闪:“仅仅因为想要自保,便惹得十字军内部内讧不止……您这么一说,倒显得我不顾大局。”
“只要这些大人物间的争斗不影响到与异教徒战斗,便让他们去争又如何?”芝诺眯了眯眼,难得表露出尖锐之色。
圣女似笑非笑:“即便是我,这时候也必须说,您还真是不折不扣的帝国人。”
帝国内部的政治斗争远比西陆诸王间的龌龊诡秘复杂。帝国人狡诈不可信的印象便是由此而来。
芝诺微微一僵,他像是被冒犯了,凉凉地道:“我不觉得这么想有什么错,我也从不曾为自己是帝国人而感到耻辱。”
“但这是内耗,总有一日会令十字军付出代价。到那时,得便宜的便不是狮心王,而是摩洛教徒!”西莉亚久违地措辞强硬起来,即便是芝诺也不由微微白了脸色。
年轻的长老沉默半晌,才低沉地道:“所以……您会支持居伊?哪怕这会让频频向您示好的菲利普和圣殿骑士团不满?”
西莉亚绷紧了唇线,几乎是在强辩:“居伊和理查要获得我的支持,当然必须做出让步。”
“圣女大人,恕我直言,这个计划有害无益!”芝诺罕见地丧失了耐心,急促地争辩道,“如果真的要在菲利普离开前将王位之事敲定,十字军已经商定让所有骑士品阶以上的贵族投票决定,而据我所知,支持雷蒙德的是绝大多数。到那时,您……”
“十字军内部已经决定投票?支持雷蒙德的是绝大多数?芝诺大人,您刚才可没有告诉我这些消息。”西莉亚倏地起身,危险地眯起眼,“近来……您隐瞒我的事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芝诺神色骤变,不由向后退了一步,他旋即悠悠闲闲地一笑,又是一脸笃定和讥诮:“原来您并不真的想支持居伊……您不过是在套我的话。”
停顿片刻,他眸光晦暗地盯着西莉亚道:“您从来就不曾相信我。”
西莉亚平静地应道:“我与您不过是相互利用,没有理由要全心信任彼此。”
芝诺吸了口气,埋怨似地轻声道:“您这话很伤人,”他神情莫测地撩了她一眼,幽幽地下了定论,“您认为,我会利用您与那一位的事要挟您,所以就先发制人。”
【迦南百科全书-神殿】
名词。神殿是西陆信奉的一神宗教,主神无名,信众称其为“主”。最初起源于旧帝国末期。早期信众自称福音使者,宣扬爱与平等的天国,受到了信奉多神的帝国人的镇压。
在帝国覆灭后,西陆缺乏有力的政治实体,政治、社会、文化和经济都陷入混乱。而神殿内部神官们完备的等级制度为西陆提供了维持秩序的必须条件,神殿内部保留了非常多古典时代的文史哲著作,也成为了相对混乱时代的学术中枢,最有学识、有能力参与政治的人大都来自神殿内部。因而神殿一跃成为西陆维护秩序的主要机构,并与渐渐兴起的王国制度互相融合影响,成为了西陆无法割裂的一部分。
西陆神殿神官级别大致如下:教宗,枢机主教,红衣主教,主教。早期并没有教宗、枢机主教和红衣主教之分,所有教区的主教都是平等的领袖,神殿内的决定也一般以会议方式共同决定。但罗马主教(教宗前身)从经典中找出证据,力图证明罗马主教高出其余主教,是真正掌管天国钥匙的继承人。经过数百年,罗马主教的地位终于被确认下来,改称教宗,是神殿世界最高领袖。其下统领的罗马枢机主教组成长老会,理论上有权力否定教宗的决定,但两者关系的平衡更多取决于每一任教宗本人的力量强弱。
重新征服迦南后,在圣地建立起的神殿分支自然与普通教区有所不同。锡安主教的地位与枢机主教相当,高出普通红衣主教。圣者原本是在第一次东征时出现的先知,由于第一代圣人丹尼尔的强大权势,迦南神殿内部的结构便与西陆有所不同,是圣者与主教并存,加上长老会三者共同掌权的形式。
关于神官是否要保持自身纯洁:在博纳菲斯教宗于1034年颁布特别针对这一点的教典前,神殿并无明文规定。但不成文的规定仍然存在--神官必须放弃世俗婚姻保持自身纯洁。即便如此,底层神官与女性有关系仍然非常普遍,以至于早期的主教会议上,主教往往有共同草拟文件向管辖的神官重申不得与女性有亲密关系。1034年的教典彻底确认了神官不得婚姻的规定。
主教以下的神官有严格的等级划分。除了神官体系外,修士和贤者则是另一套平行的等级制度。修士是屏绝外界、在修道院等清修地苦修的特殊神官,受到的限制比普通神官更多。贤者则是教宗在特殊情况下,在修士仍然在世时加封的称号。
【迦南百科全书-迦南】
地名。广义上指帝国国土以东,包括红海沿岸、以圣城锡安为中心的整个区域。狭义上则专指经典中提及的锡安及附近的山地区域。迦南得名是源于公元前在这一区域活动、并建立起伟大王国的迦南人。
迦南王朝覆灭后,迦南地区情况复杂,政权更迭频繁,先后被拉丁人、帝国人、埃及摩洛教徒和亚门人所控制。直到1099年,第一次东征的十字军才再次收复了圣地。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迦南都是拉丁锡安王国、亚门摩洛政权和少数帝国控制公国并存的局面。
☆、第50章 爱与面包
芝诺此言一出,室内的气氛顿时陷入僵滞。
西莉亚默不作声地坐回高背椅,指尖在木质把手上花了几个圈,才客客气气地道:“看在我与您好歹有些交情,我就不多绕圈子了,请您尽管开出价码。”
长老眸中现出并不尖锐的嘲讽,他一手负在身后,微微抬了下巴道:“看来您的确是有备而来。”
圣女对此只勾勾唇,不置可否。
“我可以对此事保密,不对任何人泄露分毫,但……”芝诺柔和地笑笑,“请您就此与他断绝来往,一切到此为止。”
这条件实在太宽松了,甚至称得上仁慈。西莉亚愕然地坐直了身子,慎重地追问:“这就是您的条件?”
芝诺眸中的讥诮之意愈浓,他微微笑着颔首:“这是我唯一的条件。”
西莉亚必须承认,芝诺的这一招令她方才草拟好的应对计划全盘落空。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会开出这样条件来。在旁人眼里,这条件简直优厚到不可思议,当然是非答应不可,但……
她垂眸,口齿清晰地给出答复:“感谢您的容让与好意,但恕我无法接受。”
这一次轮到芝诺满脸愕然。他显然也没有料到西莉亚会一口回绝,讷讷默了片刻才冷声质问:“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与芝诺相比,西莉亚镇定得可怕。
“您想过后果吗?”
西莉亚忽地叹了口气,她柔和地发问:“芝诺大人,您爱过什么人吗?”看见芝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她不由噗嗤一笑:“我知道这个问题很矫情无聊,但坦白说……我根本没有想过后果。我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我和他没有未来。”
芝诺眸色深沉,他哑然许久,才轻轻发出一声笑:“没有未来,却还是义无反顾,您这是……”
西莉亚唇边的笑弧渐渐多了自嘲的意味,她平静地接口:“自取灭亡。”
圣女毫不在乎的态度再次激怒了芝诺。他蓦地抬高了音调:“既然如此,您为何还要执迷不悟?您不该是这样的人……为了所谓的爱情,您就甘心任由您亲手一点点夺来的东西毁灭殆尽?”
“原来我在您眼里是那样的人……您高估我了。”西莉亚长长出了口气,仿佛为终于能够做出决定而感到畅快,轻快地道,“我的确喜欢权力,也喜欢强大的力量,但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喜欢,它们只是为了让我能活下去、活得好的工具。”
她加深了唇边的笑意:“但到了某个程度,权力和力量能带来的快乐也就到此为止了,它们无法让我活得更好更快乐。”
芝诺紧紧盯着西莉亚,像是根本无法理会她的意思。
“我是个贪心且狂妄自负的人。即便知道不可能,我还是不愿意放弃任何一样东西。”西莉亚的双眸明亮得灼人,眼底的光芒就好像银白的刃面上映出的火光,高傲且不安分地乱舞,她释然而笑,启唇一字一顿地道,“权势,爱情,我不会用其中一样去交换另一样。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会儿也好,我两者都想拥有。至于那之后的事,我不在乎。”
“您真是疯了……您甚至可能会为此而死!”芝诺脸色很难看,却仍然没有放弃说服西莉亚,“您想要步上托马斯的后尘?”
托马斯临走前的诅咒在耳边再次想起。
“啊,那位可悲可敬的托马斯大人……”西莉亚似乎也有些歇斯底里,不仅不感到羞愤,反而低低地笑起来,“我不会和他走上一样的道路。他牺牲了爱情换取权位,到最后……”
她笑笑地睨了芝诺一眼:“即便您现在饶过我,之后又有多少人会想要将他当做把柄来对付我?到那时,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况且即便到了最差的地步,我也不过是失去了身份与地位,那力量足以保护我。我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芝诺对圣女的强辩无计可施。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他实在是无言以对。
“如果您不准备开出别的条件,您大可以放弃我与长老会合作。他们当然很愿意利用这点,将我扳倒扶植一个新圣女。”西莉亚想象了一下这场景,居然觉得有趣,情不自禁嗤笑起来;但下一刻她便冷了声调,“但您有的也不过是捕风捉影的揣测,也请您加把劲努力寻找真正的证据。如果您做不到的话……您很清楚我会怎么对您。”
芝诺绷紧了清俊的五官,蓦地转身,摔门而去。
他到底还是没给出明确的答复,不打算就此与西莉亚就此闹崩。
这好像还是芝诺第一次在西莉亚面前发那么大的脾气。
西莉亚呼了口气,揉揉眉心。她原本没想将话说得那么死,但越说她便愈发坚定,甚至捋清了自己此前不敢去想的心绪。在刚才直面内心前,西莉亚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有多在乎托马斯先前的那番话。
--“除非您永远不再爱什么人,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您会和我一样。您也会以爱为名,亲手杀死挚爱。”
这是最恶毒却也最无懈可击的诅咒,在她为初尝的甜蜜欣喜不已的每一刻,悄无声息地现形,令再浓的喜悦都显得凄凉。
但她已经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