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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可怕的是明明门口空无一物,她依然不断惊叫,汗混着土污了面颊,秀颜惊惧万分,仿佛见到了某种可怕的阴魂,她一头扎进床帐深处,紧紧搂着枕被,无论是亲人还是侍女试图接近,都会吓得她瑟瑟发抖。
她的身体并没有异样,请了大夫也未诊出端倪,人却变得歇斯底里,神智全失,不仅认不出熟悉的人,更见了谁都恐惧不已,狂乱的惊叫有鬼,摸到什么砸什么,房中的花瓶瓷盏碎了一地,好端端的一个人竟然痴颠了。
几度试图安抚未果,阮凤轩已经要崩溃了,一脸汗的想将她从床帐深处扯出来,“奴奴,你这是怎么了?我是你哥哥!”
少女拼命挣扎,几番拉扯下来气息断续,近乎昏厥。
薄景焕也被眼前的意外彻底惊住了,半晌反应不过来。
直到阮凤轩的情绪太过激动,他才回过神上前拉开,两人避去屋外商议。无人注意威宁侯的随侍正透过半敞的窗棂盯着屋内的郡主,眸光冰冷而锐利。
四周安静下来,少女伏在枕上朦胧的喘息,散发覆住了她的脸,侍女们轻手轻脚的收捡,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苏璇当然不情愿让一个名门千金装痴扮傻,奈何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
王陵一事隐秘太多,牵连过大,无法宣之于外。若是直接将她送回去,朝暮阁必会用尽手段劫人拷问,琅琊王府防不胜防,苏璇也不可能长年在她身旁守护。
叶庭的计策虽然离奇,细想甚为有效,哪怕幕后之人心机再深,也不会费尽周折去劫个傻子,当然,前提是证实她确已神智昏匮。为了尽可能的瞒过去,叶庭甚至将郡主安排在一家专收离魂失智之人的善堂住了数日,学习痴傻之人的行止神态。
阮静妍归来时脸色苍白,神思不属,显然受的刺激不小,苏璇险些想劝叶庭作罢,最终还是一席对谈让他定下了心。
少女依在他榻边,想起所见依然难平惊悸,无意识掐着掌心,“——我很害怕,人人都厌弃他们,如果——我变成那样,会不会也——”
苏璇格外不忍,握了一下她的指尖,冰凉得令人心疼,“爱你的家人不会嫌弃,而且时间不太长,等回琅琊过个一年半载,你就可以装作病好了,只是将当时的事全忘了。
她似乎有了些力气,勉强笑了一下。
苏璇满心怜惜,又不得不叮嘱,“奴奴,陵墓中的黄金太重要,又涉及权贵逆谋,连我们也不知幕后究竟是何人,他们一定会在暗处窥视,想尽办法探悉你所经历的一切,依师兄的意思,对最亲近的人也不要露出破绽,唯有让所有人深信,你才能真正安全。”
连亲人一并隐瞒,意味着彻底的孤立,少女迷茫的低下头,颈项的线条柔美又脆弱,像一只无助的白鸽。
苏璇终是心软,放柔声音道,“这是唯一能让你安全回家的办法,我知道很难,假如你实在害怕,不愿——”
少女抬起头,清眸雾气朦胧,微微发颤的打断,“回了琅琊,你会来看我吗?”
苏璇一怔还未回答,门外传来了一声咳响。
明知叶庭在提醒,苏璇静了一瞬,忽然笑起来,捏住她的手一紧,嘴唇无声一动。
少女的眼眸亮起来,明光流灿,盈盈如梦,含着泪笑了,“你费了那么大的代价救我,我一定要做到。”
她脆弱时我见犹怜,坚毅起来更是美得惊心,从怀里取出一物,正是王陵中的玉镯。镯身纯白如脂,独有龙眼大小的一脉鲜红,奇特而珍罕。“这是你给的镯子,镯上的沁痕就像你染的血,我永远记得当时的情景,只要有它陪伴——我什么都不怕。”
紫金山一劫,两名世家公子横遭不幸,随行的家丁仆婢尽丧,独有两位小姐生还,离奇之处甚多,让整件事更增神秘。许小姐可议论之处不多,琅琊阮家的郡主却被一传再传,引发了众多猜疑。
这位郡主初入金陵就因容颜清丽,温婉柔静而赢得多方赞誉,此次被掳失踪多日,莫名奇妙的重现,脏污得犹如土里刨出来,真可谓匪夷所思。有流言道她是被山神所救,也有人说她是被歹人污藏,还有说她是撞见了邪鬼,才让一个好端端的世族千金变得痴傻失智。
总之各路谣言甚嚣尘上,连天子都派了近臣前去探询抚慰。
轰动金陵的大案最终被京兆尹落定为龙王山的匪贼作乱,恶徒潜入紫金山意图劫绑贵人,不料被两位公子撞破而试图杀人灭口,事后趁地动逃之夭夭,白门寨所掘出的尸首成了铁证。
威宁侯领了骁勇的精兵围剿,整个贼寨被彻底铲平,几位寨主在逃窜中身亡。薄景焕身先士卒,勇猛斩敌,赢得了朝野一致嘉赞,却难以抚平他内心的郁愤伤怀。
一个秋风飒飒的清晨,阮凤轩携着妹妹踏上了返家之路,薄景焕在长亭怅然相送,望着锐卒护送的车列漫漫而行,直到山回路转,终不复见。
数日后,另一驾轻车悄然出城。
天空湛蓝晴爽,道旁的白杨半黄半翠,风一过哗哗的沙响。车夫是位老叟,赶得不紧不慢,一个小胡姬坐在车板上,折着几根金黄的麦杆玩。
车行了一个多时辰,几名大汉纵马从后方赶来,路过时一勒缰,高声打问,“老头,这一路可见过一个佩剑的二十左右的青年?”
车夫年老,胡姬太小,都没有答腔,忽而车帘一掀,现出车内一名二十七八的男子,打量着众人回道,“方才见过一个人似如兄台所说,往东南方去了。”
几名大汉谢也没谢一声,拔转马头向东南追去。
男子放下轿帘,向对面的人一哂,“第六拔了,都想踩着你的名头上位,金陵一战,你从此再难清净。”
对面的正是大汉们四处寻找的苏璇,他坐久了略有不适,改了半躺,“还好师兄将他们诳走了,不然哪应付得过来。”
叶庭将包裹收拢在一侧,抛过软垫让他倚着,探头让车夫寻个地方歇一歇。
苏璇禁不住好笑,“师兄真当我是豆腐做的?伤势好了六七成,已经没什么大碍,像这般走走停停,几时才能到少林。”
马车驶入道边一处林荫,老叟勒马收缰,叶庭跳下来舒展肩臂,一阵凉风拂过,更增舒惬,“那又如何,朝暮阁平白受了重挫,连个对头都寻不着,近日应该能消停一阵,既然江湖无事,天下太平,赶个路急什么。”
小胡姬见叶庭离了车,悄悄的溜近。之前叶庭怕她扰了苏璇养伤,拎她过来晃了一面又给锁回院里,弄得她畏惧更深,苏璇劝抚也无用,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阿落累不累?要不要进车里歇一会?”
小胡姬摇了摇头,苏璇从车厢里翻出一把木剑,“那寻一处平地,把教你的剑法练一练。”
待她去了,苏璇见手边放着一只精致的草编蚂蚱,拾起来道,“师兄,到底是该先教心法还是剑诀?”
叶庭一直在冷眼旁观,淡道,“教她?两个都不适宜。”
苏璇只作未闻,“我当年好像是一起学的,就这么教吧。”
叶庭解下水囊饮了一口,“就算不提出身,她没有半点学剑该有的刚韧,弱兔无论如何成不了猛虎,徒耗精力罢了。”
苏璇不在意的一笑。“那也无妨,至少不会再有人横加欺凌。”
“正阳宫收徒一看心志,二看根骨,从不是怜恤孤弱,你强收她做弟子,对你与她均非益事。”叶庭知道劝也无用,拾了几块石头与枯枝搭起简灶,“随你,大不了再另收几个良材。”
苏璇自有主张,“我不想再收其他徒弟,有阿落就够了。”
叶庭三两下生起了火,准备热一热干粮,“不可能,几位长老卯足了劲要给你荐人。”
苏璇将草蚂蚱别在车梁上,拔了拔长长的触须,“那些新弟子根骨好出身佳,拜在谁门下都一样;阿落却生来就横遭践踏,一旦做了师姐,必会被压得更不堪。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抑不足而奉有余。我既有此力,为何不能以有余补弱小。”
叶庭居然一时无话可说,半晌才道,“那是天道,你我不过是凡人,抛尽热血能补得了几分?弱者恒弱,强者恒强,待你力衰体竭,弱者能给得了几分回报?唯有择良俊而教,薪火相传,生生不灭,才是延续之道。”
苏璇伸了个懒腰,不甚放在心上,“我没想过什么回报,何况师兄也小瞧了阿落,她其实很聪明,不比旁人差,只是受多了欺凌格外怕人,等长大了就好。”
两人各持己见,谁也劝服不了谁,突然小胡姬背着木剑,抓着东西跑过来献宝。
苏璇一看,竟是一只毛色斑驳的野兔,登时一乐,“阿落会捉兔子了,真不错,正好一会烤来吃。”
小胡姬的深眸亮晶晶的,热切的把兔子举给他。
苏璇接过掂了掂,抛给叶庭,“好久没尝过师兄的手艺,馋得慌。”
天都峰常年茹素,少年人淡得受不了,私下偶尔违规打些野味,师长多半睁一眼闭一眼。叶庭素来端正自律,却没少烹烤,甚至在调味上别有匠心,全是因苏璇之故。此时他被一大一小盯着,也觉有些好笑,盘算着份量不足,又去打了两只,一并处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叶庭:你的笨徒弟长期怕我,一定是脑子有坑,不要收她了
苏璇:不会呀,阿落很聪明的,转头问徒弟,阿落,烤兔子好七么
阿落星星眼:超好七!想天天七!
苏璇:那你喜不喜欢会做烤肉的师伯,要不要跟着他?
阿落拔浪鼓摇头,紧抱师父父的腿:不要,他会趁师父不在把我扔掉
苏璇摸摸徒弟头,对叶庭道:师兄,是你人品问题
叶庭心塞的看二人,沉沉的呼了一口长气,
小崽子不好哄,一个二个都是
……
第40章 六合塔
与苏璇信马游疆的闯荡不同,叶庭代师行走,协理门中事务,每去一地必有目的,处处都要谨慎,照顾苏璇这段日子算是少有的闲暇,正好秋季野物丰足,重拾了整治食物的乐趣,一路随走随猎,待抵达少林之时,小胡姬的脸已经圆了三分,越发可爱。
僧院不可携女童入内,苏璇将阿落寄在山外一家客栈,自己与叶庭上了少室山。
叶庭仔细思酎过,洗髓经是少林至宝,倘若以正阳宫的名义相求,就成了两派之事,牵连过大,少林拒与不拒都难为,师父北辰真人也不会准许。不如寻澄心大师私下道明,有九华山一役的交情,说不定能有几分希望。
经过知客僧通传,两人顺利见到了澄心大师。
澄心大师待两名后辈十分和霭,闻说来意深思一阵,足有半柱香才开口,“苏少侠对本派援手在先,此番又是为护中原声威,力战异族而受伤,本当相助,然而洗髓经是本派秘学,非比寻常,数百年从未有传予别派之人的先例,老衲不敢擅作主张,须禀报方丈,再行定夺。”
叶庭的态度极是恭敬,“原是我们冒昧了,如果有其他的办法,哪敢做此不情之请,就算被拒也绝无二话,劳烦澄心大师费心了。”
澄心大师合什唤过沙弥照应客人,自去见方丈澄海。
澄海方丈年已六旬,一双寿眉极长,双耳垂轮,听完呈报后沉吟少许,道,“哪怕少林弟子,能习洗髓经者也廖廖可数,正阳宫两名后辈来求,未持北辰真人之信,也知此事逾距。何况此子所中的炎毒仅遏其行功,并无性命之忧,无谓擅开特例,既是曾于少林有恩,多赠些丹药就是。”
澄心来前已有计议,先应下来,而后道,“前日我得了一张残谱,欲与方丈参讨共研。”
澄海方丈房中本有棋盘,也不必使唤沙弥,澄心信手拈布,记忆惊人,将一局残棋落得分毫不差。只见黑子气势盛大,密密匝匝占了七成,汹然将白子压在角落,澄心大师布完最后一子,出言道,“依方丈看来,此局当如何破势?”
这明显是要借弈局谈江湖,澄海方丈瞧了一眼,不置可否。
澄心的灰袖一拂棋局,“黑子气候已成,白子失了先局,退守一隅,如不反制,定然被黑子步步分割,侵吞蚕食。”
澄海方丈抚着念珠缓道,“黑子虽恶,为患一时,尚不足以动摇根本。”
澄心话语深长,娓娓道,“数年前谁会想到朝暮阁能从一隅壮大至斯?他们行事狠辣,野心勃勃,为得心经不惜与少林为敌,一旦顺利取到前朝宝藏,来日必掀腥风血雨,武林从此多难,少林何独能免。”
澄海方丈叹息一声,“我知你失了无量心经一直耿耿于怀。恶贼窥之已久,百般算计,如何防得住,不必自责太甚。”
澄心没有争辩,话语平静,“此事责任在我一人,今日却是为少林将来计议,放任朝暮阁倒行逆施,终成江湖大患,与其坐视善消恶长,不如先行破局。”
澄海方丈似有所思,望向了棋局,“依你所看,破局在此子身上?”
澄心在棋盘上投下一枚子,棋局顿时有了微妙的变化,“此子天资过人,剑法精绝,弱冠之年已名动武林,如能习成洗髓经,兼得正阳宫与少林两派绝学,就是朝暮阁天生的对头。”
澄海方丈抬手取下七八粒被杀死的黑子,不予置评,“正阳宫向来谨慎。”
正阳宫实力深厚,然而历代受天子赐赏,地位十分特殊,不算纯粹的武林门派,一向避讳直接插手江湖纷争,过度显露锋芒。
澄心大师睿智的一笑,“北辰真人一定也对朝暮阁有所警惕,何况正阳宫立于江湖和朝堂之间,自要平衡两方,比少林更不希望武林出现动荡。”
澄海方丈拈须不语,久久后始道,“此子心性如何?”
澄心一顿,眼尾的皱纹舒开了。
叶庭本打算碰碰运气,不想少林竟然破例同意苏璇借阅洗髓经,简直惊喜之至。澄心大师第二日就领着两人来到了少林深处的一方僧院前。
门前有四名铁塔般的守院罗汉,对澄心大师合什行礼,打开了沉厚的院门。
少林守卫最严的禁地徐徐呈现,平正光滑的黑石铺地,每一方有数步之阔,气氛沉谧而肃穆,院中植着数棵苍老的古木,西风吹过细叶纷落,一名驼背老僧在树下安然扫地,人来了恍若未见。
澄心大师对其稽了一礼,也不打扰,带着两人继续向前行去,一边道,“藏经阁名为阁,其实是一方僧院,原为法堂,数十年前改做藏经之所。前有五楹大殿,后有六合经塔,贮有历代经书共计十八万卷。”
天光晦暗,朦朦薄雨飘落,雄浑庄严的大殿斗拱森森,飞角重檐,殿门深闭;殿后数十丈外,一座巍峨的高塔平地而起,檐上承映穹光,八角悬垂铁铃,气势雍容大度。
澄心大师望着高塔,悠悠道,“五楹殿典藏佛门经卷,六合塔收存武学秘籍,塔身共分九层,每三层有一名守塔僧,俱是少林资历深厚的长老,入内者必经检验,少林弟子概莫能外。方丈许了苏少侠上塔,至于能不能登上塔顶阅得经书,就看自身的修为了。”
纵然师长点头,阅看秘籍也要凭实力过关,这份严苛完全不让于天都峰。叶庭一想自能明白,毕竟是少林至宝,假使只消方丈点头即可,岂不是人人来求。
不料澄心法师接着道,“六合塔藏书众多,七成是孤本珍籍,不得有伤,入内者皆不可携兵刃。”
叶庭听得心头一咯噔,苏璇精修剑技,这次却不许携入,必须赤手空拳对抗少林顶尖高手,胜机顿时减了一半,他不由望了一眼身侧的师弟。
苏璇却丝毫不见怯退,双眸光芒闪动,竟是跃然欲试。
叶庭莞尔,胸臆随之一宽。
也罢,守阁的少林耆老绝足江湖,寻常哪有机会得见,更不提与之切磋过招,此次机遇可谓绝无仅有,纵然败了师弟也必是获益良多,大不了再去方外谷寻医。
年轻人心似拿云,昂然无惧,澄心大师亦是一笑,“时间以天暮为限,苏少侠但请入内,至于叶侠士,请随老衲至禅房品茶。”
苍青色的六合塔在细雨中巍峨静立,石痕淡古,两扇塔门虚闭,苏璇一推就开了。
塔内意外的敞阔,层间高远,光影幽暗,匝地方砖平滑如鉴。一楼别无藏物,边角一座旋折的木阶。攀上去便见二层同样高敞,六扇塔洞引入外界天光,照见沿壁高大的书柜,敝旧的柜门阖藏着无数书册。
毕竟是别派珍藏,不宜擅自翻看,苏璇掠了一眼继续上行,忽然间一股陌生的气息罩下来,五感都有些异常,仿佛有人在无形的窥看。
苏璇停了一停继续举步,上至第三层塔室,塔心的蒲团上盘坐着一个耷眉丧脸的僧人,看起来孤苦愁困,见到苏璇也不惊诧,有气无力道,“来者何人。”
这人天生一副穷厄之相,江湖中越是貌不惊人的,往往越难惹,苏璇不敢大意,在阶畔施了一礼,“晚辈苏璇,正阳宫北辰真人之徒,蒙方丈许可,入塔求洗髓经一阅,还望长老宽行。”
“怎么连别派的